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我記憶中的童年,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一個個小小而又具體的等待,組成一個漫長卻又散亂、沒有目的的等待,伴隨著我童年的每一天。

即使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哪個小小而具體的等待更美好,實現了沒有,有沒有什麼缺憾。

即使到現在,我也沒覺得童年中整個漫長卻有散亂的等待,一定要有什麼目的,以便能培養我的志向。

如果非要說我童年的志向,就是每天都能忙碌而快樂著。我現在也沒覺得這個志向上不了檯面。

如果說整個童年中有最大的等待,那就是過年。

過年有沒有新衣服,能吃上多少好東西,放不放鞭炮,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份忙碌中的熱鬧:走親待客,殺豬殺雞,炸魚炸肉,做豆腐,蒸饅頭,烙煎餅。

這些都是大人在忙,可不耽誤孩子圍在一邊轉。

在我的記憶裡,過年吃到嘴裡的魚肉味道淡到幾乎沒有了;父母忙著置辦過年吃用的東西,我圍在父母身邊轉的快樂,就如陳年老酒,年份越長,越是醇香。

在我只能數清十個手指頭以前,進了臘月門,我每天都會問母親一次“還有幾天過年”,甚至是問幾次。我每天每次問,母親總是微笑著說還有幾天。

在數著手指頭的等待中,我在大年初一的鞭炮聲中醒來,屋子裡還是漆黑一片。躺在被窩裡,準備起床時,我高興地想著:我又長大了一歲。

如果說童年中所有的等待,有個模糊的目的,那就是長大。

至於長大了幹什麼,長大了再說。

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過年時的春聯,給農家小院染上濃濃的喜歡色。(孫歡/攝)

天氣轉暖。我等待脫下一身厚重的棉襖棉褲,換上單衣時的那一身輕快。這能讓我先在村裡瘋跑一圈,再想著去幹啥。

春風來了,小草從泥土裡伸出小小的芽。我等待小草長大些。

小草遍地綠時,父親會從集市上買回一隻很小的羊羔,用筐揹回家,交給我。小羊羔想媽媽,細聲細氣地叫著。

我抱著它,走在村子裡,告訴它每條街巷、每戶人家。我抱著它走出村子,告訴它村前的小河、村東的山嶺。

我等待過些天,小羊羔不用再抱著了。它會跟在我後面,吃掉我為它尋來的嫩草綠葉。

看著圍在身邊歡快著跑來跑去的小羊,我等待夏天。到那時,地上的青草,樹上的枝葉,有太多可供羊吃的東西。

在炎熱下的綠蔭中,我看著不遠處自己尋草葉吃的那隻羊,我都快要抱不動它了。

我等待到了秋天,父親會把羊牽到集市上賣掉,換回對我們家來說很大的一筆收入。

到集市上賣羊那天,母親總會找個事兒,讓我走出家門去做。等我再會來時,院子裡那隻羊沒了。雖然知道把它養大的目的,是為了賣錢,可我心裡還是會很失落。

在春風中,我等待河邊的蘆葦抽筍。

蘆葦在春雨中抽筍後,青蛙會從泥土裡鑽出來,在小河裡,在山溝裡,在坑塘裡,咕咕呱呱地叫著。

在青蛙的叫聲中,我等待著處處水中游動著小蝌蚪。那些怎麼也不可能數清的小蝌蚪,頂著大大的腦袋,晃動著小小的尾巴,在水裡尋找它們的快樂。

我等待著小蝌蚪長大些。家裡有了十多隻黃色的毛絨絨的小鴨子,它們要到河裡初次試水,要到河裡吃長大些的蝌蚪,才能真正搖擺著走出大氣磅礴的步伐。

蹲在河邊,看小鴨子吃蝌蚪,我等待它們長大。它們長大了,便能下蛋。鴨蛋不但可以賣錢,還能大大改善我們家的生活條件。

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樹林、小河,綠草、老牛,就是鄉村。(王靜/攝)

燕子帶著剪刀一樣的尾巴,從南方飛回來了。

它們找到去年的老窩後,飛落到屋頂上,興奮地叫著。第一次做窩的燕子,在誰家找到了合適壘窩的地方,飛落到屋頂上,興奮地叫著。

在燕子的興奮叫聲中,我等待它們壘窩。它們從小河邊、坑塘邊,銜回一口口的泥,壘新窩、補舊窩。

燕子選在我們家壘窩的地方,是在被稱為“過道”的屋子裡。它的窩以一根檁的上面為支撐起點,一圈圈壘泥。

從坑塘邊銜來的泥,是土黃色的;從河邊銜回來老年淤泥,是青黑色的。這讓燕子壘的窩,一層層不斷變換著顏色。

看著燕子銜泥壘窩,我等待燕子產蛋、孵出小燕子。老燕子銜著螞蚱飛回來時,燕窩裡會伸出四五個小腦袋,它們伸著細長的脖子,張著長有大大黃嘴角的嘴,各自叫著,那叫聲應該是說“我餓了”或“給我吃”之類的。

