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在中國的史傳文學中,《左傳》是最擅長描寫戰爭的。可以說,其戰爭篇章皆具有雄偉而凝重的史詩感。

作者以高韜的歷史眼光和宏偉氣魄,把戰爭事件置入整個社會與歷史環境中加以審視,從而客觀真實地再現了那段風雲激盪的歷史風貌,揭示了戰爭事件所蘊含的社會意義。

作者不但展現了驚心動魄的古代戰爭場面,塑造了各具風姿的人物群像,而且形成了獨特的雄渾剛健的藝術風格,體現了雄奇壯美的美學特徵。

具體言之,《左傳》的戰爭描寫藝術具有如下6個特點。

01 筆調莊重,態度嚴肅

春秋時的一些大戰役,規模雄偉,人數眾多,對當時社會形勢有重大形響。交戰雙方都高度重視,全力以赴。作者記敘這些大戰態度嚴肅,筆調莊重,常常各國內政、外交、軍力情況入手,揭示勝負原因,議論戰爭得失。

刻畫人物時也從大處著眼,注重表現人物政治見解和思想品質,從本質方面展示人物的精神而貌。

這些篇章為戰爭本身的特點、性質以及作者敘事的傾向性所決定,形成了雄偉凝重風格,其中的《城濮之戰》、《柏舉之戰》和《崤之戰》就是此類代表。

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城濮之戰是中原諸侯抗楚的第一次大戰,在春秋史上佔有重要地位。作者詳細地描寫了晉楚雙方的政治外交和軍事鬥爭,揭示出晉軍戰勝楚軍的原因。

從晉軍方而看,記敘了“謀元帥”、晉侯以禮教民,伐原示信等事,反映出晉軍上下和睦,團結謙讓和政治安定的有利形勢,如:

“少長有禮,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

這些作為勝利的先決條件是必不可少的。

還有對雙方的戰前謀畫、鬥智鬥勇到戰場上的短兵相接,都有較詳描寫。戰後對雙方的交待,進一步揭示了這場戰役的重要意義:

晉國一戰而霸,成為左右這個時期政治形勢的主要力量,而楚國的擴張則受到遏止。

作者對這次戰役重要性的揭示和對戰鬥過程的描繪,展現了古代戰爭的壯闊場景和雄偉氣勢,使文章表現出雄偉凝重的情調。

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崤之戰》寫秦軍襲鄭而被晉軍殲滅,反映的是秦晉爭霸的重大主題。作者詳寫秦軍為向東擴張而“勞師襲遠”的錯誤戰略行動,從戰爭指導思想方面揭示勝負原因,總結戰爭規律。

題材和主題的重要性質規定了這類文章的風格。作者以嚴肅的態度、凝重的筆調描寫對社會形勢有重大影響的戰役,表現出深刻的思想見解,能夠引起人們對歷史進行嚴肅的思考。

這類篇章的雄偉凝重風格,反映出戰爭的固有性質和特點。

02 插科打諢,莊中寓諧

有些篇章在反映戰爭的殘酷激烈的矛盾衝突時,還插寫了一些小事件和細節,用以沖淡或減弱戰爭的緊張氣氛和情緒,於莊重之中透露出諧趣,在緊張之中表現出閒暇,展現了古代戰爭的多種場景和情調。

這些篇章既有雄渾豪壯的氣勢,又時常呈現出好整以暇的特點,從而形成了莊中寓諧風格。《邲之戰》、《鄢陵之戰》和《鞍之戰》都具有這種風格。

這幾次戰役規模較大,參戰人員較多,都是春秋時的重大戰役。作者以極廣闊的視野描寫了每次戰役的全過程,不但寫了關係戰爭勝負的大事件,而且在百忙之中而間出以閒筆,特意記敘了一些小事件。

如《邲之戰》寫楚樂伯到晉營挑戰的事情:

晉人逐之,左右角之。樂伯左射馬,而右射人,角不能進。矢一而已。麋興於前,射麋麗龜。晉鮑癸當其後,使攝叔奉麋獻焉,曰:“以歲之非時,獻禽之未至,敢膳諸從者。”鮑癸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辭,君子也。”既免。

樂伯等人的射糜、獻糜與戰鬥中雙方車馳卒奔,兵將相撲的拼殺在氣勢上形成鮮明對比,於緊張沉悶戰爭的空氣中透露出輕鬆閒暇的情趣。

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晉軍戰敗後,楚人對晉人的嘲諷,晉人的愚笨和出險後自我解嘲的言論,都反映出雙方對立情緒的緩和,使戰爭事件呈現出多種側面和多樣情調。

