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任溶溶:童心照耀人間

編者按:

著名出版家、作家、翻譯家任溶溶2022年9月22日在上海逝世,享年100歲。

任溶溶先生曾說:“與兒童文學結緣是我一生的幸運。”

從1942年發表第一部翻譯作品至今,八十年來,任溶溶先生全身心地投入兒童文學事業,他翻譯了大量英語、俄語、日語、義大利語等多語種的世界兒童文學經典。與此同時,他的原創作品《沒頭腦和不高興》《一個天才雜技演員》等也深受廣大讀者好評。任先生的作品童趣盎然,贏得了無數小讀者的心,陪伴著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兒童快樂健康成長。

上海譯文曾出版任溶溶老先生的散文結集《浮生五記》,以下內容摘自此書。

我叫任溶溶,我又不叫任溶溶

摘自|《浮生五記》

著|任溶溶

逝者 | 任溶溶:童心照耀人間

我叫任溶溶,其實我不叫任溶溶。我家倒真有個任溶溶,那是我女兒。不用說,先得有我女兒,才能有我女兒的名字;先得有我女兒的名字,才能有我用的她的名字。我是在她生下來那年開始專門做兒童文學工作的。知道我女兒的歲數,就知道我專門從事這工作的年頭了:她是屬狗的。再說她如今也有了她自己的女兒,瞧,這小妞兒這會兒正坐在我身邊看書,一頁又一頁地看,一頁又一頁地翻,可書倒著拿,因為她別說不識字,連畫也看不懂,總共才一歲。

我做起兒童文學工作來,是件很偶然的事。

我本來是——不,我一直是個文字改革工作者。我十幾歲就參加文字改革工作(那會兒是宣傳拉丁化新文字),以後再沒放棄過,這個工作對我後來做兒童文學工作有很大的好處。研究拼音文字就要研究我國文字的發展規律,要注意口語,這就使我對祖國語言文字有一個基本的認識。兒童文學除了對兒童進行思想教育,並使他們獲得藝術享受之外,還要向他進行語文教育。孩子正在學習語文階段,一篇短文,一部長篇小說,都是向孩子進行語文教育,因此兒童文學工作者都要有語文修養。我自己是透過做文字改革工作獲得這種語文知識的。

我在大學裡唸的是中國文學系。那時候我對文字學和音韻學很感興趣,再加上我覺得外國文學用不著別人來逼我讀,我自己早就一直在讀,倒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不逼一下讀不下去,也讀不大懂,因此有意選了這個系。結果就給古詩詞迷住了。這也使我長了不少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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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四十年代 任溶溶舊照

學校出來以後,我翻譯美國文學作品,就在這個時候,我的一個同學進兒童書局編兒童雜誌,要稿子,知道我在做文學翻譯工作,跑來找我,要我每期幫他譯幾篇湊足字數。我於是去找外國兒童讀物看。它們豐富多彩的插圖吸引了我,我很高興幫他這個忙。因為每期有幾篇,筆名要用上好幾個。我這時候剛有了第一個孩子,她的名字也成了我的筆名之一。由於喜歡這個孩子,也就喜歡這個筆名,碰到自以為得意的作品,如美國兒童文學作家哈里斯的《裡馬斯叔叔的故事》等,就用上這個名字,到後來自己竟成為任溶溶了。不知怎麼搞的,我竟沒想到孩子會長大起來。等到她長大起來,麻煩也就來了。有人上我家找任溶溶,家裡得問找哪一個。後來來老的找我,來小的找她。當然也有弄錯的時候,來了小朋友,以為找她,卻是來找我的。至於有些小讀者給我來信,開頭就是“親愛的任溶溶大姐姐”、“親愛的任溶溶阿姨”,毛病一準也出在這個名字上。

