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何敢言若此《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之四十七錢鍾書論傷春詩

汝何敢言若此

《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之四十七

錢鍾書論“傷春詩”

文/周敏

《管錐編-毛詩正義》第四十七則《七月》,副標題為《傷春詩》。

汝何敢言若此《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之四十七錢鍾書論傷春詩

汝何敢言若此《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之四十七錢鍾書論傷春詩

汝何敢言若此《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之四十七錢鍾書論傷春詩

一、【“春日遲遲”與“秋日悽悽”之似同實異】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是《詩經-七月》中的一句詩。

錢鍾書引錄了《傳》、《箋》、《正義》對此句的註解,其中孔穎達《正義》對詩中“遲遲”二字的解讀,得到他的特別關注和讚賞:“按孔疏殊熨帖心理,裨益詞學。”

孔穎達《正義》對詩中“遲遲”二字註疏如下:

“遲遲者,日長而暄之意。春秋漏刻,多少正等,而秋言‘悽悽’,春言‘遲遲’者,……人遇春暄,則四體舒泰,覺晝景之稍長,謂日行遲;……及遇秋景,四體褊躁,不見日行急促,唯覺寒氣襲人。……‘悽悽’是涼,遲遲非暄,二者觀文似同,本意實異也。”

孔疏所說“秋言‘悽悽’”不是《七月》詩中的句子,而是《詩經》中另一首詩《小雅-四月》中的句子:“秋日悽悽,百卉具腓。”孔穎達將“秋言‘悽悽’”引來是為了和“春日遲遲”相比照,指出“春日遲遲”和“秋日悽悽”這兩個句子修辭方法的區別:

“‘悽悽’是涼,遲遲非暄,二者觀文似同,本意實異也。”

“秋日悽悽”是指秋天寒冷,但“春日遲遲”並不是指春天暖和,而是人遇春暖,渾身舒泰,感覺白天長一些,太陽走得慢一點。

“秋日悽悽”是氣候實況,“春日遲遲”是氣候所引起的感覺判斷,這種感覺判斷和實際是不盡相符的。實際上,時間的流逝在春天和在秋天是一樣的——“春秋漏刻,多少正等”。

錢鍾書對此進行理論分析:

“皆一言觸物而得之感覺,物之體也,一言由覺而申之情緒,物之用也。”

——“秋日悽悽”和“春日遲遲”同為修飾,錢鍾書說二者似同而實異。二者的同很明顯,前詞“秋日”、“春日”是主語,後詞“悽悽”、“遲遲”是對前詞的描述和說明。

重點是二者的區別:

“秋日悽悽”,“悽悽”是“物之體”,是秋天氣候的實況,即寒冷;

“春日遲遲”,“遲遲”不是“物之體”,春天的太陽並不比其他季節走得慢;“遲遲”是因溫暖所引起的渾身舒暢、太陽行走緩慢的感覺,是“物之用”。

“秋日悽悽”——秋天寒冷是客觀描寫;“春日遲遲”即春天太陽行走緩慢是主觀描寫。

主觀描寫講究人的感覺的逼真,客觀描寫力求和實際情況相吻合。

主觀描寫隨著人的情緒、心理的變化而變化,往往或誇大,或削弱。

錢鍾書寫道:“按孔疏殊熨帖心理,裨益詞學。”對錢鍾書的提示,我們應注意領悟。

學一點心理文藝學如注意分辨、體味客觀描寫和主觀描寫對我們的鑑賞和寫作會頗有幫助。

二、【傷春詩之源流對比】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傳》:“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 也。”

《箋》:“春,女感陽氣而思男;秋,士感陰氣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則始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

錢鍾書曾在《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第十五則,指出《燕燕》之“瞻望勿及,佇立以泣”是送別詩的源頭,並將送別詩之源流進行了對比。

這裡,錢鍾書指出《七月》之“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是傷春詩的源頭,並對傷春詩的源流進行對比。

錢鍾書指出:

“苟從毛、鄭之解,則吾國詠“傷春”之詞章者,莫古於斯。”

毛《傳》注:“春,女悲”,鄭《箋》注:“春,女感陽氣而思男”,就是指認“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為傷春。

關於“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為傷春,金性堯《爐邊詩話》討論《七月》中有言:“按照某些古人的說法,這‘女’是已經訂婚的上層女子,“歸”是于歸之歸。她們在採桑時想到不久要遠嫁異地,與‘公子同歸’,因而要與父母分離,心中不免傷悲。”

