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筆,最服張愛玲——淺析《金鎖記》

論文筆,最服張愛玲——淺析《金鎖記》

張愛玲的小說,最喜歡的是《金鎖記》。十多年前第一次看,此後再未閱過,“七巧”這個名字卻被記到了如今。這次作業是評析自認為文筆最好的書或文章,腦子裡第一浮現的便是《金鎖記》。

從來沒有寫過鑑賞類的文章,作業既要求是從文筆出發,那就單就文筆淺談一下吧。

1 張愛玲式的比喻

看過的為數不多的被奉為大師的人的作品中,張愛玲的,是我最喜歡的。記得以前語文課上,老師講過一個詞:“通感”,就是充分調動視、聽、味、觸、嗅各種感官,做各種恰如其分的比喻。私以為,張愛玲在這方面,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很多時候我們喜歡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詞句表達,但這個問題在張愛玲這裡,完全不是問題。任何難以形容的東西在她的筆下都能活靈活現,讓人拍案叫絕。

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裡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

給老太太請完安出來,在外間,七巧碰到了姜家三少爺季澤,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季澤的二哥——自己的丈夫身上。嫁給姜家二少爺本不是自願,是被親哥哥“賣”過來的,她知道姜家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出身低微,又口無遮攔的她,可她忍不住還是三句話不離那天生軟骨病的丈夫,因為,期冀博得一點同情。尤其在她愛的男人,姜季澤面前。她勸他當心自己的身子,說一個人身子最要緊,不要像他二哥那樣。可季澤並不領情,卻正色著維護他二哥,說二哥生下來就是這樣,二哥是個可憐的人。

這番話刺激到了七巧:你二哥可憐,我就不可憐?你們都可憐他,誰來可憐我?……你寧願出去逛窯子,也不願意搭理對你殷勤的我。為什麼?……

所有的情緒混在一起,所以她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

從小我們寫作文,說到發抖,從來就只會用“抖得像篩子”,換作我們來寫,誰能把七巧當時的神情,她的心情,用這麼一句傳神的比喻表達出來?看到這句話,我彷彿看到一個本就帶著怨憤,又因為季澤的話而氣憤得近乎說不出話的七巧站在面前。畫面感鋪面而來,我的感受,也鋪面而來。

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裡蝴蝶的標本,鮮豔而悽愴。

不得不佩服張愛玲通感的強烈,想像力的豐富:耳墜像銅釘,七巧像標本——蝴蝶的標本,裝在玻璃匣子裡。讓人看得真切。

“鮮豔而悽愴”,一語雙關,玻璃匣子裡蝴蝶的標本鮮豔而悽愴,像蝴蝶標本的七巧也鮮豔而悽愴。寥寥數字,無一字說到“痛”,卻讓我們感受到那種被釘在門上的痛。還有著鮮豔的外表,卻被死死釘在門上(被製成標本),生命彷彿已然停止的痛與絕望。

堂屋裡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裡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鏽軋。

又是一個絕妙的通感比喻!

婆婆過世後,姜家分家,沒了丈夫的七巧覺得自己孤兒寡母受了欺負,待分完家便在肅靜的堂屋叫了起來:“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這個“鋸”字用得簡直不能再好,換了任何一個其它的字恐怕都難以形像地表達出當時的情形:七巧本是帶著希望來分家的(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

可是最後的結果卻讓她大失所望。她這一聲“叫”,恐怕是帶著難以置信、失望、不平,甚至“分的錢不夠多,以後孤兒寡母還是會被欺負”的恐慌等等各種情緒交雜而叫出來的。

這一聲“叫”,應該是帶著一點尖利,所以,才像鋸子一樣“鋸進”耳朵裡去;

而在另外兩房,尤其是三房姜季澤的耳中,這一聲“叫”,更顯刺耳,所以“直鋸進耳朵裡去”;

原本肅靜的堂屋,因她這一聲叫,更顯肅靜,可是在每個人的耳朵裡,卻並不肅靜,每個人都聽到了七巧的叫,那一剎那的肅靜,其實可能每個人都在心裡盤算,耳朵裡都在迴盪七巧的這一聲叫,彷彿鋸子一樣,“直鋸進耳朵裡去”。