這就是我名字的來由。

二、我真正的兒童文學作品

我們現在說的兒童文學,是指為兒童寫的文學作品,其實兒童也有自己的文學作品,我小時候就寫過。為了供研究兒童心理的同志參考,我不妨說說自己真正的兒童文學作品。

我小時候是個電影迷,不但是個電影迷,而且是個電影說明書迷,收集了很多很多說明書。到後來,竟然“創作”起電影說明書來了。想起來這是小學二年級時候的事。我小學是在廣州讀的,進小學一年級之前已經讀了三年私塾,四書讀到《孟子》的《離婁》。進一年級已經會作文了。我為我這些電影說明書自編故事,自然是模仿看到的電影,主角大都是劫富濟貧的俠盜、抵抗敵人的英雄之類。年紀小,當然不懂愛情,但愛情故事一定也寫過,電影上有嘛。我編好了故事,還編演員表,給我喜歡的電影演員隨意派角色。只有一樣東西肯定沒有,那就是導演,因為我那時根本不知道導演的重要性。編劇也是沒有的,連這個名稱也不知道。因此請勿懷疑我從小就好“名”。那時看的八成是外國電影,我“創作”的也是外國電影故事。這些說明書像海報似的貼滿一屋子,讀者不多,是常上我家的兩三個同學。

我從“創作”電影說明書又發展到自己畫電影。我小時候又是個連環畫迷,情願把早飯錢省下來,到小書攤租連環畫回來依樣畫葫蘆。這時我把自己“創作”的電影故事畫成連環畫卷,想要用手電筒把它們照到牆上去,無奈怎麼也照不出來,因為紙太厚了。當時我還沒見過幻燈。儘管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結果大功沒有告成。這說明我笨,要是我聰明,我一準就發明幻燈了——雖然幻燈一準早已發明,可我至今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明的。

我念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差點兒還寫出了“長篇小說”。我當時最喜歡的小說之一是《濟公傳》。我喜歡濟公耍弄惡人的那種滑稽辦法。我居然拿起筆來給這本小說寫續集,也不知打哪兒弄來了一張稿紙,從“第一回”的題目到“未完”這兩個字,正好是一張稿紙,大概四百個字。我把我想得出來的所有荒唐幻想都湊上去了,可說“幾易其稿”,才抄成了這一張稿紙。寫完以後我十分得意,裝進信封,投給報館——廣州的《越華報》,接下來就天天等迴音,以便續寫。當然,迴音沒有接到,我的這部“長篇小說”也就此“夭折”。幸哉!

類似的“稿件”,我想今天的報刊編輯部也會收到吧?

三、我的翻譯

我翻譯的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登在1946年1月1日出版的《新文學》雜誌創刊號上,是土耳其SadriErtem(那時在宣傳拉丁化新文字,有意不把作者的名字譯成漢字)寫的兒童小說《黏土做成的炸肉片》,不過當時用的筆名是易藍。接下來卻去譯成人文學作品了。

我轉到兒童文學翻譯工作上來以後,由於學過點俄文,從少年時期起就愛蘇聯文學,自然找蘇聯兒童文學作品來看,一看就在眼前展現了一個新世界,開始打算翻譯蘇聯兒童文學作品。

那時上海有一個我們地下黨的同志以蘇商名義辦的時代出版社,專門出版蘇聯作品。我同社裡一些同志很熟,他們知道我的這個打算,大力支援。建議我就為他們翻譯蘇聯兒童文學作品,我譯一本他們出一本,包下來了。於是從解放前起,我有機會一本接一本地在時代出版社出書,他們還讓我自己安排版面,進出他們的印刷廠,簡直把我當作了時代出版社的“同人”。我能夠全心全意走上兒童文學翻譯工作這條道路,首先要感謝時代出版社姜椿芳、倪海曙等同志。我在那裡一共出版了十幾本書,包括馬雅可夫斯基和馬爾夏克的兒童詩、阿·托爾斯泰的《俄羅斯民間故事》、伊林娜的《古麗雅的道路》、科諾諾夫的《列寧的故事》等等。

談到時代出版社,我不禁想起一件事。儘管時代出版社的同志和我很熟,這件事他們卻絕對絕對絕對不知道。事情雖然和兒童文學無關,卻還是想說一說。

時代出版社創辦起來,是從出版《時代雜誌》開始的,那是在1941年蘇德戰爭剛爆發後不久。他們的發行部在斜橋弄(今吳江路)一個小房間裡,附帶免費傳送英文版《每日戰訊》,我每天傍晚總要走很遠的路去取。我當時從英文譯了一篇蘇聯衛國戰爭小說,有一天去取《每日戰訊》時,把稿子偷偷塞給發報的同志,接下來的一期就登出來了。我用的筆名叫託華。那時候我正在學俄文,很愛俄文“同志”這個詞,俄文“同志”的音是“託華里希”,我取了開頭兩個音節做筆名。收我稿子的那位同志幾年以後竟成了我的朋友,可我沒跟他談過這件事,就算談了,他也一準想不起來,因為像我這種會取《每日戰訊》的小青年太多了。

