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本科幻迷今年看完《萬神殿》(Pantheon),含著熱淚在社交媒體寫下一句話:“謝謝《萬神殿》,永遠愛科幻。”反應確實戲精了一些,但《萬神殿》確實是今年最精彩的科幻類劇集之一。

《萬神殿》是AMC的第一部原創動畫劇集,改編自雨果獎得主、華裔作家劉宇昆的數篇短篇小說,主要劇情架構建立在《末日三部曲》的故事基礎上:某日,深受校園霸凌困擾的中學生麥迪,在網際網路上遇到了一位幫助安慰她的“神秘人”,隨後,她發現,“神秘人”竟是她幾年前病逝的父親。原來父親並沒有“死”,而是被上載了意識,成為網際網路上的一抹幽魂,一種新的生命形式。那之後,像父親這樣的上載意識生命體不斷被發現,他們遊走在網際網路世界中,似乎將主宰人類文明未來的走向。

《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海報“人類意識脫離肉體進入賽博空間”的概念,在科幻的世界中並不新鮮。近年來,有《上載新生》《頭號玩家》,再往過去回溯,有《攻殼機動隊》這樣的名作。值得一提的是,《萬神殿》明顯致敬了這部作品,不僅將重要角色勞瑞外形設計得與草薙素子(《攻殼機動隊》主人公)頗有相似之處,父親在賽博空間中變身機械手指打字一幕,也透過角色之口直言來自“某電影”(《攻殼機動隊》的名場面)。自計算機誕生,網際網路蓬勃興起開始,科幻創作者們便一直在思考和探索這些技術變革,將給人類社會和文明帶來的鉅變。然而即便如此,《萬神殿》依然是其中非常動人且值得關注的一部。

《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劇照在目前眾多評論中,較多的關注是放在《萬神殿》中的感人親情,以及意識永生這兩個話題之上。但關於它的探討,個人認為,其延展的空間遠大於此。竊以為,如果說《賽博朋克:邊緣行者》是今年最接近賽博朋克本質的動畫作品,那麼《萬神殿》是近年來最接近“科幻”本質的作品。

在劉宇昆的短篇小說集《奇點遺民》序言中的一句話深得我心:“科幻小說是讓思維顯形的載體,讓那些有關宇宙、人與靈魂的抽象思考,用故事的方式呈現出來。”有趣的是,這句話幾乎可以套用來概括《萬神殿》的主旨:將抽象的人類靈魂顯形於賽博世界的無垠之中,看看我們為人類預備了怎樣的未來。

對於《萬神殿》,我個人認為可以從三個方面來進行探討:家庭倫理、意識肉體、舊人新神,三個方面所圍繞的核心動作是相似的: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劇照

家庭倫理的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的故事開篇,是熟悉的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原生家庭煩惱,而隨後的展開,卻得以窺見其對傳統家庭形態的懷疑。麥迪在父親以意識形態迴歸後,欣喜若狂,但母親卻報以排斥拒絕。因為她認為,一個“意識”並不能彌補一個“父親”在傳統家庭角色中的缺位,更不能替代“丈夫”曾經的位置。另一位主角凱斯賓則直接身處虛假的家庭,作為克隆人,被人為置於一種模擬的家庭關係之中,在謊言揭開後,產生極強的存在主義焦慮。

凱斯賓的遭遇十分諷刺,為了完美複製被克隆體——天才企業家的成長路徑,凱斯賓被迫經歷與其一樣的被家暴童年、糟糕的父母關係。一方面,劇中的冷血科學家們相信原生家庭對人的重要影響,另一方面,當這種影響被工具化為冷血的“製造天才”的方式,那麼“家”的意義是什麼?還是個體可以回望的、確鑿無疑的來處與原點嗎?某種程度上,《萬神殿》對於家庭關係的呈現令人反思,也極具價值。因為在網際網路時代浪潮之下,無疑,傳統的家庭倫理正在遭受衝擊和重構,“家”的概念正在被重新定義和書寫。

