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五二)

譯註:方勇 李波

出版:中華書局

性惡

問者曰:“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故聖人能生之也。”應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斫木而生器,然而器木豈工人性也哉。夫聖人之於禮義也,闢則陶埏而生之也,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本性也哉?凡人之性也,堯、舜之與桀、蹠,其性一也;君子之於小人,其性一也。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然則有曷貴堯、禹,曷貴君子矣哉?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聖人之於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觀之,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性也哉?所賤於桀、蹠,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天非私曾、騫、孝己而外眾人也,然而曾、騫、孝己獨厚於孝之實而全於孝之名者,何也?以綦於禮義故也。天非私齊、魯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於父子之義、夫婦之別,不如齊、魯之孝具敬父者,何也?以秦人之情性,安恣睢,慢於禮義故也。豈其性異矣哉?

譯文:有人問:“禮義是人為積累而成的,是人的本性,所以聖人能制定出禮義。”答覆說:這種說法不對。製作陶器的人調和黏土而製成瓦器,然而黏土製成的瓦器是人的本性嗎?工匠砍削木頭而加工成器具,然而木材加工成的器具難道是工匠的本性嗎?聖人對於禮義,打個比方說,就像陶器工人調和黏土而製成瓦器一樣,那麼人為積累而制定禮義,難道是人的本性嗎?凡是人的本性,堯、舜和桀、蹠,他們的本性是一樣的;君子和小人,他們的本性是一樣的。現在要把人為積累而創造出禮義作為人的本性嗎?那麼又為何尊重堯、禹,為何尊重君子呢。凡是尊重堯、禹、君子,是因為他們能改變人的本性,能作出人為的努力,人為的努力作出而禮義就產生了。然而聖人對於人為積累而創造出禮義,就像陶器工人調和黏土而製成瓦器一樣。由此看來,那麼人為積累而創造出禮義,難道是人的本性嗎?所以鄙視桀、蹠、小人,是因為他們放縱本性,順著情性,任意妄為,從而貪圖利益互相爭奪。所以人的本性是惡的就明顯了,善良的行為是人為的。上天並不是偏袒曾參、閔子騫、和孝己而排斥眾人,然而曾參、閔子騫和孝己獨獨注重孝道之實而成全了孝道的名聲,為什麼?因為他們盡力追求禮義的緣故。上天並不是偏袒齊人和魯人而排斥秦人,然而秦人對於父子的道義、夫婦的分別,不如齊人、魯人的恭敬有禮,為什麼?因為秦人放縱性情,任意妄為,怠慢禮義的緣故。這難道是他們的本性有差別嗎?

“塗之人可以為禹”,曷謂也?曰: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以仁義法正為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然則唯禹不知仁義法正,不能仁義法正也。將使塗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然則塗之人也,且內不可以知父子之義,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不然。今塗之人也,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其在塗之人明矣。今使塗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之可知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使塗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曰:“聖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以使也。故小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君子可以為小人而不肯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為也,然而不相為者,可以而不可以使也。故塗之人可以為禹則然,塗之人能為禹,則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農、賈,未嘗不可以相為事也,然而未嘗能相為事也。用此觀之,然則可以為,未必能也;雖不能,無害可以為。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矣,其不可以相為明矣。

譯文:“普通人都可以成為禹”,這是什麼意思呢?回答是:凡是禹之所以為禹,因為他能實行仁義法度。既然這樣仁義法度有可以知道、可以做到的道理,然而普通人都有可以知道仁義法度的材質,都有可以做到仁義法度的條件,那麼他可以成為禹就明顯了。現在認為仁義法度本來就沒有可以知道、可以做到的道理嗎?那麼即使禹也不知道仁義法度,不能做到仁義法度了。認為普通人本來就沒有可以知道仁義法度的材質,本來就沒有可以做到仁義法度的條件嗎?那麼普通人對內就不能知道父子之間的道義,對外就不能知道君臣之間的準則了。不是這樣,現在普通人對內都知道父子之間的道義,對外都知道君臣之間的準則,那麼可以知道仁義法度的材質,可以做到仁義法度的條件,普通人身上都具備就明顯了。現在讓普通人用他們可以知道的材質,可以做到的條件,按照仁義可以知道的道理,可以做到的條件去做,那麼他們可以成為禹就明顯了。現在讓普通人努力學習道義,專心致志,認真思考、仔細觀察,天長日久,積累善行而不停止,就會和神明相通,和天地匹配了。所以聖人,是人們積累善行而達到的。有人說:“聖人可以積累善行而達到,然而人們都不能積累善行,為什麼呢?”回答說:可以做到卻不可以勉強他們做。所以小人可以成為君子而不肯成為君子,君子可以成為小人而不肯成為小人。小人、君子,未嘗不可以相互轉化,然而不相互轉化,是因為可以做到卻不可以勉強他們做。所以說普通人可以成為禹是對的,普通人都成為禹,就不一定對了。即使不能成為禹,也不妨害可以成為禹。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遍行天下的人。工匠、農民、商人,未變不可以互相調換著做事,然而不曾互相調換著做事。由此看來,可以做到,未必能做法;即使不能做到,也不妨害可以做到。那麼能不能做到和可以不可以做到,它們的差別是很大的,它們不可以互相調換就很明顯了。