《七月》作為《詩經》之一,是傷春詩的源頭,寫傷春的詩沒有比它還早的,即“莫古於斯”。

往下,錢鍾書羅列了一些傷春詩進行源流對比:

1、唐張仲素《春閨思》:“嫋嫋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採葉,昨夜夢漁陽。”《詩》言因採葉而“傷春”,張言因傷春而忘採葉,亦善下轉語矣。

——《七月》言,因採葉而“傷春”,唐張仲素《春閨思》言,因傷春而忘採葉。《春閨思》承襲《七月》而善於變化,變化在於巧妙地將採葉和“傷春”的因果關係倒置了一下,使承襲不著印痕。

2、《召南野有死麕》雖曰“有女懷春”,而有情無景,不似此章之有暄日、柔桑、倉庚鳴等作襯綴,亦猶王昌齡《閨怨》之有陌頭楊柳,《春怨》之有黃鳥啼及草萋萋等物色。

——《野有死麕》言“有女懷春”,但有情無景,《七月》有暄日、柔桑、倉庚鳴等景物描寫,是情景交融的。

3、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閒,採桑歧路間。”中間極寫其容飾之盛,傾倒行路,而曲終奏雅曰:“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是亦懷春而“女心傷悲”也:然此女腕約金環,頭戴金釵,琅在腰,珠玉飾體,被服紈素,以此採桑,得無如佩玉瓊琚之不利步趨乎!

——曹植《美女篇》寫女子傷春有繁瑣的容飾描述:“腕約金環,頭戴金釵,琅在腰,珠玉飾體,被服紈素”,錢鍾書笑著反問,穿戴如此去採桑不是非常礙事嗎?

4、歐陽詹《汝川行》:“汝墳春女蠶忙月,朝起採桑日西沒;輕綃裙露紅羅襪,半蹋金梯倚枝歇。”云云,亦太渲染、多為作。

——歐陽詹《汝川行》寫女子採桑也濃彩重抹:“輕綃裙露紅羅襪,半蹋金梯倚枝歇。”太過渲染。

5、後來如梁元帝《春日》:“春心日日異,春情處處多,處處春芳動,日日春禽變。”李商隱《無題》:“春心莫共花爭發。”以至《牡丹亭》第一0出:“原來奼紫嫣紅開遍。”胥以花柳代桑麻,以遊眺代操作,多閒生思,無事添愁,有若孟郊《長安早春》所嘆:“探春不為桑,探春不為麥,日日出西園,只望花柳色。”華而不實,樸散醇漓,與《七月》異撰。

——後世傷春詩不如《七月》古樸醇厚。

對比之後,錢鍾書總結道:

“均遜《七月》之簡淨也。”

即:通觀歷史上的傷春詩文,還是《七月》的詩句最為簡練、明淨。

三、【《詩經》中“懷春”“傷春”之詩並非淫詩】

懷春、傷春是女子遇春所產生的一種情懷,她們之惜春、憫春情愫敏感而內斂,往往是憐愛自己,如林黛玉之類。

傷春詩是這種情懷的抒發,非淫可言,亦無可厚非。

腐儒們頑固僵化的禮教思想罔顧事實,使懷春、傷春蒙塵,使其陷入了淫心、淫情的泥沼。

1、《牡丹亭》中腐儒陳再良授杜麗娘《詩經》,推為“最葩”,歷舉《燕羽》、《漢皋》諸篇,“敷演大意”(第七齣),而又自矜“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第九齣),殆讀《三百篇》而偏遺此章歟?抑讀此章而謹遵毛公、鄭君之《傳》、《箋》,以為傷春乃女子事,而身為男子,只該悲秋歟?毛、鄭於《詩》之言懷春、傷春者,依文作解,質直無隱。

——《牡丹亭》推薦《詩經》,歷舉《燕羽》、《漢皋》諸篇,獨忘《七月》。何故?莫非把《七月》看作淫詩?

毛亨、鄭玄注《三百篇》談論懷春、傷春直言不諱,腐儒們卻避之唯恐不及,豈非可笑?!