上海解放後不久,新華書店華東總分店出版兒童讀物,讓我負責編輯《蘇聯兒童文藝叢刊》(1950年底創刊,一個月一本,出版了一年多)。為了向兒童提供有益的讀物和向兒童文學工作者提供參考作品,這個叢刊的出版是有意義的,它還團結了上海的兒童文學譯者,其中有幾位後來成了有名的翻譯家。

1952年底少年兒童出版社在上海成立,我一直在這個出版社裡負責外國兒童文學介紹工作。因為客觀需要,外國兒童文學作品,特別是蘇聯兒童文學作品,當時出了很多。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起,我們開始出版外國兒童文學叢書,準備把國外有代表性的兒童文學作品系統地介紹過來,一些重要作家還出版選集,如《蓋達爾選集》。這個工作可惜後來停止了。我至今還是認為這個工作應該繼續做下去,紮紮實實地給兒童,同樣重要的是給兒童文學工作者整理出一套好書來。要問我對兒童文學工作還有什麼宿願的話,這就是我最大的宿願之一。

在以前,我使用的外語只有兩種:英語和俄語。我大量翻譯的是蘇聯兒童文學作品,也介紹了義大利羅大里的童話和詩歌以及其他國家的童話、兒歌等。

在一段時期,我和同志們長期靠邊。可我如今回顧一下,這整整十年我總算還搶回了一部分時間,沒完全浪費掉。在“牛棚”裡既不準工作,也不準隨意看書,只可以寫“檢查”、“交代”和勞動,不寫、不勞動的時候只好呆呆地坐著。我實在閒不住,於是想到讀義大利文。義大利文我原先雖然斷斷續續學過一些,可是因為忙,沒有集中時間好好學過,而抄家之後,劫餘書中居然留著義大利文課本。於是我白天在艱苦勞動間隙搶時間休息,甚至在菜場的櫃檯上睡過午覺,晚上就搶時間在家裡學義大利文,把生字和語法規則抄在薄紙上,帶在身邊,白天在“牛棚”裡背。這樣我總算學到了一些義大利文的起碼東西。後來到幹校,無法偷學,停了。等到從幹校回上海以後,我又利用業餘時間重溫日文,得到在外文資料室工作的朋友的幫忙,借了日文書偷偷地看。屈指算來,我在這個時期看的日文小說,大概比我看過的英、俄文小說還要多。我們廣東有句俗話,譯成普通話就是“跌倒抓把沙”,意思就是即使倒黴摔了跤,也要趁此“機會”撈回點什麼。在這期間,我就按我們老祖宗的這句格言辦,是撈回了一點東西,至今感到慶幸。我從義大利文譯了《木偶奇遇記》,還準備譯羅大里的童話和詩。至於日文,我曾在《外國文藝》雜誌上負責介紹過日本文學作品,只是在兒童文學翻譯工作上我還沒怎麼用上,我想以後會用得上的吧!

這以後,我在上海譯文出版社編《外國文藝》雜誌,起初根本沒有考慮翻譯外國兒童文學作品,簡直連心也不動。真得感謝1978年10月在廬山召開的兒童讀物出版座談會,在會上我受到同志們的鼓舞,心動了。而且越動越厲害。下山以後,業餘除了創作,一口氣還翻譯了好多部兒童文學作品,一年當中譯了二三十萬字,比我之前任何一年都多。人老了,時間少了,該為孩子和兒童文學事業多幹點活,我老這麼想。

逝者 | 任溶溶:童心照耀人間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於銅仁路上海譯文出版社

我感到在介紹外國兒童文學作品方面要做的事很多。解放後外國兒童文學作品是介紹了不少,優秀的蘇聯兒童文學作品基本上都有了譯本,可是世界上有不少有影響的兒童文學作家還需要介紹,特別是供我國兒童文學工作者參考。我以後打算在這方面做些工作,包括資料工作。

