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美矣,又盡善也——顏真卿書法藝術與漢字規範的璧合

作者:齊元濤(北京師範大學中國文字整理與規範研究中心教授)

漢字是中國原創文化的典型代表,但中國的漢字字型設計卻相對起步較晚,目前剛有一些起色,又出現了魚龍混雜的情況,在字型美觀與字形規範方面都需要經歷一次由亂而治的整頓,以使其更加健康地發展。

盡美矣,又盡善也——顏真卿書法藝術與漢字規範的璧合

顏真卿《多寶塔碑》拓片

漢字的形體美化與字形規範從來都不是矛盾的。二者的和諧統一有豐富的歷史經驗,其中一個典型代表就是顏真卿的實踐與貢獻。顏真卿開創顏體楷書,推行規範字形,將審美與規範圓滿結合,使唐代楷書臻於盡美盡善之境。

顏真卿書法是楷書之美的代表。顏真卿以忠義剛直的人品和精湛超卓的書藝,開創了質樸寬和、穩健雄渾的楷書典範——顏體字,豐富了漢字之美的內容,成為後世書法修習者取法的楷模。蘇東坡這樣評價顏真卿的書法:“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顏體字的影響並不止於毛筆手書,對宋代刻版楷書字型也有重要影響。陳振濂先生認為,顏體字是“後世印刷宋體的真正淵祖”。北宋後期,顏體字是印刷體的主要模仿物件。隨著印刷體的不斷髮展,人們又在吸收各家之長的基礎上,逐漸摸索出後來的“宋體字”。從這個過程可見,顏體字的影響隨著宋體字的發展一直延續至今。今天,顏體字仍是字型設計的重要源泉。

顏真卿以楷書之美力推規範字表。楷書的字體範式在唐代定型,但字形規範亟須確立。文字學家顏元孫的《幹祿字書》為楷書字形規範作出了開創性貢獻。《幹祿字書》具有先進的漢字規範觀念,為漢字的不同使用場合確立了不同的規範標準,相當於唐代的“漢字規範字表”。但限於顏元孫的社會影響,《幹祿字書》寫成後並未得到廣泛推行。顏真卿是顏元孫的侄子,顏真卿手書《幹祿字書》並請人摹刻上石,顏真卿書法與顏元孫《幹祿字書》珠聯璧合,世人紛紛傳拓,《幹祿字書》因此流佈廣遠。直到今天,我們仍有幸可看到顏真卿書《幹祿字書》的石刻拓本。據測查,《幹祿字書》對規範當時的社會用字起到了非常明顯的作用。《幹祿字書》頒行前,碑誌上的俗字,即非規範字,比例在10%;頒行後下降至3%。《幹祿字書》為中國楷書的規範奠定了穩固的基礎,這一切都與顏真卿的努力分不開。

顏真卿以楷書之美展示類推規範。《幹祿字書》僅收1599字,而社會常用字量一般在3000字以上,那麼《幹祿字書》如何實現對社會用字的規範?它使用的是類推規範策略。《幹祿字書·序》雲:“偏旁同者,不復廣出。”意思是說,具有相同偏旁的字,只選一個字作為代表,列出這個字的俗字、通用字和正字,其他同偏旁的字可依此類推。這一策略的優點是以簡馭繁,系統嚴密;缺點是字形不夠直觀。例如《幹祿字書》有對“走”字的規範,有對“召”字的規範,並說“諸從召者准此”。知道了“走”和“召”的寫法,從“走”之字、從“召”之字就可以類推,但這些字究竟是什麼樣子,還是沒有直觀的形象。顏真卿在書法作品中直觀呈現了“偏旁同者,不復廣出”的那些字形,給社會用字規範提供直觀的字形引導。顏真卿《茅山元靖碑》和《顏家廟碑》都有“超”,其寫法正是《幹祿字書》“走”和“召”的正字寫法的組合。透過顏真卿的書法實踐,《幹祿字書》的規範思想就以顏真卿筆下的具體字形展現出來,民眾因此有了具體可依的憑據。

顏真卿以楷書之美融於規範字形。據施安昌先生對唐初至唐末若干著名書法家所書碑誌的測查,書寫最為規範的就是顏真卿的作品。這種成績絕不是信手寫來就能達到的。我們以顏真卿書寫《幹祿字書》的774年為界,把顏真卿的書法作品分為前後兩期,可以看到:前期作品中的俗字,在後期作品中改為正字,這種變化和他手書《幹祿字書》有直接關係,他追隨和踐行漢字規範的意圖一目瞭然。顏真卿書寫《幹祿字書》時已是65歲高齡。65歲,不只是書法藝術爐火純青,字形習慣也已經固定。如果說顏真卿能謙遜地學習和書寫正字令人敬佩,那麼他以如此高齡卻能一絲不苟地努力踐行,則令人感動。顏真卿能這樣做,今天的書家也一定能做到。

漢字是源於圖畫的表意文字,一點一畫皆有意焉,漢字的美觀源於斯,漢字的規範基於斯。字形美化與字形規範,都是在漢字自然發展基礎上的人為提升,二者互為表裡,相得益彰。在漢字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為了更好地記錄漢語而出現篆隸楷的字型更迭。在此基礎上,書法家對字型特點做總結美化,文字專家對字形做與時俱進的規範,其中積澱了深厚的民族審美文化和對漢字記錄職能的最佳化。今天的字型設計,發掘基於漢字特點的民族審美品位,尊重維護漢字職能的國家規範,才是實現盡美盡善之道。

《光明日報》( 2022年09月04日 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