老燕子把嘴裡的螞蚱,送到其中一隻小燕子的嘴裡,小燕子仰著頭,伸著脖子,把螞蚱吃下去。老燕子一刻不停地再飛出去尋食,吃到沒吃到螞蚱的小燕子,把腦袋縮回窩,安靜地等著下次餵食。

我等待老燕子再次銜食回來。

河水已暖,可以到小河裡摸魚摸蝦摸螃蟹了。

從進入冬季,小河的河面就在變窄,河水在變淺。

在融融春陽下,小河變得只有一兩步寬,河水淺到才能沒過腳脖子。

在小河裡追逐只有半個手指長的小魚時,我等待雨水,等待夏季到來。

夏季來了,河裡會發洪水。到那時,小河最終流入的百里之外的水庫裡,會有大個的魚兒順水而上,最終游到我們村邊的小河。

野菜老了,山花謝了,小燕子飛出窩了。在等待中,我感受著漫長的春天。

在洋槐花開便山野時,在蜜蜂嗡嗡嚶嚶的叫聲中,我坐在濃蔭匝地的樹林裡,犯著春困,等待夏季的到來。

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老街、老院、老人,曾經的山區農村,歲月漫長。(王靜/攝)

在我的童年裡,夏天是從二十四節氣中的夏至才開始的。因為到了這天,我便有新的等待與忙碌了。

我等待夏至前後的第一場雨水,如同烈日下禾苗。

一場不同於綿軟下著的春雨,夏季第一場激烈的雨,在夏至前後幾天落下。我站在屋門口,看著屋簷下流成水簾的雨水,等待雨停。

雨一停,甚至只是從大雨變成小雨,我便拎著燒開水用的泥壺,向東邊山嶺上跑去。跑出村,從路邊拔些青草,把壺嘴塞住。

雨後的山嶺上,山草多的地方,這個時候會從洞裡鑽出山水牛。這東西長得像斑蝥,只是個頭更大,渾身亮黑色,頭上長著兩個大大的牙。

我拎著泥壺,在山坡上尋找山水牛。它們鑽出洞來,便快速地到處爬著,它們的生命不過半天長短,它們必須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

看見了,放下泥壺,右手捏住它們的脊背,左手開啟泥壺的蓋,扔進泥壺。

母山水牛個頭小些,受一肚籽所累,飛不起來。公的能飛十幾米甚至更遠。一隻飛起來的公山水牛,太容易被看見。離它最近的孩子,便拎著泥壺追上去,嘴裡邊喊著“山水牛趴窩”。

看著天上飛著的山水牛,沒注意腳下的山草山石,被絆倒了,趴在地上;泥壺摔碎了,好不容易逮來的山水牛,滿地爬著。

夏至過後的每天晚上,躺下後,我就在等待天明。天明瞭我可以去逮白知了。

在早晨還只能模糊看清路面時,我便從東邊出了村。憋一口氣,飛快跑下埋滿墳子的小山坡,再向南、向小河邊走去。

那裡有一大片楊樹林子,並且年年收割用來編籃子,裡面沒有樹,全是一人來高的楊樹條子。我趕到這裡時,天明瞭,但還遠看不見太陽的紅光。

知了猴從地裡鑽出來,爬到楊樹條子上脫皮。天明時,脫得晚的,知了還是白色的;加上早晨露水大,已經變成半黑的知了,也飛不起來。

我在那些楊樹條子間尋尋覓覓白知了時,等待太陽出來。太陽出來,曬乾了露水,曬熱了樹林。

在烈日的毒曬下,趴在高枝上的知了,一邊嘶啞地叫著,一邊在樹上慢慢向下退。到這時候,我可以粘知了了。

粘完了知了,下午坐在悶熱的樹林裡打盹,我等待太陽落山。太陽落山時,知了猴就會從洞裡爬出來。

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山區小村長大的孩子,每個人最多的記憶,便是村前的那條小河。(王靜/攝)

