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憶|愧對父親

愧對父親

二嫂嫁到我們家一年多後,家裡的氣氛就大變了,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家裡經常吵架,矛盾不斷,家人間的敵視、仇恨也逐漸加深。我上大學後,二哥和二嫂一次竟然把我母親毒打了一頓,母親的腦部受了內傷,行走不便,身體越來越不行,到九二年夏天病情加重,不幸去世。我們兄妹幾人對二哥二嫂的行為都十分憤恨,尤其是我,從那以後把二哥二嫂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我父親是那種受不了別人幾句好話的人,在母親被二哥二嫂毒打後,還經常為二哥二嫂家幹一些很重的農活。為此,大哥、我的兩個姐姐和我對父親很有意見。在母親發完喪後,我們就勸父親不要再去給二哥二嫂家幹活了,有空就多玩玩。父親當時也信誓旦旦地說,他不會忘記二哥二嫂是怎樣對待我母親的,再也不給二哥二嫂家去做長工了。

但是,當我第二年暑假回到家裡,大姐就十分氣憤地告訴我,父親又給二哥二嫂家幹活去了。大姐說,在大熱天裡,父親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裡鋤地,熱得汗流浹背,而二哥二嫂卻坐在地頭涼快,同來往的人說笑。我聽了很生氣,晚上吃過飯後就勸父親不要再去給二哥幹活去了,在家裡好好歇著,父親不言語。第二天一早,父親又去給二哥二嫂家幹活去了。我很生氣,想立刻就要回單位,但在街上被小姑勸住了。小姑到我們家裡,也同我一起勸父親,不要再為二哥家去下那份死力氣了,說我二嫂這個人的品質不行,你現在能幹動活,她對你甜言蜜語、給你飯吃,等你做不動了,他們就不管你了。父親坐在那裡,一直吸著煙不言語,一副十分委屈的樣子。小姑長嘆了一口氣走了,我也很快回到了單位。

寒假我沒有回家,春節後接到二姐的一封信,二姐在信中埋怨我過年為什麼不回家。二姐說,春節前的那幾天,父親每天都在大門外站著,等著我回家過年。讀著二姐的心,我的淚禁不住流了下來,我似乎看到了父親在焦急地等我回去的身影,我覺著自己做得也太過分了。我告訴二姐,我現在工作忙,等“五一”放假我就回家。可是還沒等到“五一”節,一天上午,我就接到家裡的一封電報,說父親病了,要我立刻回去。

我請了假,立刻坐車向家中奔去。傍晚,我回到了村裡。走到家門口,看到父親正坐在大門外的一塊石頭上,呆呆地吸著煙。我沒有料到,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竟然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頭髮長長的、鬍子也長長的,且都變成了灰白色,兩腮塌陷、滿臉皺紋,一幅蒼老的樣子。我不清楚,父親為什麼會一下子變得如此蒼老?更奇怪的是,我走到了他的眼前,他還沒有把我認出來。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我叫了他一聲“爺”,他才抬起頭來,用混濁的眼睛盯了我一陣,有些哽咽地說:“三,你怎麼回來了?”我沒有說什麼,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父親有些艱難地站起來,同我走進院子裡,而院子裡,也已經是雜草叢生。我們走進屋裡,屋地上有厚厚的塵土,我剛站了不一會兒,就有幾個跳蚤爬到了我的腿上。操勞了一生的父親就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我的心裡有一中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把買來的十幾個肉飽子給父親吃,父親兩口一個,一會兒就將那些飽子吃完了,我想,父親肯定幾天沒有吃飽飯了。父親吃晚飯告訴我,他現在頭暈得厲害,也看不清東西。我決定第二天帶父親到縣醫院去檢查檢查。可是,父親現在行動不便,我需要一個人幫忙。第二天早晨,我到大哥家,要他同我一起陪父親到縣醫院去做檢查。還沒等大哥開口,大嫂就在一邊插嘴說,父親是給老二家幹活累病的,他們不管,要看病就要你二哥去看。我也清楚,大哥大嫂對父親有意見,一直埋怨父親偏向二哥二嫂,這些年來只幫襯二哥家,對大哥家卻很少過問。我在大哥家吃了閉門羹,就又到了二哥家。二嫂沒在家,我把我的想法對二哥說了,二哥滿臉似笑非笑的樣子,遲遲不表態,我知道他是在等二嫂回來拿主意,我對他說我先回家,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我回到家裡,時間不長二哥就來了,他一進門就喊,說縣醫院的水平不行,我們應該帶父親到八十八醫院去看病。我一聽就明白了二哥二嫂的鬼主意,他們覺著我在家裡不會呆多長的時間,八十八醫院裡我們村接近一百里路,來回要花費一天多的時間,他們認為我會因為路途遠不答應,這樣一來,他們就不用同我一起帶父親去看病了。如果他們真的是嫌縣醫院水平低,那麼他們就應該提議到濰坊市人民醫院,濰坊市人民醫院裡我們村也只有四十多里路。我聽了二哥的話,儘管心裡很生氣,但我還是一口就答應了。我要他立刻就同我一起帶父親去看病。