2、宋儒張皇其詞,疾厲其色,目為“淫詩”,雖令人笑來;然固“曉得傷個春”而知“人慾”之“險”者,故傷嚴過正。清儒申漢絀宋,力駁“淫詩’之說,或謂並非傷春,或謂即是傷春而大異於六朝、唐人《春閨》、《春怨》之傷春;則實亦深惡“傷春”之非美名,乃曲說遁詞,遂若不曉得傷春為底情事者,更令人笑來矣。

——宋儒視《三百篇》中懷春、傷春之詩為淫詩,厲聲撻伐,可笑;清儒竭力否認《三百篇》中有懷春、傷春之詩,實際上是避諱懷春、傷春之名,同樣可笑。

3、陸機《演連珠》:“幽居之女,非無懷春之情,是以名勝欲,故偶影之操矜。”是囿於名教,得完操守,顧未嘗不情動欲起。

——幽居之女並非沒有懷春之情,只因名教壓迫和顧及名聲而掐滅了自己的情感。

4、丁紹儀 《聽秋聲館詞話》卷一一:“俗諺:‘管得住身,管不住心。’賙濟《虞美人》衍之曰:‘留住花枝,留不住花魂。’”竊謂可作“名勝欲”之的解,“管得住身”亦即“止乎禮義”,“管不住心”又正“發乎情 ”。

——幽女逢春“管得住身,管不住心”、“留住花枝,留不住花魂”,是“名”戰勝了“欲”,類似於如今之止於單相思、精神戀愛。

5、胡承珙《毛詩後箋》卷四說《蝃蝀》曰:“《序》雲:‘止奔也’,……朱《傳》以為‘刺淫奔’之詩。……夫曰‘刺奔’,則時有淫奔者而刺之也;曰 ‘止奔’,則時未有奔者而止之也,所謂‘禮止於未然者’爾。”苟非已有奔之事而又常有奔之情與勢,安用“止”乎,“止”者,鑑已然而防未然,據成事以禁將事。“禮禁於將然,法禁於已然”,語本賈誼《論治安疏》、《史記自序》、《大戴禮禮察篇》;然《禮記坊記》反覆曰:“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夫禮坊 民所淫,……以此坊民,……猶淫佚而亂於族。”胡氏不願 《三百篇》中多及淫奔,遂強詞害理耳。故戟手怒目,動輒指曰“淫詩”,宋儒也;搖手閉目,不敢言有“淫詩”,清儒為漢學者也;同歸於腐而已。

——封建衛道士將男女未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自行結合者稱為“淫奔”。對“淫奔”有“刺奔”和“止奔”之說法。說“刺奔”,則當時已有淫奔之事,所以刺之。說“止奔”,則當時尚有躍躍欲試之情和勢潛在著。

有情之男女突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合是人之常情,如春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殊不知對此進行“刺”、“止”是違反人性的,也是無濟於事的。

錢鍾書指出:

女子求桑采蘩,而感春傷懷,頗徵上古質厚之風。

詩經一些篇什寫女子“懷春”、“傷春”,正是對上古醇厚民風的自然反映。宋儒指斥《三百篇》中有淫詩,清儒否定《三百篇》中有淫詩,都是將人之常情扭曲了看待。將“懷春”、“傷春”列為“淫事”,是道學家們自己心地不純。上古之人根本不會將“懷春”、“傷春”視為“淫事”。

