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故事：佛骨塔
結音寺的善了和尚圓寂九天之後，竟然藉助別人的身體回來了。
不可能，肯定是假的 。
善了回來時就在集市之上，很多人都看見了，還有假嗎？
借用的是誰的身體？
是一個叫做姜成的人。
這段對話，發生在近期的大街小巷、田間地頭、房前屋後的任何地方。任何人見面，都會聊上幾句善了藉助姜成身體復生的事情，可以說是人盡皆知。
大約半年前，善了老和尚得了重病，看樣子很不好。
善了和尚很老了，他所在的結音寺更老，是康熙皇帝登基不久後下旨敕建的，據說與國運有著什麼關係，所以有傳聞說是寺廟下面有一個地宮，裡面藏著佛家的各種寶貝，其中還有一件佛骨舍利。
傳說終究是傳說，沒人見過寶貝，更沒人見過舍利，任何一個有名的事物，人們都喜歡憑空給它添上一絲神秘感，彷彿才顯得與眾不同。
因此，結音寺剛建成那會兒香火很旺，和尚很多。當然，大清的國運也昌盛，到處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如今的大清朝內憂外患，戰亂頻發，只剩下苟延殘喘，百姓們生活困苦，沒有心思求神拜佛，結音寺早就破敗了。
廟裡有一座標誌性的佛塔，也早已損毀，只有小半截還矗立在荒草叢中，見證著世間的繁華和衰落。
這一陣子姜成經常去廟裡看善了和尚，他的心情很沉重。
姜成和他大姐是一對兒孤兒，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撒手西去了。母親臨死前，將姐姐送到一戶人家當童養媳，她的想法很簡單，姐倆的溫飽和活命問題，能解決一個是一個，姐姐能活下去，自然不會看著弟弟活活餓死。
但母親想得過於簡單了，童養媳的地位本來就很低，如今父母雙親均已不在人世，還有一個弟弟要照顧，婆家怎麼可能對姐姐好呢？
所以，很多年來，姐姐根本沒法照顧姜成，他還是得靠自己填飽肚皮。
更慘的是，姐姐的肚皮不爭氣，圓房之後的很多年裡，一直不生養，婆家對此極其不滿意，早就動了休掉她的打算，只是因為兒子身上有殘疾，腦瓜似乎也不大靈光，加上姐姐很能幹活，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人替代她而已。
姜成指望不上姐姐，只能靠自己，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善了和尚。那時的結音寺只有兩個和尚，善了有一個師兄法名善因，腦袋有點一根筋，每日只會唸經和做些雜事，其他的事一概不會，也不學，只是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裡。
姜成便經常來和善了作伴，幫他幹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兒。善了喜歡姜成的敦厚老實，常常管他飯吃。吃得多好肯定談不上，總之餓不死他。
另外，善了閒下來便教姜成讀書認字，講天道、國法，兩個人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忘年交。
最近姜成的心情很差，善了病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的姐姐也得了重病。不僅如此，姐姐的婆家人在象徵性地請了一回郎中之後，已經放棄了治療。姜成明白，他們恨不得姐姐馬上嚥氣才好呢，趕緊給好人騰地方。
姜成急得團團轉，可是身上一文錢沒有，也只能乾著急而已。沒辦法，姜成只好常常跟善了唸叨心裡的煩悶。善了聽後也是長嘆一聲，默不作聲。看來修為再高，也有被金錢難倒的一天。
沒想到善了也病了，姜成要去請郎中，善了說廟裡一點閒錢都沒有，採購日常用品都靠著山下善男信女的半賣半送，哪有錢去看病抓藥呢？
善了不愁反笑，說道：“我略懂醫術，我的身體我最清楚，尋常郎中看不了我的病。”
這天晚上，姜成離開姐姐的家，心情十分壓抑。姐姐剛才一直哭一直哭，姜成問了半天姐姐才說出原因，說是婆家竟然又說了一個女子，只等著自己嚥氣呢。
哪有人受得了這個？姜成暴怒，將這些年的怨氣激發了出來，跟姐姐的婆家人大吵了一架。也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他當場表示，自己想辦法治療姐姐。婆家人則表示，姐姐如果痊癒，他們就會退婚。
姜成走出姐姐家門之後，被冷風一吹，才清醒過來，自己哪有能力救姐姐呢？他連盜搶都不會啊！
這時他想起了善了，便晃晃悠悠地來到了結音寺。
善了今天的氣色很好，一改往日萎靡的狀態，換上了乾淨的衣服，盤膝坐在禪房裡，似乎正在等姜成一樣，反倒嚇了姜成一跳。
姜成傾訴了一下自己的煩悶，善了笑呵呵地聽著。
突然，善了問：“你聽過咱們這有地宮的傳聞嗎？”
姜成不知道為什麼他為什麼突然聊起這個，愣了愣，點點頭，顯然對這個話題的興致不高。