第二天,我僱了一輛車,和二哥一起,帶父親到八十八醫院看病。

在八十八醫院,我找到了以前的一位同學,為父親做了詳細檢查。父親並沒有什麼大病,主要是勞累和營養不良,我們開了一些藥,到晚上又回到了家裡。

第二天,我陪父親到本村的衛生室打針。父親喜歡吃肉,那幾天,除了做飯炒菜,每頓飯我都到村裡賣熟食的地方買一些熟肉讓父親吃。幾天後,父親的身體好多了,不再那麼頭暈了,走起路來也有勁了。

一天上午,我到一個同學家玩,回來後父親沒在家,我做好了飯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我就到相距不遠的小姑家問父親到哪裡去了。小姑十分生氣地告訴我,父親又跟著你二嫂走了。你二嫂對他說,村裡來了個神漢子會治眼病,你父親跟著你二嫂去找神漢子治病去了。我聽了,心中的火氣一下子就升起來了,我恨二嫂的卑鄙無恥,父親病重的時候你們不管不問,現在父親的病快要好了,你又來裝好人。我恨父親的糊塗,直到現在了還信二嫂的話,還聽她糊弄。我在家裡等了很長時間,父親滿面笑容地回來了。我強壓著怒火,問父親神漢子看病看得管事不管事,父親笑著說,不管事、不管事。我說。你不要聽神漢子糊弄你了,也不要聽二嫂糊弄你了,你照醫生的要求按時打針吃藥就行了。不知父親是聽不進我的話還是太相信二嫂了,他坐在那裡面無表情、一言不吭。

下午,二嫂又來叫父親到神漢子那裡去看病,我不讓他去,但是,他看了看我,猶豫了一下,就跟著二嫂走了。我的肺快要氣炸了,在心裡暗暗說,父親你真糊塗,你既然這樣相信二嫂,我就不管了。我不想在家裡再呆下去了,我立即動身到了三里外的二姐家,打算第二天就回單位。二姐問我怎麼回事,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二姐。二姐也搖著頭說:“咱爺啊,實在也沒法說。她已經被二嫂糊弄住了。身體好的時候二哥二嫂讓他做牛做馬,身體不好了他們就不管了,可他就是不明白。咱爺的殘廢軍人撫卹金二嫂領著,現在每年的撫卹金是兩千多了,他要是自己拿著,咱兄妹幾個每一個月再給他一些,他會生活得很幸福。可他偏偏要給二哥家去下那份苦力。想想二哥二嫂那樣毒打咱娘,我們現在都很傷心。”我告訴二姐,父親既然這樣,我不想再在家裡呆下去了,我要回去。二姐夫勸住了我,他說不能這樣一走了之,明天咱們一起回去,再好好勸勸父親。

第二天,我同二姐、二姐夫又到了我們村裡,我們到了大姐家,又去叫大哥。大哥聽說是為了父親的事情就推說有事不來。小姑和小姑夫也來了。我把父親也叫來了,我們在一起商量著父親以後的生活。小姑對父親說:“你以後不要再給老二家去幹活了,你這樣做很傷孩子們的心。老三好不容易領著你把病快治好了,你又要去跟著老二家,聽她糊弄你,你真是老糊塗了。孩子們也讓你傷透心了,老三生氣也要回去了,你再這樣,以後誰還會管你!”