草屋低矮,夏夜苦悶難耐。熱醒了,渾身是汗。再熱也抗不住困勁,昏昏沉沉再睡過去。在醒來睡去之間,我等待天明,等待天明時那一份清涼。

天明瞭,我等待太陽昇高,等待太陽把河水曬熱些,我好到河裡摸魚、洗澡。

在河裡摸會兒魚,選一處有樹蔭的河面,全身泡在水裡。清涼的河水從身上流過,那舒服的感覺,讓我的眼皮沉重,可又不能完全睡著,要不頭會沉到水裡。在這濃濃的睡意中,我等待太陽落山。

夜色還沒有完全淹沒小山村,我就拿上蓑衣,來到村東的打麥場。側著身子躺在蓑衣上,看著打麥場邊的草叢中,亮起越來越多螢火蟲。這些螢火蟲打著小小的燈籠,在草叢裡尋路。

看著天上升起的明月,或一天繁星,我在等等總是遲遲才來打麥場乘涼的老人。老人的嘴裡,有牛郎織女的故事。

聽著老人口裡的故事,我手裡拿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系成一個扣,我在等待天上有流星劃過。老人說,看到流星,心裡許個願,迅速把扣拉死,把飛的流星拴住,心願就會實現。

拿著繫好的扣,大多時候不知道要許個什麼願。是粘更多的知了,還是摸到更多的魚,在兩個心願難以選擇時,流星飛過天空。要麼是許願時忘了拉扣,要麼時拉扣時忘了許願,反正夏夜中等等了一次次的流星,我都沒能將一顆拴住。

我的童年記憶中,我總是在犯困。因為在等待中,我有太多的事兒要去做,忙得我沒時間吃飯,沒時間睡覺。

半下午時分,坐在河邊的小樹林裡,背靠著棵老楊樹或板栗樹,我真想睡一會兒。可樹林裡又悶又熱,我等待秋風帶來清涼。我想在秋的清涼中,好好睡一覺。

秋風真來了,我等待了整個春天加整個夏天的螞蚱,終於長大了。它們的外殼不再是剛脫皮後的嫩軟,它們的翅膀完全成長了,它們的身體裡有了油脂,有了籽。

各種螞蚱在樹林中、草叢裡,唱著秋之歌。我沒有了好好睡一覺的時間,整天忙著逮螞蚱。

在螞蚱的歌聲中,我等待著秋的成熟。

地裡的花生、地瓜,黃豆,都在一天天成熟。這讓吃了半年陳糧的我興奮不已。

花生的果殼裡剛形成小小的花生仁時,地瓜還只是一層皮時,就趁護青老人不注意,溜到地裡,拔幾棵花生,扒幾個地皮。跑到小河裡,洗掉泥土,花生帶殼吃,地瓜帶皮吃。吃的不是香味,而是新鮮。

在吃著這樣的花生地瓜時,我等待它們成熟。花生米長滿果殼,地瓜撐開乾硬的土地,黃豆莢由青變黃,我走出村子時,口袋裡總會裝著火柴。

幾個護青的老人,更加守護著秋天的豐收。可有山的遮擋,有溝的隱藏,一群孩子想偷點生產隊裡的花生、黃豆、地瓜,還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東西偷來了,分頭四處拾草。在陽光下的火與煙中,我等待燒熟花生、地瓜、黃豆。那種等待,真香。

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一隻老母雞和它剛孵出來的小雞,能蹲在一邊看上半天。這就是童年。(王靜/攝)

十一

在等待中,秋收真正來了,全村人都忙碌起來。在那時的山村,秋天的收穫,關乎著全村每一個家庭,在接下來的一年中,是否能吃飽肚子。

只要能下地的孩子,就要參與秋收。倒花生,倒地瓜,曬地瓜幹,天明下地,天黑回家。在每天的收穫和勞累中,我等待著天冷。

天冷後,秋收就結束了,母親也不用整天這麼累了,我也不用再每天跟著母親下地了。

帶著寒意的秋風來了,草樹都在由綠變黃。看著最初飄落的樹葉,我在等待暮秋的一場濃霜。

濃霜來了,那些從家裡到田野裡一直追著我咬的蚊子、小蠓蟲都沒了。我的胳膊上、腿上,不會再每天都有新抓破的地方。

濃霜過後,草枯了,葉落了,我便可以去拾草了。

十二

天已寒,河面上結了薄冰。在河邊的寒風中,我等待冰層變厚,厚到可以去河面上滑冰。

在小河裡從上游向下滑冰的感覺,真好。在村裡連腳踏車都沒有的年代,遠近的距離都要靠腳去走。沿河而下滑冰,不用邁步,岸上的樹就飛快地向後退去,那是那時我能體驗到的速度。