善了繼續道：“這不是傳聞，而是真的。”
姜成不知道這個話題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隨口應道：“哦。”
“你看這是什麼東西？”善因的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座小小的金佛，非常精緻，金光燦爛。
姜成說：“金佛？你這結音寺是吃了這頓沒下頓，竟然還有這樣的寶貝呢？”說著，伸手接過來擺弄。
金佛剛拿到手裡，差點一個沒拿住掉在地上，姜成驚訝地說道：“真重啊！”
“結音寺的地宮裡藏著很多的寶貝，幾百年前書法家親筆抄寫的佛經，著名畫家畫的佛像等等，在僧俗兩界都是無價之寶，當然還有那佛骨舍利，真的存在。”
姜成仔細看那金佛，頭都不抬，笑著說道：“守著這麼多寶貝，竟然吃不上飯……”
善了也笑了，說：“地宮為精鋼打造，大炮都炸不開，這金佛就是開啟它的鑰匙，只交給你，好生保管。”
姜成說：“給我保管？我又不是和尚，給我……”他突然意識到什麼，抬頭望向善了。
之間善了雙眼低垂，坐姿端正，竟然已經圓寂了。
姜成慌了，顧不得別的，要跑出去喊人，出門卻碰到了無念。
這個無念是三年前來到廟裡的，被善了收為弟子，如今負責看門，做些雜事。
無念聽聞師傅圓寂了，趕緊叫來了善因，他們按照佛家的方式處理善了的後事，姜成插不上手，只能默默地看著，緊緊攥著手裡的金佛。
幾天以後，善了的遺體被火化了，姜成全程肅立在一旁，腦中確實一片空白，彷彿進入了一種境界，非常自由的境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第二天，是廟裡下山採購生活用品的日子，因為善因一根筋，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以往都是姜成跟著去。這次也不例外，兩個人結伴來到集市上。
正在採買東西的時候，正是集市最熱鬧，人最多的時候，姜成突然渾身顫抖體似篩糠，口中噴著白沫。
周圍的人嚇了一跳，紛紛躲避。
善因吃了一驚，趕緊過來拍了一下姜成，姜成應聲而倒。
看熱鬧的人馬上圍過來，大家不知姜成是死是活，更不知道他剛才是中了什麼邪，都想看看怎麼回事。
此時的善因已經懵了，扎著雙手，不知該如何是好。
半晌，姜成突然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他緩緩站起，很威嚴地說道：“善因，我這是怎麼了？”
善因愣了，他突然覺得這個聲音很像善了，憨憨地說：“是師弟嗎？”
從姜成清醒開始，他的動作便很輕微，卻顯得非常老成，舉止得當又穩重，一派威儀。
姜成道：“咱們日日相見，還有什麼奇怪的嗎？”
善因聽聞此話臉上顏色為之一變，竟然默默唸起經來。
周圍看熱鬧的人很多，這時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更多不明就裡的人，四處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然這裡頭有認識善因的人，知道善了剛剛圓寂，便上前來搭話，姜成主動回話，說起結音寺的歷史那是頭頭是道，順便弘揚起佛法來。
善因站在姜成的身後，臉上陰晴不定，搞不清到底是高興是害怕是緊張。
很快，善了死而復生的事傳遍了全城，高僧果然就是高僧。
這邊姜成和善因回到寺裡，無念知道集市上發生的事情之後，很高興地來看姜成，師徒二人聊了很久，姜成對無念的經歷也是瞭如指掌。
無念之所以和姜成聊這麼多，其實就是為了證實他到底是不是善了。因為整件事疑點太多，善因頭腦木訥，容易被騙，想騙他可沒那麼容易。
聊完之後，他確定，整件事就是姜成裝出來的，畢竟他從小就在結音寺長大，對寺裡的情況和僧人如數家珍並不奇怪。
無念心中冷笑，我倒要看看這個姜成要幹什麼？
這個無念出家前是這附近山上的土匪，因為犯了錯，被官府和山寨兩面追捕，最終走投無路才逃到結音寺出家為僧的，如今做了好幾年和尚，早已受不了青燈古佛，內心蠢蠢欲動起來。
最近山寨來人送信，說是老寨主已經死了，新寨主剛剛接班，正在招兵買馬，聽說過無念的事蹟，也知道他的能力，提出一個條件，如果無念能夠帶著財寶上山，過去的事情便一筆勾銷。
無念動了心思，他聽說結音寺有地宮，這幾年裡一直在尋找，找是找到了，但是門卻打不開。
善了得病後，他曾經無意間在善了的房間內看到了一座金佛，隨口問起金佛的來歷，善了只說了四個四：佛骨金佛。
無念頭腦聰明，當即明白這金佛便是進入地宮的關鍵，如果拿著這些財寶不僅可以重回山寨，做個頭目也是小菜一碟的事情。
善了圓寂自後，無念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這幾天只要有機會便四處尋找金佛 ，可是還沒找到，姜成竟然演了一齣戲，以善了的身份回到廟裡。
