散文 | 徐海蛟:桃花醒著

散文 | 徐海蛟:桃花醒著

桃花醒著

文 | 徐海蛟

有人四歲識文斷字,九歲那年堪破紅塵出了家;有人七十歲仍一無所成,耄耋之年始有建樹;有人一生都在雄心壯志感召下前行;有人一看清這世界就體會到了生之無趣和黯淡。

唐寅,三十六歲那年起了歸隱之心。

這份心思並非突然而至,而是一點一滴,一絲一縷攢起來,攢了三十六個年頭,攢到弘治十八年(1505)春天,酒醉的唐寅在一棵桃樹下醒來,用手拈起落在衣襟上的花瓣。一陣早春微涼的風吹過,讓他打了一寒噤。酒意消散,他彷彿歷經了一個長夢。抬頭,一樹灼灼的桃花由朦朧而清晰,“這正是她最好的年華,能抵得住幾番風雨?”他在桃樹下又坐了半個時辰,驀然想起:“人生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已下到再無懸念的地步。”他不禁難過起來。

時間已顯現出重量,它幾乎在急速下墜,一夜間令人兩鬢浸染霜雪,一夜間在人額上刻下皺紋。那酣暢的青春呀,正如電光火石一般逝去了。

想明白這個問題後,他決定開啟自己的“歸田園居”,將生活場域遷出蘇州閶門,去往一處僻靜之地。

閶門,蘇州城內最繁華的所在,唐寅自小長大的地方。他自然愛這裡的,愛它的豐饒和繁盛,愛它的繽紛和多姿,愛它喧闐的市聲,溫軟的生活。現在他決定和這一切稍稍隔開一點距離。這既緣於他有了歸去的心思,又緣於他想與舊的生活劃開界限,他的人生,如果說還有夢想,就剩最後這一個了。

他要去的地方並不遙遠,就在閶門城外。沿閶門河向東走,到能仁寺,再循著章家河向北,過石塘橋,出齊門,就到了人們口中的桃花塢。

這是一片廣闊的田園,雜樹生花,河道縱橫,最早為農桑之地。漢代,張長史治桑其間,此地始稱桑園。北宋熙寧年間,梅宣義不惜花費十年光陰,於桑園舊址築臺治園,構建佔地數百畝的園林“五畝園”,由於園內梅樹遍植,又稱梅園。蘇東坡先生與梅宣義其中一位兒子梅子明為好友,曾寫詩表達對五畝園的喜愛與嚮往。北宋紹聖年間的名臣、同知樞密院事章楶在五畝園南面築“桃花塢別業”,佔地七百畝。章氏子弟在此基礎上廣闢池沼,建成一座莊園式園林——“章園”。梅、章兩家為世交,梅宣義之子梅採南、章楶之子章詠華決定仿效“曲水流觴”,將兩園池塘打通,建雙魚放生池,一端通梅園“雙荷花池”,一端通章園“千尺潭”。此地遂成為蘇州城外勝景,每當春天,大量遊人前來踏青賞花。宋末,戰事頻仍,民不聊生,園林一度頹廢。元之後,桃花塢一帶幾度興廢,有隱士前來建築園林,不出幾年,人去樓空,遍地野草。過些年月,又會有新的人來興建園林。數百年光陰更迭,這一片城郊野地一直靜候在那裡,桃花塢,一個生活的“別處”。

三十六歲那年,這個生活的“別處”,時不時逗引著唐寅。他時不時想起秋光中的蘆葦,想起桃花河裡的鱖魚,想起坡上梅花,想起四月,遍野桃花隨風而落。他花去賣字畫所得的一大筆積蓄,置下原先章園舊址那片荒廢的別業,築廬修亭,營建一個人的桃花源。

三十六歲那年,唐寅格外鍾愛這個新身份:桃花庵主人。

與其說這是一場隱居的開始,不如說這是對生命中最後一種理想的落實。築室桃花塢,並非為了遠離塵世之樂,而是想著將行樂的場景切換到廣闊自然裡,那裡有更大的可供騰挪的空間,在山水之中,在月下花前,在春光詩酒間,盡興地度過餘生。這是生活走過一段急速下坡路後,唐寅為自己闢出的一條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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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三十六歲的唐寅走到桃花塢,在他疲敝的靈魂深處,另一些形態的唐寅已然死去。人間只剩下一個放誕的,不羈的,堅定的享樂主義者唐子畏。

頭一件事,在桃花庵四周種桃樹,足足幾畝地。四年後,一片桃林延展開來,將桃花庵裡的亭臺和茅廬緊緊擁抱住。固然,此地曰桃花塢,又曰桃花庵,桃樹自然最應景的。為什麼偏偏是桃樹?不得不說這是唐寅的最愛,他是愛花的人,他愛深谷裡幽靜的花,更愛世間如許燦爛的花。他最鍾情桃花的熱烈絢爛,春意一濃,桃花便如雲霞鋪陳著,春天一走,滿山滿樹的花,悉數零落,彷彿集體奔赴一場死亡。多像炫目的青春,只顧盛放,從不懼怕生之短暫。