二〇二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附錄:《管錐編-毛詩正義》第四十七則

四七 七月傷春詩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傳》:“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箋》:“春,女感陽氣而思男;秋,士感陰氣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則始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正義》:“遲遲者,日長而暄之意。春秋漏刻,多少正等,而秋言‘悽悽’,春言‘遲遲’者,……人遇春暄,則四體舒泰,覺晝景之稍長,謂日行遲;……及遇秋景,四體褊躁,不見日行急促,唯覺寒氣襲人。……‘悽悽’是涼,遲遲非暄,二者觀文似同,本意實異也。”按孔疏殊熨貼心理,裨益詞學。張衡《西京賦》:“夫人在陽時則舒,在陰時則慘。”薛綜注:“陽謂春夏,陰謂秋冬。”夫“舒”緩即“遲遲”,“慘”烈即“悽悽”,“舒”非“暄”而“慘”是“涼”;潘岳《閒居賦》:“凜秋暑退,熙春寒往。”李善注:“凜、寒也;熙熙、淫情慾也。”夫“凜”即“涼”義而“熙”非即“暄”義;今語常曰:“冷悽悽,暖洋洋”,“悽悽”之意,“冷”中已蘊,而“洋洋”之意,“暖”外另增。皆一言觸物而得之感覺,物之體也,一言由覺而申之情緒,物之用也;孔疏所謂“觀文似同,本意實異”者。苟從毛、鄭之解,則吾國詠“傷春”之詞章者,莫古於斯。唐張仲素《春閨思》:“嫋嫋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採葉,昨夜夢漁陽。”《詩》言因採葉而“傷春”,張言因傷春而忘採葉,亦善下轉語矣。《召南野有死麕》雖曰“有女懷春”,而有情無景,不似此章之有暄日、柔桑、倉庚鳴等作襯綴,亦猶王昌齡《閨怨》之有陌頭楊柳,《春怨》之有黃鳥啼及草萋萋等物色。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閒,採桑歧路間。”中間極寫其容飾之盛,傾倒行路,而曲終奏雅曰:“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是亦懷春而“女心傷悲”也;然此女腕約金環,頭戴金釵,琅在腰,珠玉飾體,被服紈素,以此採桑,得無如佩玉瓊琚之不利步趨乎!歐陽詹《汝川行》:“汝墳春女蠶忙月,朝起採桑日西沒;輕綃裙露紅羅襪,半蹋金梯倚枝歇。”云云,亦太渲染、多為作。均遜《七月》之簡淨也。《牡丹亭》中腐儒陳再良授杜麗娘《詩經》,推為“最葩”,歷舉《燕羽》、《漢皋》諸篇,“敷演大意”(第七齣),而又自矜“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第九齣),殆讀《三百篇》而偏遺此章歟?抑讀此章而謹遵毛公、鄭君之《傳》、《箋》,以為傷春乃女子事,而身為男子,只該悲秋歟?毛、鄭於《詩》之言懷春、傷春者,依文作解,質直無隱。宋儒張皇其詞,疾厲其色,目為“淫詩”,雖令人笑來;然固“曉得傷個春”而知“人慾”之“險”者,故傷嚴過正。清儒申漢絀宋,力駁“淫詩’之說,或謂並非傷春,或謂即是傷春而大異於六朝、唐人《春閨》、《春怨》之傷春;則實亦深惡“傷春”之非美名,乃曲說遁詞,遂若不曉得傷春為底情事者,更令人笑來矣。陸機《演連珠》:“幽居之女,非無懷春之情,是以名勝欲,故偶影之操矜。”是囿於名教,得完操守,顧未嘗不情動欲起。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一一:“俗諺:‘管得住身,管不住心。’賙濟《虞美人》衍之曰:‘留住花枝,留不住花魂。’”竊謂可作“名勝欲”之的解,“管得住身”亦即“止乎禮義”,“管不住心”又正“發乎情”。胡承珙《毛詩後箋》卷四說《蝃蝀》曰:“《序》雲:‘止奔也’,……朱《傳》以為‘刺淫奔’之詩。……夫曰‘刺奔’,則時有淫奔者而刺之也;曰‘止奔’,則時未有奔者而止之也,所謂‘禮止於未然者’爾。”苟非已有奔之事而又常有奔之情與勢,安用“止”乎,“止”者,鑑已然而防未然,據成事以禁將事。“禮禁於將然,法禁於已然”,語本賈誼《論治安疏》、《史記自序》、《大戴禮禮察篇》;然《禮記坊記》反覆曰:“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夫禮坊民所淫,……以此坊民,……猶淫佚而亂於族。”胡氏不願《三百篇》中多及淫奔,遂強詞害理耳。故戟手怒目,動輒指日“淫詩”,宋儒也;搖手閉目,不敢言有“淫詩”,清儒為漢學者也;同歸於腐而已。女子求桑采蘩,而感春傷懷,頗徵上古質厚之風。後來如梁元帝《春日》:“春心日日異,春情處處多,處處春芳動,日日春禽變。”李商隱《無題》:“春心莫共花爭發。”以至《牡丹亭》第一0出:“原來奼紫嫣紅開遍。”胥以花柳代桑麻,以遊眺代操作,多閒生思,無事添愁,有若孟郊《長安早春》所嘆:“探春不為桑,探春不為麥,日日出西園,只望花柳色。”華而不實,樸散醇漓,與《七月》異撰。李覯《盱江全集》卷三六《戲題〈玉臺集〉》:“江右君臣筆力雄,一言宮體便移風;始知姬旦無才思,只把《豳詩》詠女工!”亦有見於斯矣。《小雅出車》亦云:“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毛傳“春女、秋士”云云,亦見《淮南子繆稱訓》。孔疏隱指《小雅四月》:“秋日悽悽,百卉具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