無念立刻就明白了，這姜成恐怕是動了找財寶的心思，那就看看他如何行動。
全都被無念猜對了。
前面說了，姜成需要錢救命，便對著金佛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善了圓寂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交給他，他一個俗人如何保管佛門如此重要的東西呢？
難道是善了知道他為錢財煩惱，把地宮的鑰匙給他，讓他去地宮裡拿一件寶貝去救姐姐？
越想越是這麼回事。
可是隻交給他保管，說明善了並不想讓別人知道。善因好說，老實到近乎缺心眼的地步，可是那個無念卻處處透著精明。如果姜成毫無理由地到寺裡住下，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那麼勢必要想一個辦法，讓自己名正言順地回來住幾天，大概幾天就行。
姜成想來想去，相出一個死而復生的辦法，只要能糊弄無念三四天時間就夠用了。拿了東西下山去，往後再不到寺裡來也就是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無念作為土匪出身，什麼事沒見過？什麼歪主意沒打過？這種把戲簡直就是小兒科。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姜成都是滿寺院轉悠，無頭蒼蠅似的，無念又好氣又好笑。這天晚上，姜成又在後院轉來轉去，很苦惱的樣子。
無念突然現身說道：“你這麼找，得找到什麼時候？”
姜成大吃一驚，道：“找什麼？”
無念氣笑了，說：“明人不說暗話，你演了這一出死而復生的戲，就是想掩人耳目，名正言順地回寺裡找地宮，這點心思只能騙騙善因，明眼人都能看透你的心思，你還不如就以姜成的身份回來慢慢尋找的好。”
姜成本來還想狡辯，但他這方面的閱歷實在淺薄，滿臉焦急尷尬的神色，卻是一句話說不出來。
無念繼續道：“不用解釋了，答案都寫在臉上。你用錢給姐姐治病不是秘密，我知道地宮的位置，我相信你從善了的嘴裡一定知道開啟地宮的方法，你我二人缺一不可，咱倆不如合作一把，將來平分了寶貝。”
此時的姜成心裡亂極了，他自以為的妙計，沒想到早已被無念拆穿，一番話搶白得他無言以對。在無念的催促下，姜成只得答應下來。
無念說：“擇日不如撞日，咱倆現在就去取寶貝吧。”說著，就帶領姜成來到半截寶塔的下面。
無念將碎磚移開，露出一個矮小的地道，只容得下一人透過，而且得跪著前行。
原來他早已來過很多次了，對此非常熟悉。
此時無念一閃身，讓姜成先走。姜成以為無念是客氣，其實無念是怕姜成在背後偷襲他。
兩人一先一後向下走去，越走越黑，走了半晌，被一塊大石堵住了去路。
無念點亮火摺子，姜成看到迎面是一塊光滑大石，上面雕刻著眾多佛像，唯獨當中的位置空著。姜成拿出金佛，輕輕將其放在空位上去。
那大石嘎愣愣一聲巨響，隨即慢慢向邊上移開了，後面露出一條通道，兩邊牆上有沒有點亮的油燈。
無念很激動，一把抓住姜成的胳膊，說：“我先進去點火。”其實他是急不可耐地想進去看寶貝。
姜成只能閃身讓開。
無念剛才就已想好，只要姜成開啟地宮，他便會殺人滅口，如今正是好機會，自己卻被財寶衝昏了頭腦，將別的事都拋諸腦後了。
無念擠進去門去，根本沒心思點燈，而是手腳並用向前爬去。
姜成嘆了口氣，剛要進去，突然覺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回頭一看，嚇了一跳，身後竟然是善了。
善了慈眉善目地笑著說：“勿怕，我來救你。”
姜成說：“你……”
善了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竟然越過姜成進入了石門，說：“不要多言，金佛是我送你的救人之物，快去吧。”
說完那石門竟然緩緩關閉了，只留下善了一個和藹的笑臉。
事後姜成才想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想必是善了已經看出無念絕非善類，可是心裡對他還心存幻想，想給他一個機會。假如無念不再打寶貝的主意，他自然不會受到懲罰，可是偏偏無念不思悔改，善了只好懲罰了他，將他封在地宮之內，既然喜歡寶貝，那就跟寶貝永遠地在一起吧。
而善了隊對金佛的處置，是姜成賣掉金佛後才想明白的。
金佛是開起地宮的鑰匙，如今被姜成賣掉了，它輾轉能去到哪裡，最終會落入誰人之手無從判斷，而金佛只作為金佛了，不會再有人知道它的用處。也就是說不會再有人擁有開啟地宮的方法了，佛家寶貝豈不是更加安全了？
與此同時，姜成得到了賣掉金佛的錢，可以去救姐姐。
而善了的靈魂，則永久地留在塔下，正是作為一個僧人的最終歸宿。
從那之後，姜成便常到那半截佛法前坐一坐，因為只有他知道善了和無念師徒在此，亦如他們生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