他將桃花的顏色剪了一片,融進寫意的丹青裡;他以桃花釀成甜酒,醉倒在黃昏的風中。春光如夢的日子,他願意整日坐在桃花叢中,忘卻蠅營狗苟的生活,也忘卻時間的流逝。

三十六歲那年,桃花庵初具規模,唐寅在蘇州閶門外這片田園中與時間賽跑“及時行樂”。讀書、宴客、種花澆園,作詩、畫畫、醉舞狂歌……文人、和尚、妓女皆為座上賓。

新的日子正在倉促地覆蓋舊的日子,他終於有大把大把的時光用來揮霍、感傷,用來縱情山水與聲色。只是,只是在午夜夢迴時分,薄霜一般的月色悄無聲息地落在階前,彷彿下了一場雪;只是,只是在秋雨如絲的黃昏,人影散去,遍野暮色擠向一盞青燈。那走過的歧路,那過往的困厄,那些輕狂與不安,又會一次次接踵而至。

明憲宗成化六年(1470)二月四日,一個男孩降生於蘇州吳中閶門內皋橋南吳趨裡一戶唐姓人家。正值虎年,就為他取名“寅”,在十二生肖中,“寅”即為虎的代稱。唐寅是家中長子,排行老大,故字“伯虎”,又由“伯虎”而更字“子畏”。

唐寅出生在一戶普通人家。父親唐德廣在臨水的街上,開著一家小酒館。這種小酒館有著舊時蘇州吳中一帶最為常見的模樣,臨河而築,門面朝街,小木樓則有一部分伸向河面,凌空架起。唐德廣的小酒館就是金閶門一帶連片小飯館中的一家。唐寅於這熱騰騰的市井間度過童年歲月。喧闐的市聲裡,殺雞宰鵝、烹魚沽酒的忙碌中,一個男孩漸漸成長起來。

不過童年的唐寅並不需要操心其他事,他只需一心讀聖賢書就可以了。小業主唐德廣骨子裡崇尚讀書,在那個年代,大家都明白,無論生意做得多好,也只是謀生技法,“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哪個行當也抵不上由讀書發端的做官行當。唐寅開蒙後,父親為兒子請了授業老師,教他讀書識字,期望兒子有朝一日改變門第。

唐德廣的這個願望並非無跡可循。唐寅自小聰慧,酷愛詩書,其他男孩還在玩泥巴,他就已知曉書卷滋味。他在《答周秋山》中憶及少時讀書的情景:“閉門讀書,與世隔絕,一聲清罄,半盞寒燈,便作闍黎境界,此外更無所求也。”什麼是“闍黎境界”?“高僧入定”的情狀。

可見,少年唐寅整日趴於書案,功課上用足了功夫。以至於好友祝允明在許多年後(那時世間已無唐寅)撰寫唐寅墓誌銘時,還念念不忘他當年埋首書海的情形。祝允明不無調侃地說少年唐寅天性聰慧,但他的聰慧離不開苦讀。他那會兒讀書沒日沒夜,成天足不出戶,就是問他家門口街道叫什麼名字,通往哪裡,都說不上來。他的心氣那般高,像一匹日行千里的馬,可眼界又那麼小,絲毫不曾留意小樓門外熱熱鬧鬧的人間生活。

在未來,祝允明將成為唐寅人生中的少數摯友之一,用他自己的話講是“肺腑之友”。但最初,當祝允明去拜訪比自己小九歲的唐寅,卻吃了一大碗“閉門羹”。祝允明去了幾次,第一次第二次,唐寅閉門不出。第三次,總算見到活人,卻表現冷淡。按照當時文人間交遊的規矩,主人是要回訪的,唐寅也顧不上回訪來客。年少的他,心思囿於書上,一心只仰慕古時豪傑,覺得身邊的人大多不過爾爾。祝允明並不見外,再去拜訪,唐寅後來讓人送來兩首詩,算是回訪,字裡行間,佇立著一個恃才傲物的少年。祝允明讀後給唐寅寫了答詩,詩中,勸唐寅不妨開闊胸襟:“世間萬物最終都會向高深細緻發展,從未聽說高大的山峰能建在都市之中。只有天,處於至高之境,卻又謙和地接納萬物,成為萬物根本。”祝允明的意思很明白,要做天空那般博大的人;只有接納與包容更大的世界,才不至於被狹隘侷限住。

看了祝允明回贈的文字,唐寅恍然大悟:這位坊間傳說中的怪異才子,絕非徒有虛名,他著實有自己不具備的眼光和識見。隨後,唐寅和祝允明成為莫逆之交。那一年,初次相遇,唐寅大概十二歲,祝允明二十一歲。

隨著和祝允明成為朋友,唐寅走下了那於鬧市中門窗深閉的小樓。他結識了更多的朋友,好些是當時蘇州的大才子:楊循吉、徐禎卿、張靈、都穆等。還有一位後來人生中很重要的朋友,也在這個時期向他走來。

與文徵明的相識要歸因於其父文林。文林是文天祥後人,先祖文俊卿在元代做過大將軍,到祖父文惠,入贅蘇州人張聲遠家,遂遷居蘇州長洲,成為吳人。文林為成化八年(1472)進士,後任溫州知府。他是唐德廣酒店裡的常客,時常隨三五友朋,到這臨湖的小館嘗湖鮮,吃小酒。一來二去,就和唐德廣相熟了。當他讀到唐寅的詩句,深深被這位少年的才華折服。

文林的出現,為少年唐寅的人生開啟了一片新天地。他帶著唐寅去拜會蘇州當時的著名文人和官員,並引薦唐寅向自己的好友著名畫家周臣學畫。更重要的是,他給唐寅送來了又一位摯友——自己的愛子文徵明。文徵明與唐寅生於同一年,只比他小了幾個月,性情淡泊,處事謹嚴,是一個與唐寅截然不同的人。當然,這並未妨礙他們相憐相惜,成為一生的摯友。