在翻譯工作中,我日益感到為兒童翻譯書必須牢牢記住這是寫中文,更注意中文,注意祖國語文的規範化,因為它同樣負有對兒童進行語文教育的任務。外國作家給兒童講故事,不但要讓他們聽懂,而且聽得有味道,我們改用中國話來講,也同樣要做到這一點。兒童文學作品最麻煩的是常有文字遊戲,碰到這種情況就不能照字面譯,要改成相應的、在中文裡也是有趣的東西,靠註釋說明在原文裡某字和某字諧音,某字語義雙關等等,就會使作品乏味。譯者既要對得起讀者,也要對得起作者,要務使外國作家有味的文字不變成無味的文字。這不是件容易事,我至今還在學習。

我翻譯外國兒童文學作品,雖然小說、童話、劇本等等無所不譯,但最感興趣的是譯兒童詩。在外國兒童文學作品中,兒童詩佔很大的比重,有不少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是詩人。這是因為兒童詩在兒童文學中佔特殊的位置。兒童接受文學作品是從催眠曲開始的,是從聽作品開始的,在識字以前,就聽了大量兒歌和故事。兒童善於背誦,兒歌有韻,即使無韻也有節奏,容易記。兒童愛唱兒歌,中外相同。不少外國兒童詩的確是好詩,很有借鑑作用,值得介紹,儘管譯詩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豈止不討好,甚至要討罵。說文學作品不能翻譯,更多的是指詩。這也有道理,因為詩的語言是極難用別的語言代替的,只要看中國古體詩譯成白話詩也很難就知道。但我覺得這工作還是得做。如何譯詩,爭論起來可以沒完沒了,我主張就讓各人用各人自以為是的辦法譯就是了,百花齊放。好在今天的新體詩也無一定形式,只要譯出來是詩就好。譯者自然都是要把詩譯好的。既是兒童詩,當然還應該受到兒童的檢驗,為兒童喜愛。我幾十年來一直在探索詩的翻譯問題。我接觸到的一些外國兒童詩是有格律的,我盡力在引進詩體方面也進行嘗試。我常跟青年讀者說,原詩的內容和結構,在翻譯的詩裡基本上是保持的,但文字卻是譯者的了,它甚至可能比原作的文字更好,當然,往往是比原作的文字差,讀者,特別是文藝工作者,即使對譯文不滿意,也不妨硬著頭皮讀一讀,透過譯文看看原作的內容和意境,從中得到點什麼。讀我的譯詩也希望能如此。

我在翻譯上還做過一件事,就是為文字改革出版社試驗用“拼音文字”譯了阿·托爾斯泰的著名童話《金鑰匙》。那是用英文打字機打的,因為不用漢字,就較少受漢字影響,全部是口語,譯出後我十分得意。可惜這部稿子在那段時期已在出版社毀於火中。之後我重譯了這本書,卻是用漢字譯的了,恐怕比不上失去的那一稿。假使文字改革出版社恢復,這種拼音文字試驗工作我還是要做的。

四、我的創作

關於我的兒童文學創作,那沒什麼可說的:我至今還處於學習階段。

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我主要做翻譯工作,雖然也創作過詩歌、小說、童話,但純屬客串性質。

先說寫小說吧。

我的第一篇小說叫《媽媽為什麼不去開會》,是解放後不久寫的。那時候少先隊員還叫兒童隊員,許多婦女也沒參加工作。這一篇小說寫一位媽媽不去參加里弄的學習,她的兒子,一個兒童隊員,認為媽媽太不應該了,理直氣壯地去跟她講道理,要說服她去開會。搞了半天,媽媽不去開會,原來都因為他和弟弟妹妹吵吵鬧鬧,去不了。於是他決定帶好弟弟妹妹,讓媽媽去開會。小說在《新少年報》發表出來後很受歡迎。可是裡面有個細節,寫這孩子教妹妹不夠耐心,打了她的頭一下。有讀者認為這樣寫歪曲了兒童隊員的形象,我還得做檢討。可我認為這樣寫完全可以,因為孩子最後認識錯誤了。我那時候翻譯夠忙的,創作這麼麻煩,想想還是不寫算了,一擱筆就是幾年。