冬天的村莊是灰黑色的,因為草屋;冬天的田野大片大片是土黃色的,因為這些地方土層太淺,不能種小麥,只能春來後種地瓜、花生。

每天看著灰黑色、土黃色,我等待落雪,等待天地一色的白茫茫。

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我等待雪停。雪停了,我可以到山上,看戴了白帽子的松樹,那模樣讓我覺得很可笑。我可以到平野裡,尋一處沒人走過的地方,走出很長很長的一串腳印。

我的那串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會很長時間獨自留在田野裡,旁邊印著鳥兒、野兔走過的痕跡。

十三

越來越冷的寒風中,我等待天變得更冷。到那時,喂牛的老人怕晚上凍著牛,會在牛欄裡生起火堆。

牛欄裡晚上生起的火堆,引來了村裡的老人。他們圍著火堆,說些他們年輕時的事兒,說些曾經外出時的見聞。

火堆和老人,引來了孩子們。我到牛欄裡的火堆旁,不是為了烤火,要想身上暖和些,寒夜裡的那點火堆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真不如沿著村裡的幾條街巷跑上兩圈。

我蹲在火堆旁等待,等待老人終於開口為孩子們講那神神鬼鬼的故事。

那些故事裡,有懲惡。比如,一個小孩子,在地裡走著時,用放羊的鞭子,打壞了很多蕎麥。結果晴天起響雷,把小孩子劈死了。被劈死的小孩子背上,有“鞭打蕎麥十八畝”七個字。

那些故事裡,有揚善。比如,一個父母都死了的半大孩子,獨自耕種著山坡上的二畝薄地。一次大雨,洪水在地頭的溝裡衝出一個瓷罐子。半大孩子開啟罐子一看,是人的骨殖。他便在山坡上找了個地方,挖個深坑,把罐子埋了。結果他的薄地越種越肥沃,年年豐收。在一次夢裡,一個老人感謝他幫助埋了自己的骨殖。老人說,為了回報,他天天去拾糞,埋到半大孩子的地裡。

那些故事裡,有思辨。比如,狼與狐狸起了爭執。狼說,是以水為淨,用水洗過就乾淨了;狐狸說,是眼不見為淨,沒看見髒就是乾淨。二物為此爭得臉紅脖子粗。狐狸夜裡找到一戶人家,偷出那家剛用了不太久的尿罐。天明後,狐狸到河裡,把尿罐裡裡外外洗刷了一遍,然後買來兩斤酒,裝到尿罐裡,給狼送了過去。幾天後,狐狸找到狼,問酒好喝嗎。不花錢的酒,狼當然說好喝了。狐狸說,你仔細看看這個罐子,是不是當過尿罐?狼細看了罐子後,彎腰就吐,差點把腸子都吐出來了。

在寒冷中,我聽著這些故事,等待著過年,等待著春風再次吹綠山村。

最憶是鄉間|我的童年

樹林、草地,麥田、野菜。山村孩子童年的記憶,是綠色的。

十四

等待,哪怕每一個再小的等待,對童年的我來說,都是漫長的。這讓我的童年變得特別漫長,漫長到可以說直到走出山村,到鎮裡上初中時,我才不情願卻又自主地結束了童年。

長大了後,我看到有人寫的放羊娃故事。說的是有個有學問、見過世面的人,與山區一個放羊娃的對話。內容大體如下:

放羊幹什麼?

掙錢。

掙錢幹什麼?

娶媳婦。

娶媳婦幹什麼?

生娃。

生娃幹什麼?

放羊。

那位有學問、見過世面的人,聽了後很悲哀,覺得這是一種讓人窒息的愚昧和落後。在這種愚昧和落後中,人生毫無意義。

小草變綠,花兒開放,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兒,不存在有意義和無意義。到現在,我也沒覺得那個對話中的山區放羊娃要走的人生,有什麼可悲可嘆的。山有高低,河有大小,都是山與河。

在漫長的童年裡,我的記憶裡沒有琴棋書畫,課堂、課桌、課本這些東西也少得可憐,更多的是蛙鳴月色、鳥飛綠楊,更多的是山路崎嶇、小院炊煙。

因為童年的等待,我現在清晰地記著當時小山村裡的每戶庭院、每一個人,清晰地記著小河在哪個地方拐了個彎,清晰地記著哪個山坡上有棵野草花。

沒有了童年的那些等待,我的歲月變得越走越快,快到走過來的歲月中,我都記不清經過哪些事、見過哪些人。

感謝童年中那些數不清的小小而又漫長的等待,讓我的記憶並不空虛。

大眾報業·農村大眾記者 孫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