十六歲那年,唐寅參加府學生員考試。明代,官方政府創辦的學校有兩類,包括中央創辦的國學和地方創辦的府、州、縣學。兩者都是為科舉考試作預備的,可視為功名起點,考入府學後即成了秀才。在此,會受到全面專業的科舉考試訓練,進而再參加鄉試、會試。府學考試中唐寅名列第一,在當地很是引發了一些轟動,這是小小少年第一回拿才情小試了牛刀。父親唐德廣卻心有憂慮,有時會和人感嘆:“我這兒子,日後或許會出名,可不一定能成器!”在他心目中,所謂成器,就是考個功名,做個大官,這是作為平民的唐家幾代人的夙願。

儘管,唐寅埋首書案,也表現出雄心勃勃的樣子,但畢竟知子莫如父,唐德廣太瞭解兒子了,他真正熱衷的並非什麼科舉考試,也不是什麼加官進爵,他的志趣大概在山水林泉,在奇花異草,在酒與女人。父親雖然不識幾個字,也知道兒子打心裡痴迷的是些駁雜“無用”的閒書,他好古代文辭,對科舉考試最實用的時文,對經史子集,卻興趣索然。

確實,歷經一段閉門苦讀,唐寅已將那份科舉考試的心思拋諸腦後了。這一群才華橫溢的吳中才子,年少輕狂,頗過了一段痛飲狂歌的生活。他們曾在小酒店裡喝得酩酊大醉,付不起酒錢,只好脫下衣服作典當。他們曾假扮成道士,跑到揚州監察御史府上化緣,由於監察御史好附庸風雅,他們以一首詩騙取了一筆假稱修繕蘇州玄妙觀的經費,隨後又將這筆錢揮霍一空。

在府學中,唐寅和他的同學張靈成了最桀驁不馴的兩個生員。張靈同時也是祝允明門生,與祝允明、文徵明、唐寅一道被世人稱為“吳中四子”。

大雪紛飛的深冬,唐寅和張靈裝扮成乞丐,著破衣爛衫,將頭髮披散,在臉上抹兩把炭灰,於風雪中,往熱鬧的街口一站。唐寅手執快板,張靈捧一把破胡琴,作出瑟瑟發抖不堪忍受的模樣。過往行人見狀可憐,就往兩人腳前破帽中投幾枚銅錢。一旦見身著綢緞、坐著轎子或騎高頭大馬的有錢人出現在街口,他倆就湊到近前,運氣好時,討到的銅子就不止一文兩文了。他們往往在街口站上半天,等破帽中聚集起幾十枚銅子,就收拾了面前這套乞丐行頭,到街角沽一大壺酒,買兩斤熟牛肉,隨後,蹦跳著前往城郊一個破敗的荒寺,在古寺大殿外撿拾些柴禾,於殿中生起一堆火,將酒埋入炭中,酒香瀰漫開來。殿外,大雪紛紛揚揚;殿上,菩薩怒目圓睜。唐寅與張靈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柴火嗶剝作響,在跳動的火光中兩人相視大笑。

每每返家的路上,唐寅都要問張靈:若李白和我們一起,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大概也要感嘆不如我們暢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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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唐寅與張靈來到府學旁的荷花池畔。那日,陽光熱辣,兩人先在池邊濯足,隨後掬水潑灑,玩到興起,索性脫光衣服,一絲不掛扎入池水中,在青碧的荷葉與婷婷的蓮花間戲水,白亮亮的水花飛濺,驚飛了無數人的眼球。此事一度引發了府學的地震。不說明代,就是今日的大學,若有人於光天化日下裸身戲水,也足以判個有辱風化,至少學士學位必然吊銷。往後,張靈還因言行出格,而被官府革去秀才名號,這和這些乖張的舉動是不無關係的。

唐寅朋友中,這般的狂士又豈止張靈一個?那位年長他許多的祝允明,和唐寅更是“臭味相投”,他們喝酒吃肉,高談闊論,研習書法字畫,一有空,就去逛合法的妓院。

也是一個盛夏的日子,唐寅去祝允明府上拜訪,小書童將他迎入書房。祝允明竟全然未察覺訪客光臨。他正一絲不掛,右手擎一支榜書鬥筆,席地揮毫。唐寅在近旁站立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唐寅見他臉上、身上沾滿墨跡,活脫脫一隻漏出芝麻餡的大湯圓,忍不住失聲大笑,打趣著問:“無衣無褐,何以卒歲?”祝允明朗聲答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只有文徵明例外。儘管欽佩唐寅,儘管成日裡和他打成一片,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文徵明是另一種人。他是冷峻的,內斂的,自律的。從不酗酒,從不縱情聲色。這就給了唐寅和祝允明們一些捉弄文徵明的“靈感”。他們自然明白文徵明坐懷不亂,偏要帶他去煙花柳巷,他們不信世間男人還能抗拒得了溫柔的攻勢。當然,很多時候,這樣的計劃一開始就會落敗,一旦聽聞要去尋花問柳,文徵明會急匆匆地獨自離開。