再如《鄢陵之戰》記敘晉楚兩軍浴血奮戰的同時,又寫了雙方將帥互相聘問之事:郤至見楚子“免冑而趨風”,楚子使人問之以弓,欒鉞見子重之族,使人執榼承飲。

這些事件都與大戰役莊重嚴肅的情調不相同,表現出參戰者從容閒暇,彬彬有禮的一面。

這些描寫改變了單純反映雙方對立衝突和拼殺的寫法,使文章更富於波瀾和節奏。時而金戈鐵馬,電閃雷鳴,時而風光霽月,筆調變換,搖曳多姿,具有極佳的美學效果。

《鞍之戰》的描寫也是這樣。寫不見經傳的齊國女子,純真有禮,關心國家命運和戰後的喜悅心情,於齊軍慘敗的結局構成鮮明的氣氛對照,使沉悶壓抑的戰爭氣氛有所緩解,同時也給戰敗的齊國塗上一筆光亮的色彩。

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作者在軍事情節的鏈條上插入瑣屑事件,把這些事件與戰鬥場面交織在一起,形成了笙簫夾鼓,琴瑟間鐘的結構畫面,使戰爭描寫滋趣橫生,饒有詩意,呈現出莊中寓諧的風格。

03 慷慨而歌,沉鬱悲壯

在這類篇章中,作者描述戰爭給戰敗一方帶來的嚴重後果,突出了戰爭的殘酷性,同時還描寫了戰敗者對失敗和死亡的態度,揭示出歷史人物勇敢頑強,敢於鬥爭和不怕犧牲的精神品質。

透過對人物命運的敘述和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刻畫,表現出嚴肅的倫理道德內容和震撼心靈的情感力量,《艾陵之戰》就是代表。

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艾陵之戰是春秋末期吳、齊之間的一場惡戰。齊軍被吳軍擊敗,傷亡慘重。作者沒有正面描寫激烈殘酷的戰鬥場面,而是詳寫齊軍將士戰前的活動,從他們不尋常的表現中透露出這次戰役的殘酷性:

陳僖子謂其弟書:“爾死,我必得志。”宗子陽與閭丘明相厲也。桑掩胥御國子,公孫夏曰:“二子必死。”將戰,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陳子行命其徒具含玉。公孫揮命其徒曰:“人尋約,吳發短。”東郭書曰:“三戰必死,於此三矣。”使問弦多以琴,曰:“吾不復見子矣。”陳書曰:“此行也,吾聞鼓而已,不聞金矣。”

齊軍將帥深知齊軍將要戰敗,但他們不畏縮、不怕死,把為國殉身看成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只有對死亡的預感,而沒有對生還的希望。

這些人以死相勵,慷慨悲歌,造成了文章的悲壯氣氛,使人物的內在精神得到完美昇華。

悲劇人物一般都有非凡的力量、堅強的意志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他們常常代表某種力量和理想,並以超人的堅決和毅力把它們堅持到底。

作者雖沒有挑明齊軍抗吳的戰爭性質,但對齊軍將士在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為國赴難的精神氣概,卻揭示了它的正義性。

艾陵之戰是由於齊軍攻魯,魯國藉助吳軍向齊報復而引起的。作者以深刻凝重的歷史眼光反映出春秋時期各國征戰不已的社會現象,在對齊軍將士的描繪中表現出沉鬱悲壯的色調。

04 英雄豪氣,縱橫決蕩

在敘述戰爭經過時,詳寫戰鬥場面,作者懷著極大的熱情描繪勇士們在戰場上縱橫決蕩,刻畫參戰者雄姿勃發的形象,展現了歷史人物勇敢尚武的精神風貌。

那些英雄人物奮力拼殺,把緊張激烈的戰鬥事件描寫成為豪情奔放的壯麗詩篇,顯示出作者獨特的審美情趣和藝術追求。

這類篇章激盪著古代英雄主義的高尚情感,形成了雄壯豪宕的藝術風格。

比如,《逼陽之戰》描寫的魯軍攻城場面:

孟氏之臣秦堇父輦重如役。逼陽人啟門,諸侯之士門焉。縣門發,郰人紇抉之以出門者。狄虒彌建大車之輪而蒙之以甲以為櫓,左執之,右拔戟,以成一隊。孟獻子曰:「《詩》所謂『有力如虎』者也。」主人縣布,堇父登之,及堞而絕之。隊則又縣之,蘇而覆上者三。主人辭焉乃退,帶其斷以徇于軍三日。

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作者繪聲繪色地描寫了魯軍攻城的雄壯場面,刻畫了三位氣慨非凡、武力超群的勇士,生動地展示出古代戰爭的特有風貌。

這些人物行為具有傳奇色彩,往往經過民眾理想化的加工和作者對英勇行為的高度讚賞,才道出了他們勇武的風姿,呈現出雄壯豪宕的文章風格。

05 諷刺譏嘲,極盡揶揄

作者對某些戰爭事件持否定看法,在描寫這類戰役時,常常以諷刺筆調和譏嘲的態度揭露這些戰役的不合理性,批判某些參戰者的行為,從而表現出自己的思想傾向。這些篇章呈現著諷刺譏嘲的風格。

作者對諷刺物件不作公開評論,而是把自己的主觀評價和憎惡態度隱伏在客觀描寫的背後,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鐵之戰》、《陽州之役》等篇章都具有這種特色。