七巧眼前彷彿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流著眼淚。

分家過後,外包中乾的姜季澤來騙七巧,說他愛她,最後被七巧識破實則是為了騙她的錢。盛怒之下的七巧帶著極大的失望趕走了他,卻在他走後開始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裝傻,為什麼要戳穿他,這是自己愛過的男人。如果不戳穿他,如果裝糊塗,那些年的期待,會不會得到片刻的實現?哪怕是假的。

可是她卻趕走了他。她跑到窗前,看到季澤已經在弄堂往外走。她開始流淚。

語文課文裡,從來也沒有人教過我們,流淚還可以這樣寫。歎服於張愛玲的通感能力,那臉上一串串的淚珠,居然能讓她想到珍珠簾子,還隨風飄動,一會貼在臉上,一會被風吸走……淚流了幹,幹了流,臉上熱了冷,冷了熱,就似那簾子吹到臉上又被吹走,一陣涼一陣熱。

我在想,照我們所受的語文教育,這一段如果是我們來寫,會怎麼寫呢?“七巧的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不停往下掉”?既無新意也不貼切,更沒有那種畫面感。

她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裡紅——鹽醃過的。

在母親一次次做出讓自己難堪的事情,限制自己的自由後,七巧的女兒,長安,漸漸開始不再反抗,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朝七巧希望的方向一步步邁進,她變得越來越像七巧。

這個比喻與前面描寫七巧像蝴蝶標本的寫法一樣,都是說她們沒了生氣。

可不同的是,長安更甚。七巧像蝴蝶標本,可她當時還有青春的容顏;而長安,在母親的囚籠裡,萎靡靡,完全喪失了追求,整個是蔫的,以後的人生彷彿也沒了期待,可不就像是鹹菜嗎?再年輕也不過是棵較嫩的鹹菜。

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

七巧終於攪黃了長安與童世舫的婚事——用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她(長安)再抽兩口就下來了。”童世舫吃了一驚,不由得變了色:他那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竟是個抽鴉片的!

如果說年輕的七巧是個怨婦,處處訴苦,口無遮攔,那年老的七巧,真個就是一個瘋子,從一個怨婦翻身作主而成了瘋子。

年輕時的七巧可憐,悲情,處處希望博得別人的同情,卻從來沒有人同情她,她怨憤,所以她尖酸,她刻薄;

而老了後的七巧,分了家,有了錢,翻身做了主人,那一張嘴,兩片唇,便成了尖刀——

她嫉妒兒媳婦芝壽,她捨不得將她生命中那半個男人,她的兒,拱手讓給別人,她霸著他一天又一天,她用種種難堪的話逼著芝壽生了病、嚥了氣,又逼死了扶正的娟兒(書中未寫娟兒的死因,但想來不過是與芝壽同樣的原因);

她害怕別人是因為貪她的錢財而接近女兒長安,她限制長安的自由,她“殺”死了長安;

直到童世舫的出現,長安又活了過來,可還是七巧,她嫉妒長安(自己的婚姻一輩子不幸,連兒子女兒都要嫉妒),又擔心童世舫是要騙她的錢財(用一輩子不幸換來的錢財,可不能白白便宜了別人),便要毀掉她的婚姻。

她一遍遍拿冷話刺她,又拿長安抽菸刺童世舫,終於讓童世舫退縮了,讓長安徹底“死了”:“早斷了結婚的念頭”;

而死了芝壽和娟兒的長白,也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走走。他也“死了”。

七巧用她那兩片刻薄的唇,“殺”了一個又一個,她那喉嚨,可不就像剃刀片?剃得輕的,生疼,剃得重的,要麼人死要麼心死。

2張愛玲式的遣詞造句

好的作家,都是玩弄文字的高手,而張愛玲,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我們常喜歡說一個人的身材好,增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個人認為,《金鎖記》的很多文字,都達到了這種境界。其中有一些,更是精準絕妙,讓人回味。

故事開頭,下人房裡靠牆睡的鳳簫半夜醒了,聽到大床背後有人起床的聲音,猜測是有人起來解手,大半夜的,她不出聲,後起來的那個人也不會知道她醒了,為了不吵醒別人,她完全可以不理會那個起床的人,可文章中偏安排她叫了一聲“小雙姐姐”。看這裡的時候有些納悶:為什麼要叫呢?不怕吵醒別人?很不符合常理啊。