而關於家庭倫理的衝突,應該如何走向和解?熟悉劉宇昆小說作品的讀者,會發現他書寫的很多故事,都圍繞著人類最普世的家庭情感關係展開。劉宇昆生於中國,長於美國,卻從未將自己置於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之中,而是著眼於尋找文化的“共性”。他善於將文明與文明,文化與文化,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的衝突,匯聚於一個家庭或者一段親密關係中呈現,而和解的方式,往往以愛為句讀,而愛,在他的書寫中,很重要的一個面相是“尊重和理解個體選擇”。

他的短篇小說《異世圖鑑》,也被納入《萬神殿》的人物和故事體系之中。《異世圖鑑》刻畫了一個“不負責”的母親形象,一個始終與人類世界保持心理距離、嚮往星空彼方的女性。她拒絕了家人的苦苦挽留,選擇獨自去往外太空。短篇《世外桃源》裡,又有一位類似的母親形象,當女兒與母親永別後,她想象“母親的思維在群星間飄蕩,像由電磁波構成的綵帶在星塵中閃爍”。她說道:“再次活在真實世界,她肯定特別高興。”這份抱著心痛和遺憾的尊重和理解,格外動人。

在劉宇昆小說之中,麥迪還會有一個誕生在賽博世界中的妹妹迷霧,這個人物極有可能會在《萬神殿》後續兩季中出現。迷霧作為以意識體誕生於賽博世界中的原住民,有著遠超麥迪的智識。小說中有一個細節描寫,是麥迪意識到,迷霧這個“妹妹”,並不需要她這個“姐姐”的保護和教導。某種程度上,這組人物關係映照出當下家庭中的代際關係:在資訊爆炸的網際網路影響下長大的新一代,是否還需要長輩為他們提供行為指導和未來指引?舊的經驗還能否有效地作用於新的時代和新的人?

而迷霧這個“新人類”的誕生,可以引入我們的第二個主題:

意識肉體的衝突與和解

“我的意識將永遠困在我的身體裡”,身體的疲憊、痛苦、受創,將召回創傷記憶於意識之中,反覆咀嚼直至變味。正如劉宇昆在他的故事中所說:“身體是最重要的生存工具,可它薄弱又有缺陷,總是會背叛你”。因此,只要意識還需要肉體,人類似乎永遠無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因此,人類總是嚮往超越肉體,走向永生,意識和肉體這組矛盾衝突,成為上古神話的源頭,當今科技的動力。

《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劇照在《萬神殿》中,劉宇昆所書寫的未來,是人類被肉體所困的未來。雖然在劇集中描寫不多,但在小說中,劉宇昆著力描寫了人類肉體的“原罪”:為滿足肉體所需,當代文明建立在高能耗的日常生活之上。熵增無法中止,當地球的資源被消耗殆盡,人類未來的求存方式似乎只有兩種可能:向外或向內。向外是星際移民,向內則是擺脫肉體,二者都是無數科幻作家反覆描繪的圖景。劉宇昆對於前者似乎抱有悲觀的態度,《萬神殿》的故事選擇了第二條路徑:向內,擺脫肉體,上載意識。

《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劇照“最本質的我們,一直就是以特定模式不斷逾越原子間深淵的電子,不管電子處於大腦還是矽片,又有什麼區別呢。”在遼闊無垠的賽博世界中,時間、空間都不再成為限制,人類所向往的“無限可能”成為現實。《萬神殿》中,描繪了這種存在方式的迷人之處,但有意思的是,劇中幾位被上載的主要角色,都被大企業挾持,成為不知疲倦地為其創造經濟價值的工具。脫離肉身之後,他們幾乎是完美的工具,無需休息,無需報酬,不會疲憊,不會反抗,資本家可以將壓榨發揮到極致。而這一困境的打破,在《萬神殿》中被設計為情感元素的加入:被剝奪情感的意識徹底淪為工具,但卻同時喪失了創造性。為了創造更大的價值,資本家在執行的意識中加入情感,自此,意識覺醒,開始對枷鎖有所自覺,並奮力反抗。