有一回,唐寅和祝允明邀請文徵明同遊竹堂寺,說要到寺院裡找老和尚說茶論道,文徵明自然一口答應,欣然前往。不過去往寺院路上,唐寅和祝允明“走偏”了路線,拐進一家路旁怡紅院,文徵明還不及細想,就被帶了進去。來之前,他們倆特意和老鴇打了招呼,讓怡紅院裡面容姣好,最具風情的頭牌女子接待這位羞澀內斂的“悶騷”朋友。他們想著,這一回,這個文縐縐的書呆子必定就範。沒想到的是,過不多久,那位青樓的“花魁”氣呼撥出現在唐寅和祝允明面前,興師問罪:“你們口中的風流才子,是個男人嗎?”兩人被問得面面相覷,才知道文徵明已奪路而逃。

還有一回,他們索性在一艘遊船上悄悄安排下一隊勾欄美人,想著讓文徵明插翅難飛。當五六個妙齡女子出現在面前,投懷送抱,將他團團圍住時,文徵明急得大汗淋漓,腳避之不及,手也無處可放,真是太折磨人了。唐寅、祝允明、張靈這些人卻懷抱美人,開杯暢飲起來,故意裝作不去理會文徵明。文徵明想求救,無人理睬;想逃脫,退五六步,就退到船舷旁了。那窘迫的情狀,真是活畫出“進退兩難”這個詞語。手足無措間,恰好一條小船自遊船旁駛過,文徵明縱身一躍,躍入了小船,船身劇烈搖晃,濺起一片水花,差點側翻……

這是唐寅和他那一撥吳中才子度過的最初一段放浪不羈的歲月。“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他們一邊啜飲著青春歡暢的酒,一邊在字畫詩詞上精進,同時關於他們的傳說,像暗夜裡的煙花一般,在人間的天堂蘇州城綻放開來。

十九歲,唐寅成婚,娶徐廷端次女為妻,徐氏敏慧賢淑,婚後生活溫暖安定。

不過這份美好短暫得像一場早春的花事。

唐寅二十五歲那年,死亡似連綿的陰雨接踵而至。先是常年多病的父親唐德廣離世。唐德廣自是難以瞑目,他有太多心願未了,既未看到長子取得功名,也未看到小女兒成家。可生命無常,死亡從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心願迫切和美好而作出讓步。

唐德廣離世後不久,母親也因哀傷與疾病,於數月後離開人世。

作為長子,唐寅主持了家中喪葬事宜,命運的重擔第一次向他壓來,讓他體會到生之沉重。但命運的擊打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幾乎緊鑼密鼓地,懷胎十月的妻子徐氏在難產中喪身,小嬰兒也隨之夭折。

父親德廣病榻前全心託付的小妹唐秀,出嫁後不久,因無法忍受夫家的凌辱與惡意,懸樑自盡。此事又給了唐寅沉痛一擊。他含著熱淚寫下《祭妹文》。那些時日,他神思恍惚,悲傷不可終日。外出時常會忘記要去的地方,回家時,常走岔路。

一日晨起,他驚覺鏡中的自己,鬢邊生出了第一根白髮,為此特意寫下一首叫《白髮》的詩。接連的死亡,在唐寅靈魂深處,激盪起一片激越的迴響,這回響讓他深切體會到生的短暫和悲涼。他不僅再次認定了人生需及時行樂,也覺得要及時努力建立功業。

建立功業?不就得重拾父親的夙願嗎?趁著壯年,何不搏一把呢?這大概也是死亡給唐寅敲響的警鐘,求取功名的緊迫隨著生命的無常之感而來。好友祝允明也鄭重向唐寅提及此事,這位平日放浪不羈的兄長,骨子裡也對功業充滿嚮往,將“入仕為官”當作人生正途,要不然他一生中不會五次參加鄉試,七次參加會試,直到兒子考中進士後,才知難而退。

祝允明看出了唐寅的矛盾和彷徨,他質問唐寅:“若想完成父輩願望,就好好將精力投入課業上去;若要按照自己的志趣生活,趕緊褪去這身秀才衣巾,一把火燒掉一堆古板生硬的應試書籍。你現在既身處府學,又不理會舉業應試,究竟為哪般?”

面對祝允明的質問,唐寅沉默良久,答道:“明年就是大比之年,我決定了,盡一年光陰,刻苦一番,若不能遂願,就放棄仕途。”話裡,既表明了決心,又顯出才子的自負,他是覺得科舉考試恰如囊中取物,以他唐子畏的才情,花個一年半載精力足夠了。

重新閉戶讀書。那些春風楊柳,那些明月溪水,那些醉酒的夜,那些腰肢柔軟的美人和慷慨陳詞的朋友,一概拒之門外。

“這一回,勢在必得。”他暗暗跟自己發了誓。

在夢裡,事都已成了。他見到自己騎在高頭大馬上,身披紫袍,腰纏金帶。

除了埋頭苦幹,也做一些額外功課,例如給曾經的狀元、現在的翰林院修撰吳寬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自薦信——《上吳天官書》,在信中,既坦陳自己的困苦無助,又展現了一腔為國為民的雄心壯志和偉大抱負。

弘治十一年(1498)秋,南京,唐伯虎生命裡最明媚的歲月。

唐寅高中解元,奪得應天府鄉試第一名。詩書纓盛的江南,鄉試解元,真可謂萬眾矚目,街頭巷尾爭相議論。更可喜的是,考官翰林學士梁儲,見到唐寅的試卷嘆為天人,回到京城後,在一次宴會上,向來年的會試主考官之一程敏政力薦了這位南方的大才子。程敏政讀到唐寅文章,也是讚賞有加。這一來,唐寅的大名,已傳到京城傳到帝國上層去了。

赴鹿鳴宴,遊秦淮河,如此歡暢,如此甘美,就像浩蕩春風過處,無邊光景煥然一新。儘管時值深秋,唐寅卻覺得自己的春天轟轟烈烈地來了,心裡的得意擋也擋不住。落寞、困厄、暮色中借酒澆愁的哀傷、報國無門的沮喪……一切,統統翻篇。他唐寅即將迎來嶄新的人生。“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李太白啊,你的詩句多麼精確地道出了這無邊的快意!