然而到後面才理解了:小雙走到窗前看月亮,叫鳳簫“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

這個“一骨碌”用得好,表明鳳簫的早有期待,表明鳳簫的急切,“早”字與這個“一骨碌”呼應,更與前面輕輕叫“小雙姐姐”呼應——

為什麼要叫?因為知道是二奶奶房裡的小雙,因為“早就想問了”,所以才不顧吵醒別人,所以才“一骨碌“爬起來……

這才有了後面的故事,才讓讀者透過這兩個下人的對話瞭解七巧的故事,瞭解到七巧的故事早在姜家下人裡傳遍了,連下人也看不起的七巧,在姜家的地位,可見一斑。

正說著,七巧掀著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

這個“身不由主”,意味深長。

書中未寫七巧是什麼時候愛上季澤的,也許是看到季澤經常出去花街柳巷,而自己嫁了個那樣的丈夫,不知何時便起了勾搭季澤的心。

然雖有心,季澤卻無情(玩儘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裡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眼前,是個累贅),

七巧也有顧慮,畢竟是在一個家裡,畢竟自己是有丈夫的人,畢竟姜家是有臉面的人家……

她一直按捺著,以避免自己做出出格的事情來。可是畢竟是那個人啊,是自己想的人啊,越按捺越想接近,於是,她就在這重重的矛盾中,“身不由主”向季澤走過來……

她嘴裡說笑著,心裡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閒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

老師常說,文章要重密度。好作家的每一個字,都是有用意的,絕不少用,絕不浪費。

七巧為什麼“心裡發煩”,為什麼要揉捏蘭仙?因為她嫉妒!

她看上了季澤,可不能和季澤在一起,季澤時常拿輕佻的言語動作挑逗她,卻從來也不對她認真;

而蘭仙,卻是季澤明媒正娶的妻,她可以堂堂正正地擁有季澤,七巧卻只能守著那半生不遂,一坐便溜下去的丈夫,她對蘭仙,能不嫉妒,能不“心裡發煩”?

可是她又不能明表現出來,她只能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擠得走了樣。

風從窗子裡進來,對面掛著的迴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託磕託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裡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盪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

這一小段,是我在這篇小說裡最喜歡的片段,彷彿看電影一般:七巧送走了哥哥嫂子,剛才罵哥哥,說哥哥為了姜家的錢把她‘賣到了姜家’,讓她想起了從前的時光: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檯,大大小小的鐵匙子,肉鋪裡愛慕她的朝祿……

是床上躺著的她的丈夫,沒有生命的肉體將她喚回了現實,那長鏡磕託磕託得敲得她心煩,於是她雙手按住它。鏡頭便順勢轉到了鏡子上、鏡子裡的影像,晃著晃著,時間便到了十年後。

特別喜歡這種寫法,就像電影裡經常看到一個人常年做著同樣的事情,做著做著,便長大了,便白了頭……便是多年過去了。

這一段裡,作者用了寥寥不足百字,交待了五件事:七巧青春時的日子是美好的;七巧曾經是有人愛慕的;七巧在姜家又重複了這種壓抑的日子十年;七巧的丈夫去年死了;婆婆今年死了。

上一段給人的是良久的悵惘,下一段承上啟下,交待丈夫過世的時間,又用一句“今年婆婆又過世了”聯接下面的故事:姜家分家。

這是張愛玲的高明,是她把弄文字的厲害。

長安悄悄的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又是一語雙關。表面上長安走入了沒有光的黑暗中,實則長安的人生,何嘗不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我喜歡張愛玲的文字,因為她的文字看得舒服(並不一定是劇情舒服),她總能用最貼切的文字讓讀者彷彿身臨其境,無論寫景,寫物,寫人。

至今看過的文字中,除了錢鍾書的《圍城》,再也找不到能像愛張愛玲的文字一樣去愛的文章。她的文字有種魔力,將人死死地釘在故事裡,跟著故事裡的人物起伏,文字又如此舒服,讓人慾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