情感使意識覺醒了“我是誰”的思考,進而開始思考自我與世界的關係,進而產生“走出洞穴”的渴望,這一描寫,將情感定義為錨定“人之為人”的座標。但情感的覺醒,也使賽博世界中的意識產生了痛苦:面對無垠的自由,同時擁有的是無垠的孤獨。“我們轉向內在,變得自鳴得意,卻忘了星星和外面的世界”,因為肉體才是千百年來,我們與世界與他人連線的主要方式,缺失肉體,便丟失了最重要的與世界和他人互動的能力,肉體缺失,使意識需要重新定義自身的存在。

於是,問題又出現了:“人”這一概念是否必須依託於肉體的基礎成立。

舊人新神的衝突與和解

“我們創造了神靈,而他們的枷鎖將被開啟”,《萬神殿》將在賽博世界無所不能的意識,定義為人為創造的“神”,卻受盡排斥,無人信仰。因為這些“新神”的誕生,來自人類文明黃昏的恐懼。全球化和不平等加劇積累起的不滿,被經濟一體化掩蓋的怨恨,因新神的誕生而爆發。而新神因衝突而誕生,又引發新的衝突:舊人和新神之間,勢必存在一場爭奪,對於“人類”定義權的爭奪。

《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劇照在“新神”面前,舊人震懾於他們的無所不能,更有著對於異類本能的恐懼。劇中錢達代表的,是決意與舊世界割席,創造新世界的“神”,為此他不惜挑起國家之間的軍備競賽,動用核武威懾對手;而麥迪的父親和勞瑞則代表執意守護舊世界,守護人類現狀的“神”,為此不惜犧牲自己,湮滅於賽博世界的資料流之中。似乎看起來,後者更接近於我們認知中“神”的形象: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犧牲自我,換來人類文明的微光。然而換個角度思考,錢達反而更具“神性”:凌駕於肉體凡胎和時空限制之上,終將消殞的,便是不值一提的,翻手創造覆手毀滅,才是神的自由。而錢達所希冀的全體人類上載意識的未來,是否才是屬於人類文明的那束微光?

期待正義戰勝邪惡的觀眾,可能會對劉宇昆在小說中描寫的未來感到失望:人類集體上載意識,放棄肉體和現實世界,至此,舊人和新神的衝突不再存在。不知道在《萬神殿》中是否會延續這一結局?“嚮往過去是致命的,敞開懷抱接受變革,勇於適應,在充滿脆弱的海洋裡尋求一條新路”。

但如若因此,將劉宇昆書寫的這一結局當作某種立場,也不盡客觀。在小說中,劉宇昆也提出這樣的質問,上載意識之後,人類會因此更接近彼此,從而完全共享同一個沒有物質短缺限制的世界?還是會相互疏遠,進而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和無盡的空間裡?

《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劇照《萬神殿》的故事以一個家庭開始,隨後,家庭之衝突逐漸擴大為家園之衝突。是安頓肉體的現實世界為家園?還是盛放靈魂的賽博世界為家園?劉宇昆並沒有給出答案,我想這部劇集,也不會在續作中給出絕對的答案。在劉宇昆的一篇採訪中,他提到,“我從不寫預測未來的科幻小說,也不認為任何試圖預測未來的科幻小說值得讀。科幻小說,作為一種小說型別,特別擅長扭曲當前的現實,以揭示原本在世俗喧囂中早已逸散的細節。”

而在我看來,科幻的可愛之處在於它往往是純粹的想象力遊戲,邊際無涯。如果其他文學體裁是對人類的過往和當下的解釋,那科幻便是對人類未來的詰問。當科幻提出問題,美妙之處不在答案,而在於提出問題的思維本身。還是以劉的一句話結束這篇“科幻粉”評論吧:

“消失在空無一物的宇宙熱寂中,是每個物種的命運,但在那之前很久,任何配得上自己名字的智慧生物,其思維都與宇宙本身一樣廣博。”

《萬神殿》:衝突與和解

《萬神殿》劇照(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