他也曾孤芳自賞,也曾對那些追逐功名的三流官員嗤之以鼻。但當世俗的嘉獎到來,當某種權威的認可到來,他才明白,那些口口聲聲的“無所謂”,只是得不到的人們浸泡了醋意的話。

高中解元,這件事是唐寅生命裡璀璨的一筆,也確乎是唐寅一輩子引以為傲的事。他有幾方印章,一枚陽文長印刻著“南京解元”四字,另一枚正方的陽文閒章,刻著兩句自撰的詩:“龍虎榜中第一名,煙花隊裡醉千場。”還有一方陰文章,上刻“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第一”,當然指應天試解元了。唐寅的南京之行,可謂風流瀟灑,滿載而歸,既收穫功名,又贏得了無數士子傾慕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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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回蘇州的路上,唐寅已暗暗下了一個決定,他想著,南京也只是一種人生的起始,“明年春天,京師會試,才是我要登臨的人生巔峰。”

這一年會試定在二月,在禮部舉行。南方計程車子們,要到達數千公里外的北京,即便持續不斷趕路,也得耗時多日,何況中間還會有各種意外。按照經驗,閩粵的學子往往八月鄉試一放榜,得知中舉後,便立即踏上會試趕考路。蘇州在中國中部,距離京師一千六百公里,唐寅需要冬天出發,趕在過年前到達,這樣,才會留有一點餘地。

臨行前的冬夜,他畫了一幅春意盎然的《杏花圖》,會試值早春,杏花又名“及第花”,寓意金榜題名。

他在《杏花圖》上題詩:“秋月攀仙桂,春風看杏花。衣著欣得意,聯步上京華。”

確實,按他一貫的張狂與自信,有什麼理由懷疑此行不會如願呢?他早就知道內閣多位大學士已知曉了自己的文名,人未至,口碑已傳揚開去,這叫先聲奪人。

迎著料峭寒風,唐寅踏上了進京之路。這一程,水路遙迢,從蘇州出發,沿京杭大運河北上。當時一般舉子都會自己僱一條小船,或者與人合僱一條小船,船艙恰好容下兩人平躺,中間置一疊書,可隨時翻閱複習,既節省成本,又有個照應的同伴。相比那些寒磣的小船,此回上京,唐寅要舒適許多,他搭乘了徐經的遊船。徐經者,江蘇江陰人氏,弘治八年(1495)舉人,早年和唐寅結交。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家富甲一方,說一個小小的資料,我們就會知道這個富豪究竟有多豪。據《徐氏宗譜》記載,徐經死後,其子徐洽分得田產12597畝。另外,徐經還有一個玄孫,也就是孫子的孫子,叫徐霞客,這位恐怕就無人不曉了。

徐經的船,雕樑畫柱,旌旗飄揚。除了兩位趕考的主角,還有六七個服侍左右的僕人,書童、廚娘、丫鬟都有隨行。一路上,魚肉酒菜,營養均衡,身心舒適,在氣勢上就壓倒了那些窮困的書生。

到京城後,唐寅自然與徐經下榻於同一家會館。彼時,京師還沒有太多賓館和客棧,大多數士子也不富足。同鄉官僚、縉紳就想了一個辦法,闢出一些宅院,為參加會試的舉子提供居停聚會。這是一種以地域關係為基礎建立的接待場所,既為遠道而來的舉子行了方便,也隨著他們的金榜題名而提升了地方鄉紳的聲望。

一應事宜安排停當,兩個行事高調的人便活絡起來,走訪官員,結識各地趕考士子,熱鬧得很。其中一個重要行程是拜會翰林大學士、禮部右侍郎程敏政。

這也是一件平常事,大多數舉子會想破腦袋、挖空心思、七拐八彎地在京城尋找官員,作為科考或日後仕途的倚靠,這是古代中國人情社會的官場慣例。不過,程敏政著實算得上特殊時期的特殊人物,畢竟他很可能成為這一屆主考官,他府上的訪客大概也格外惹人矚目吧。

主考官公佈,果然是翰林學士,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和內閣大學士、文壇領袖李東陽。

弘治十二年(1499年)二月六日,會試開考。

二月十七日,會試結束後沒幾天,成績還未及揭曉,一篇奏章卻在朝堂上引發了巨大震動——給事中華昶彈劾程敏政鬻題。奏章很快送到孝宗皇帝手中。由於這件事在唐寅人生中太過重要,我們不妨引用一下那封彈劾翰林大學士程敏政的奏疏:

“國家求賢以科目為重,公道所在賴此一途。今年會試,臣聞士大夫公議於朝,私議於巷,翰林學士程敏政假手文場,甘心市井,士子初場未入,而論語題已傳誦於外;二場未入,而表題又傳誦於外;三場未入,而策之第三四問又傳誦於外。江陰縣舉人徐經、蘇州府舉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奪其魄,或先以此題驕於眾,或先以此題問於人,此豈科目所宜有、盛世所宜容。臣待罪言職有此風聞,願陛下特敕禮部,場中硃卷,凡經程敏政看者,許主考大學士李東陽與五經同考官,重加翻閱,公為去取,俾天下士就試於京師者,鹹知有司之公。”

華昶如此這般言之鑿鑿,加上會試事關國家用人大計,舉國上下千萬雙眼睛盯著。皇帝即刻安排禮部徹查,由於未發榜,不能從中榜結果推斷徐經、唐寅是否作弊。禮部又提請皇帝,讓主考官李東陽會同同考官們,重新翻閱程敏政批閱的試卷。李東陽等人複核試卷後向皇帝報告,300箇中榜者中沒有徐經和唐寅,試卷批閱也未見出問題。

同時,唐寅與徐經已打入大牢,而上疏的諫官華昶,因映應情況不實,也被下獄。

至於出題的主考官程敏政,不僅是朝廷高官,還做過孝宗皇帝老師,皇帝對自己恩師不可能不存在敬惜之心,加上無更多證據表明程敏政洩題,皇帝想著就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皇帝沒料到,華昶上疏入獄的事,卻在京城官場掀起軒然大波。工科都給事中林廷玉在舞弊案漸趨平靜時,再次上疏直言程敏政受賄,並指出六大疑點,作為此次會試同考官,他的言論分量非同一般。當然,林廷玉的上疏讓皇帝很生氣,林廷玉隨即被打入監獄。

可大臣們並未就此罷休,更多言官上疏要求釋放華昶,逮捕程敏政。他們認為徐經和唐寅未錄取並不能排除程敏政事先未洩題,更不能排除程敏政受賄。

皇帝迫於壓力,也為平息輿論,將案子移交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會審。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皇帝不得不讓老師下獄。程敏政的出庭使撲朔的案情有了眉目,並對應上了徐經和唐寅的口供。三法司很快審出結論:舞弊查無實據,但徐經進京時送過程敏政見面禮,唐寅也以金幣向程敏政乞要過文章,有勾連嫌疑,華昶則有察事不明之罪。將唐寅、徐經貶為小吏,終身不得再考舉業,程敏政罷免還鄉,華昶降職,林廷玉貶官。

唐寅做夢都未料到,滿心向往的京師之行,會演變為一場牢獄之災,從春風得意的弘治十一年秋天,到鋃鐺入獄的弘治十二年春天,命運以翻雲覆雨的大手向唐寅昭示了什麼叫“生之無常”。

弘治十三(1500)年暮春,滿身疲憊的唐寅回到蘇州。彷彿一場洪水捲走了昔日的一切,生命似乎一夜間荒蕪起來,鹿鳴宴上歸來的洋洋得意的唐解元一夜間成為千夫所指的階下囚。那些錦繡前程、那些功名和抱負,都永訣了。就連過去豢養的看家狗,也不認得他了,衝著這個衣衫襤褸的人狂吠不已。回到家,尋不到丁點菸火氣。其間,妻子徐氏去世後,唐寅娶過一位繼室,但隨著科場案發生,繼室已對這個昔日風光的“空頭才子”徹底失望,揚長而去。而弟弟子重,也為兄長的案件上下打點費盡了周折,只能靠著父親傳下來的小酒店維持生計。

文人最後一點殘剩的驕傲,促使唐寅決定搬出老宅,與弟弟分家“異炊”。

散文 | 徐海蛟:桃花醒著

日子履步為艱,就像給好友文徵明信中描述的那樣:“回望家中,環堵蕭然,除卻幾隻空盆破碗,幾件舊衣,幾雙破鞋,再無傢什。西風吹動,而我成了一片羈旅的枯葉,唯剩獨自零落了。實在無計可施,只好打算春來撿點桑椹,秋來採點橡果,聊以果腹,不夠充飢時,就到附近寺院討點粥喝。每日醒來,我只有一個願望,這白日中能吃到一餐飽飯,至於日暮以後,晚飯能否有著落,就不敢奢望了。”

當然,這般餓肚子的落魄也只是暫時的。畢竟,還有幾個朋友,不致於讓他窮迫到去寺院討粥喝。數月之後,祝允明和文徵明等舊友勸慰唐寅暫離蘇州,到外地遊歷一番,從而也換一種心境,重新開始。

弘治十四年(1501)唐寅開始了一段漫遊期,這是他生命中持續時間最長、遊覽路線最遠的行程。遊歷是中國古代文人尋求人生出路的一種方式,他們在漫遊中結識官員,交往賢達,為生命找到上升渠道。孟浩然、李白、杜甫、蘇軾、陸游等大詩人都有過漫遊經歷。唐寅此去,卻和他們截然相反。儘管都在走向外部世界,他們想求得進取的道路,唐寅想求得內在的寧靜,都是向外的路,走法卻截然不同。