堯問於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慾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問焉?”唯賢者為不然。有聖人知之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多言則文而類,終日議其所以,言之千舉萬變,其統類一也,是聖人之知也。少言則徑而省,論而法,若佚之以繩,是士君子之知也。其言也謟,其行也悖,其舉事多悔,是小人之知也。齊給便敏而無類,雜能旁魄而無用,析速粹孰而不急,不恤是非,不論曲直,以期勝人為意,是役夫之知也。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於亂世之君,下不俗於亂世之民;仁之所在無貧窮,仁之所亡無富貴;天下知之,則欲與天下同苦樂之;天下不知之,則傀然獨立天地之間而不畏,是上勇也。禮恭而意儉,大齊信焉而輕貨財,賢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廢之,是中勇也。輕身而重貨,恬禍而廣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勝人為意,是下勇也。

譯文:堯問舜說:“人情怎麼樣?”舜回答說:“人情很不好,又何必問呢?有了妻兒那麼對父母的孝順就減少了,嗜好慾望得到了那麼對朋友的誠信就減少了,爵位俸祿滿足了那麼對忠心就減少了。人情啊?人情啊!很不好,又何必問呢?”只有賢德的人不是這樣。有聖人的智慧,有士君子的智慧,有小人的智慧,有勞役者的智慧。說話多,既有文采又合禮法,終日談論主張的理由,說得千變萬化,但綱領始終如一,這是聖人的智慧。說話少,直接而簡約,既有條理又合法度,就像用繩墨比著一樣,這是士君子的智慧。說話荒誕,行為悖亂,做事常出錯,這是小人智慧。能說會道、行為敏捷而不合法度,技能雜多、見識廣博而沒有用處,分析迅速、言辭熟練而無關緊要,不顧是非,不管曲直,把希望勝過別人作為目的,這是勞役者的智慧。有上等的勇敢,有中等的勇敢,有下等的勇敢。天下有正道,敢於挺身而出;先王有正道,敢於實行;對上不順從混亂時代的君主,對下不混同於混亂時代的人民;仁存在的地方無所謂貧窮,仁不存在的地方無所謂富貴;天下人瞭解自己,就與天下人同甘苦,共患難;天下人不瞭解自己,就巍然獨立於天地之間而無所畏懼,這是上等的勇敢。禮貌恭敬而內心謙讓,注重信用而輕視貨財,對於賢人敢於推薦他處在上位,對於不賢的人敢於將他拉下來廢除他,這是中等的勇敢。輕視生命而重視貨財,習慣於闖禍而又多方解脫,苟且豁免,不顧是與非、對不對的實際,把希望勝過別人作為目的,這是下等的勇敢。

繁弱、鉅黍,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檠則不能自正。桓公之蔥,太公之闕,問王之錄,莊君之曶,闔閭之干將、莫邪、鉅闕、闢閭,此皆古之良劍也,然而不加砥厲則不能利,不得人力則不能斷。驊騮、騹驥、纖離、綠耳,此皆古之良馬也,然而前必有銜轡之制,後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御,然後一日而致千里也。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身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所見者汙漫、淫邪、貪利之行也,身且加於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

譯文:繁弱、鉅黍,是古代的良弓,然而沒有排檠也不能自己端正。齊桓公的蔥,姜太公的闕,周文王的錄,楚莊王的,闔閭的干將、莫邪、鉅闕、闢閭,這些都是古時的良劍,然而不加以磨礪就不會鋒利,不借助人力也不能斬斷東西。驊騮、騹驥、纖離、綠耳,這些都是古時的良馬,然而前面必定要有馬嚼子、馬轡頭的約束,後面必定要有鞭子的威脅,加上造父的駕馭,然後才能日行千里。人即使有美好的資質和辨別理解力,必定要尋求賢能的老師來侍奉他,選擇好的朋友與他們交往。得到賢能的老師侍奉他,那麼聽到的是堯、舜、禹、湯的正道;得到好的朋友和他們交往,那麼看到的是忠誠、講信、恭敬、謙讓的行為。自己一天天進入仁義中也不知道,這是潛移默化的結果。現在與不好的人相處,那麼聽到的是欺騙、誣陷、欺詐、虛偽,看到的是汙穢骯髒、淫蕩邪惡、貪圖私利的行為,自己將要受到刑罰殺戮還不知道,這是潛移默化的結果。古書上說:“不瞭解兒子看看他的朋友,不瞭解君主看看他的左右。”這是環境的薰陶啊,這是環境的薰陶啊!

《荀子》(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