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鐵之戰》描寫了晉趙鞅攔截齊國給晉範氏運糧的車隊、與護送糧車的鄭軍交戰的經過,反映出晉國公卿內部之間激烈的矛盾衝突。

作者對統治階級內部的權力之爭持否定態度,在他看來,這次戰役的目的就是應當譴責的。

所以,他以諷刺的筆調描繪了趙鞍一夥人的行為:

衛太子蒯聵見鄭軍人多,嚇得“自投於車下”,被人嘲笑為“婦人”,戰前他禱告祖先保佑,祈求“無絕筋、無折骨、無面傷以集大事”,流露出膽怯怕死心理,晉大夫趙羅沒等交戰就嚇得癱成一團,只好讓人用繩子把他綁在車上,還詭稱發了瘧疾,成為一個可笑的怕死鬼形象。

這次戰役,晉軍偶然獲勝。作者又描寫了趙鞅等人誇勇爭功的場面:

趙簡子曰:“我伏弢嘔血,鼓音不衰,今日我上也。”太子曰:“吾救主於車,退敵於下,我,右之上也。”郵良曰:“我兩靷(古代拴在車軸上拉著車前進的皮帶)將絕,吾能止之,我御之上也。”駕而乘材,兩靷皆絕。

作者以客觀的描寫,不動聲色地活現出趙鞍等人的醜惡嘴臉,把他們在戰前的懦弱表現和戰後誇功的行為加以對照,形成強烈的諷刺意味。

作者寫他們怕死、僥倖取勝和爭功,無不含蘊著揶揄之情,於客觀的描寫中體現出諷刺譏嘲的色彩。

這種風格與作者的態度有政治密切關係。作者對春秋末期諸侯衰落,公卿專權的政治形勢持反對態度,

因而在描寫春秋末期的一些戰役時常常流露出批判諷刺的情調。

06 生動有趣,輕鬆詼諧

有些篇章,作者不是用莊嚴凝重的筆調描寫戰爭中殘酷激烈的拼殺搏鬥,也不是記敘戰役的完整經過,而是以戰爭事件為背景,集中描繪戰役中的一、二件事,表現人物在戰爭中的矛盾糾葛。

這種矛盾糾葛,無關戰局勝負,多半具有喜劇性意昧,與戰爭事件固有的沉重壓抑氣氛迥然而異,因而體現出輕鬆寫意的風格。《棘澤之役》是這種風格的代表作。

此篇記敘了晉張骼、輔躒在求御、致師活動中同鄭國宛射犬的戲劇性衝突。作者以輕鬆的筆調描寫了三人致師活動:

使御廣車而行,己皆乘乘車。將及楚師,而後從之乘,皆踞轉而鼓琴。近,不告而馳之。皆取胄於櫜而胄,入壘,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挾囚。弗待而出。皆超乘,抽弓而射。既免,復踞轉而鼓琴,曰:“公孫!同乘,兄弟也。胡再不謀?”對曰:“曩者志入而已,今則怯也。”皆笑,曰:“公孫之亟也。”

作者把三人之間的矛盾寫得波瀾多姿,生動有趣。宛屢次射犬而不理虧,兩次出賣張、輔二人,表現出善於報復和狡黯狹隘的性格。

雄渾凝重與剛柔並濟,《左傳》裡的史詩級戰爭場面描寫

作者寫張、輔二人,最有風采,他們既有勇士的威猛,又有儒者的瀟灑。他們致師時英勇拼殺與鼓琴時的消閒安逸,在他們身上和諧地統一起來,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作者寫二人與宛射犬的對話,也充滿了恢諧情趣,把極嚴重的事情用極輕鬆的語氣道出,而以“公孫之亟也”的斷語,結束了這場衝突。

無限意味,盡含於不言之中。這場頗具喜劇色彩的事件,正是在嚴酷的戰爭背景下展開的,然而卻沒有緊張沉悶的氣氛和令人壓抑的情調,英風飄逸,妙趣迭生,使文章呈現出輕鬆清麗的風格特徵。

作者把一次小事件寫得如此曲折生動,在古代史書中是不多見的。文章色調明朗,文字清麗,與大戰役篇章渾厚凝重風格有著明顯差異,顯示了戰爭篇章藝術風格的多樣性。

由此看出,

《左傳》戰爭篇章的總體敘述風格統一,但作者根據自己對戰爭事件的認識和寫作意圖的需要,對每次戰役的描寫都有不同側重,在不同篇章裡又有著多樣化的表現形態,呈現為多種風格和特點。

總體來說,戰爭篇章多樣化風格形態中剛柔相濟、依存交融的情況,但《左傳》戰爭篇章的藝術風格,不僅僅是作者個人審美情趣、藝術才能的反映,在很大程度上,它還代一著春秋戰國之際的社會審美傾向,體現著當時人們對戰爭事件的特有認識和感受。

要認識那些戰爭篇章的藝術價值,也必須正確地設想他們所屬時代的精神和風俗概況,看到戰爭篇章藝術風格所蘊含著的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