一路乘船,離蘇州後到達鎮江,遊北固山、西津渡,再由鎮江入揚州,遊瘦西湖、平山堂,隨後順長江南下,抵廬山,又乘船溯江而上,到達蘇東坡先生遭貶謫後任職的黃州,憑弔東坡筆下的“赤壁”。之後沿著長江入湘,行舟洞庭湖,又登岳陽樓,再順著湘江至衡陽,登上南嶽衡山。再東行轉入福建,漫遊武夷山,特別去了仙遊縣九鯉湖。九鯉祈夢的習俗,歷經千年,在唐寅的時代廣為流傳,明代很多士子曾踏足此地,向神仙叩問功名。唐寅此去,更想探究接下來的人生何去何從。

深沉的夜,祈夢的人們領到一頂草蓆,席地睡於道觀中。九真觀外,風穿過樹林,揚起陣陣松濤聲。入睡前,像其他人一樣,唐寅已在九鯉湖中洗了臉,濯了足,只帶著一顆簡潔的心,等待命運的啟示。那晚,他做了一個奇特的夢: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挑著一個擔子向他走來,他正納悶老人擔中為何物,近前一看,竟是一錠一錠墨,隨後,老人將擔子一放走了,只留下一句話:“給你的,送到了。”老人走後,他正四處找尋,又驚覺正置身於一處書齋,而牆上掛著一張泛黃的條幅,上書“中呂”兩個字。

第二日晨起,找到解夢的道士,道士說:這位客官要以字畫立身啊,而問及“中呂”何意,道士竟然沉默不答。

帶著夢境的啟示,唐寅離開九鯉湖,由閩入浙,登雁蕩山、天台山,又渡海上普陀山,然後抵達杭州,覽西子風光,再沿富春江北上,入皖,攀登黃山與九華山。路途遙遠,風餐露宿,身體勞累加上盤纏吃緊,唐寅結束了這段長途旅行,回到蘇州。

歷時一年多的長途跋涉,遠山,長路,異鄉的空氣和食物,陌生的行人和習俗,都令唐寅獲得了從未有過的體驗,也為生活的困境找到了答案。在科場舞弊案之後,他曾立志重新振作起來,他曾想像孔子和孟子那樣,在困厄中留下閃耀的思想,也曾想著書立說,像司馬遷一樣,於屈辱中留下不朽著作。一段長路走下來,唐寅在反覆自省裡,意識到自己成不了孔子、孟子,也成不了司馬遷,他是那樣喜歡“找樂子”的人,建功立業的抱負死了,想要在這人間盡興玩耍一番的心思沒有消散。

哪一種生活是他所渴盼的呢?這一程,從意氣風發走到陰冷的監獄,又從逼仄的監獄走向廣闊的河山,唐寅終於確立了自己的生命志向:在水墨和丹青中寄意餘生,在詩酒和女人中及時行樂。

旅行回來,他生了一場大病。漫長的疲敝後,像早春裡重獲生機的枯樹,唐寅的身體漸漸恢復了生機,終於可以直面生命裡這段屈辱了,他要重新做一個生氣勃勃的人。

混沌散去,空茫心間,只剩一枝明豔的桃花。

作畫,宿醉,揮毫,吟詩,尋花,問柳。他更深地體會到生之短暫與無常,也就要更熱烈地享受這有限的歡愉。唐寅開始販賣他的才華。在他的時代,達官顯貴們已經懂得收藏字畫了,他和他的朋友們,祝允明,文徵明,他們的字畫漸漸成了“硬通貨”。幾年下來,唐寅總算有了一筆積蓄可供揮霍。

他和祝允明都不是會攢錢的人,他們過著今朝有酒絕不明朝醉的生活。正好,這點錢夠作為章園別業的首付,至於後期的造園、築亭、養魚、理石……這類軟裝飾花銷,慢慢來吧,他也不急。

唐寅迴歸了他“花中行樂月中眠”的生活。桃花塢,與繁華的蘇州城隔開一點距離。既有獨處的寧靜,又方便朋友隨時造訪。他們在春天的雨中雅集,芭蕉聽雨,曲水流觴。常常長談至深夜,酒酣月明,大醉了的人就住下來,微醺的人提著燈籠,讓家童撐船回去。盛夏,赤條條斜坐在松蔭下消暑,袒胸露背,以拳頭敲開西瓜,開懷大啖。若有公卿名士造訪,也不避諱,就以赤裸裸的方式相見,好比歐洲人到了天體沙灘一般自在坦然。

這樣放誕的生活持續了近十年,生命裡又一次轉折來了。

正德九年(1514),寧王朱宸濠徵聘幕府人才的專使到達蘇州。作為蘇州知名文人,文徵明和唐寅都收到了寧王府的信函和聘金。

寧王何許人也?明太祖朱元璋的五世孫,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的後代。朱權起初受封為王,封地在長城外的大寧,手握重兵。這讓後來的明成祖頗為忌憚,於是將他的兵權收回,封地改到南昌,這樣一來,寧王這一系就一蹶不振,後代王孫便以文學藝術上的愛好作為人生抱負,用以自娛也用以自保。當朱宸濠世襲了老祖宗爵位後,卻無端起了野心,厲兵秣馬,廣招天下英才,想趁機取了天下。

文徵明以生病為辭,閉門不見。

唐寅,身體裡建功立業的抱負在一紙聘請函面前,不可遏制地拱動起來。也是鬼使神差,沒有人能勸住一個一心想成功的人。他期望去了寧王那邊,能找到倚靠,或許也能獲得一番舉薦。當然,時日一長,他大概忘記了那場舞弊案的滑鐵盧。他也並不瞭解寧王的野心,在政治上,他還是那個天真簡單的人。他看到的表象是寧王愛才,卻看不到表象背後的背後。