父親不說話,憋了很長時間他才說:“回去就回去吧,反正我快好了。”小姑不再說話了,其他的人也不再言語。

第二天,我就回了單位。

過了不長時間,二姐就來信說,父親的病已經好了,又幫二哥家幹活去了。我讀了信,長長地嘆了口氣,心裡想,以後再也不管父親的事了。

從那以後,我很長時間沒有回家。

又是一年的四月,我又接到二哥的電報,說父親病重,讓我趕快回去。我儘管有些狐疑,但還是立刻同新婚的妻子一起向老家奔去。

在二哥家院子裡西邊的小平房裡,父親躺在一張窄窄的小床上。我來到父親的床前,看到躺在床上十分消瘦的父親,心裡有一種難言的感覺。父親看到我,渾濁的眼裡充滿了淚水,我們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兒,我回到二哥家的堂屋裡,我同妻子帶來的東西已經不知道被二嫂藏到哪裡去了。我強壓著怒火,要她把我買的燒雞拿出來,撕下一條雞腿,來到父親床前,我撕下雞腿上的肉放到父親的嘴裡,父親用牙床嚼了一下就嚥下了。很快,父親就把一條大雞腿就吃完了。我看到這種情況,覺得父親的病並不像他們說得那麼嚴重,父親不可能已經很長時間臥床不起了。父親吃完雞腿,在我的勸說下站起來,到院子裡轉了一小圈。

二哥二嫂同我商量帶父親到縣城看病的事,說心裡話,我對二哥二嫂的這個提議有些反感,心裡想,父親好的時候你們把他當牛作馬的使喚,父親病了你們就讓我回來給他治病。我沒有立刻答應,就藉口同大哥大嫂商量商量,就同妻子來到了大哥家。

大嫂聽了我的來意後對我說,你不要聽他們兩口子糊弄你,老人好的時候整天讓他幹活,不行了就讓別人給他看病,他們倆口真是太精了。老人有撫卹金,他們兩口子拿著,看病用撫卹金就行了,並且還能報銷。咱們別管,讓他們兩口子給他看就行了。過了一會兒,大姐也來了,她也勸我別管,讓老二兩口子管。大嫂和大姐又告訴我,父親前段時間曾把殘廢軍人證交給二姐,讓二姐保管著。但是二哥二嫂不同意,為這二哥還把你二姐毒打了一頓。我聽了更加生氣,也決定不管了,讓二哥二嫂兩口子管。大嫂又對我說,你不要再到你二哥家去了,你去了他又要你帶著咱爺去看病,你就走不了了。你現在就走吧。

一方面我覺著父親的病也無大礙,另一方面我也覺著大嫂、大姐說得也有道理,就同妻子從大嫂家走了,也沒同病重的父親說一聲,就走了。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回到單位不到一星期,就又接到二哥的電報說父親病危,讓我趕快回去。我有些不太相信,覺著二哥又在糊弄我。但是,我還是立即乘車向家中奔去。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回到家裡,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父親煙氣時,他的三個兒子沒有一個守在跟前。

面對父親的遺體,我一下子懵了,我既後悔又傷心,我真沒有料到,父親會這樣快的離去。如果我那一次知道父親已經是病入膏肓,我決不會急於趕回單位,我會帶著父親到醫院好好檢查,我會留下來好好地陪著父親,如果不是我們兄弟不和,如果我不是對二哥二嫂有太多的仇恨,我也會留下來好好照顧父親,會帶父親去看病。如果只是那樣,父親或許不會這樣快地離開我們。有這樣多的可能,但是我都沒有去做,我只是想逃債似地偷偷離去。或許真是我這樣的離去,讓父親太傷心了,父親才會這樣快的離去,我真是太愧對父親了。

我們兄妹五人,本可以讓父親過一個幸福的晚年,但是,卻因為兄妹之間矛盾、仇恨不能共處。而且,我們還把這種積怨也轉嫁到了父親身上,讓年邁的父親經受了很多的痛苦,我們真是太不孝了。我們每個人都愧對父親。

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彌補自己的過失,實際上,我也無法彌補自己的過失。這將成為陪伴我一生的一塊心病,成為我永遠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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