於是,遠赴南昌。他很快成為座上賓,以他的侃侃而談,以他的落筆成章,以他的酒量和揮灑……在一派暖融融的類似微醺的狀態中,似乎真是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這樣的微醺和得意持續了五個月。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寧王和他籠絡的那群人要造皇帝的反。而縱觀華夏史,謀反的結局都是直接掉腦袋的。他想到自己的偶像李白,想到李白追隨永王東巡而被判罪流放夜郎。恐懼令他脊背發涼。

唯一的辦法就是開溜。但有些地方,有些人身邊,不是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面對寧王的“禮賢下士”和“熱情款待”,都輕易找不到“離開的”理由。既然這樣,唐寅心裡有了另一個主意,“讓你請我滾開。”別的事或許他並不擅長,但裝瘋賣傻他可是資深又拿手的。

到寧王府第五個月,唐寅瘋了,瘋得徹底。在床單上用濃墨揮毫,在牆上用屎作畫,脫得精光在下榻的賓館周邊裸奔……這些亂七八糟的瘋狂事,都幹了。屬下當即將此事報告給了主子,寧王不信,“好端端的人突然瘋了?鬼才信。”

有一回,寧王親自去探視瘋癲的大才子。唐寅照例適時發了一場瘋,先上去抱住寧王,要親嘴。親王趕緊躲閃,從他雙臂中掙脫。幾個隨從衝上來,推搡著將瘋子隔開,並按倒在地。當寧王示意隨從放開唐寅時,沒想到,臉上被啐了一口唾沫。那次,弄得寧王狼狽不堪,他幾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唐寅的住處。

如此這般,癲狂數月,寧王下令將瘋子遣送回家,唐寅才得以掙脫那條無形的鎖鏈,回到故鄉,回到他的桃花塢。他掙脫的豈止是寧王的控制,還有對功名的念想,如果說弘治十三年(1500)的鋃鐺入獄,是對求取功名的一次斬草,這一回就是對人生抱負的一場除根。回蘇州後,唐寅用了好久才從驚魂未定裡恢復過來。從此,再無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念想。

除了自保,生命已沒有更多懸念了。寫詩,賣畫,飲酒,狎妓,會友,遊山玩水……他又多了一個名號:六如居士。“六如”出自《金剛經》:“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名號的改變實在緣於心境的變化,他啜飲了生活的苦酒,真正品咂了活著的虛空滋味,他是以此向過往作了一個了斷。他只想做放浪不羈的歸隱者,做尊崇慾望的居士。

世人熙來攘往,汲汲於名利,慼慼於貧窮,他只關心農事和春天,只關心桃花的盛開,關心一地的落紅。他時常會用一管毛筆,清掃桃樹下的落花,裝在錦囊裡,葬於泥土中。後來,有個叫曹雪芹的人,將這一段典故寫到了他的小說《紅樓夢》中,安插到鍾情的女主角林黛玉身上。

他最愛看月下的花。融融的月光流瀉在花瓣上,嬌羞的桃花恰若嬌羞的美人,蒙上了輕柔的面紗。執一壺酒,向桃花叢中走去,走幾步,抿一口酒,他醉了,桃花醒著。他們就這樣相對著,他笑,花也笑,他哭,花也含淚。

散文 | 徐海蛟:桃花醒著

上天給每一個人的好日子都不會太多。嘉靖二年(1523)冬,唐寅冒雪去往太湖東山的王鏊家,拜訪這位已退休居家的朝廷高官。王鏊是唐寅的忘年交,唐寅曾撰聯盛讚他:“海內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

王鏊請唐寅於書房用茶。窗外大雪正紛揚,室內,晃動著一豆燈影。一個白日過去,黃昏落到了這臨湖的宅子。在暗影裡,獨自候在書房的唐寅,視線被牆上一張條幅吸引了。移步近前,竟是一幅蘇東坡先生手書的詞《滿庭芳·中呂》,他的目光隨著詩句移動:“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到這裡,停住了。他開始恍惚,一個久遠的夢,一個二十年前的夢突然擊中了他。“中呂?中呂?”那夢中的字此刻定定地落在牆上鏗然作響。“百年強半,來日無多。”是上天在召喚他可以歸去了嗎?那一瞬間,他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感傷裡,彷彿心臟遭受了巨石的擊打,他頹然癱坐在椅子上。直到主人進來,他仍然沒有回過神來。暮色籠住了小樓,窗欞之外,已是一片混沌。

那個夜晚,他冒著大雪回到桃花塢,並不陌生的路竟格外漫長起來。迎著滿空的飛雪,他不禁眼眶溼潤了,這就是生命的歸途嗎?

唐寅於那年十二月二日(嘉靖二年年末,陽曆已到1524年1月7日)去世,沒能等來新春第一枝桃花的開放。

本文原刊於《文學港》2022年第11期

散文 | 徐海蛟:桃花醒著

徐海蛟,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散文創委會委員。曾獲第四屆人民文學新人獎、浙江省五個一工程獎、三毛散文獎大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優秀作品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儲吉旺文學獎、於梨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在《人民文學》《十月》《作家》《山花》《青年文學》《散文選刊》《讀者》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兩百多萬字。著有《山河都記得》《故人在紙一方》《親愛的笨蛋》《別嫌我們長得慢》《孩子的世界你不懂》等13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