我接下來寫出了《我是個黑人孩子,我住在美國》(後來出單行本改作《我是個美國黑人孩子》),寫這篇小說完全是偶然的。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要我介紹外國兒童生活,我看了一個外國報道材料,講一個美國黑人孩子被三K黨圍毆的不幸遭遇,十分感動,就把題目告訴了他們,他們馬上在《每週廣播》上發了訊息,定好了廣播時間。可是到譯稿時,我覺得這報道太簡單了,我國孩子聽了不一定那麼感動。可是題目已經登出去,時間也定好,非在規定的時間裡照題目講不可。我真叫做騎虎難下,又得對小聽眾負責,於是索性像命題作文那樣創作小說。我上面已經說過,我從小是電影迷,看的片子十有八九是美國片,後來又有一段時間做美國文學介紹工作,對當時美國黑人的生活還有點間接的知識。我十分同情報道中那個美國黑人孩子,於是以這件事為題材,很順利地構思出故事,一下子寫好了,目的只為了完成廣播任務。《少年文藝》主編李楚城同志知道了這件事,竟然聽廣播審稿,立即拍板成交,在《少年文藝》上發表。這篇小說,後來幾個地方轉載,還用作教材,出了單行本,選到上海的《十年兒童文學選》裡,這卻是我始料不及的。後來我又寫了幾篇以外國兒童生活為題材的小說。

再說童話。

這裡我只說說我開始寫的兩個童話:一個是《沒頭腦和不高興》;一個是《一個天才雜技演員》。

逝者 | 任溶溶:童心照耀人間

左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編《外國文藝》雜誌的任溶溶

我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常到孩子們的集會上去講故事。講外國故事講膩了,很想針對孩子們的情況講點別的什麼。兩個童話就是這樣產生的。關於沒頭腦,我自己是一個,深有體會,“不高興”則是好些孩子的口頭禪。碰到這種孩子,批評他們吧,他們總是不服氣,認為這是小事,跟大起來做大事沒關係。我就想幹脆讓他們帶著他們的缺點就變成大人去做大事,出點大洋相。這就是《沒頭腦和不高興》。不高興演武松打虎裡的老虎而不肯死這一段,是借用小時候看到的一段廣東梨園掌故。掌故里說一個扮老虎的演員向扮武松的演員借錢抽大煙,“武松”不肯借,扮老虎的就一直不肯倒下,直到“武松”答應為止,我把這段掌故擱這兒來了。至於《一個天才雜技演員》,那是因為我有一箇中學同學,是位運動員,長得英俊,身體說不出有多棒。過了多少年再見到他,我簡直認不出他來了。原來他不當運動員了,成了個大胖子。我覺得很滑稽,就借這件事給孩子說明本領不是天生的,是苦練出來的,就算你比別人聰明一點,要是不勤學苦練,就得不到本領,有了本領也會荒廢掉。因此我加上個胖小丑因為勤學苦練成了個有本領的雜技演員。胖變瘦,瘦變胖,孩子們聽了都哈哈大笑,我就要他們在嘻嘻哈哈聲中接受我的道理。這兩個故事講給孩子們聽效果不錯,編輯同志逼著寫,甚至空出版面等稿子。《沒頭腦和不高興》我是到截稿前兩個小時才像“立等可取”似的一口氣寫下來的,讀了一下就交出去發排了。因為這兩篇都是講過的故事。我那時候天天聽相聲,講時學單口相聲的口氣,這一點,在童話的文字裡也反映出來了。

我這兩個童話都被改編並拍成了美術片,一個拍動畫片,一個拍木偶片。拍電影是導演他們的功勞,我不過是提供個劇本。但我上面說過了,寫電影故事是我童年時的“老本行”,寫的故事真能拍成電影,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使我高興的了。

我認認真真地學寫點東西,那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

我很早就有個打算,準備四十歲開始搞創作。我一直翻譯人家的東西,有時感到很不滿足,覺得自己也有話要說,有時一面翻譯,一面還對原作有意見,心想,要是讓我寫,我一定換一種寫法,保管我們的孩子更喜歡。特別是譯兒童詩,又要符合原意,又要符合整首譯詩的音節數和押韻等等,極花心思,說不定比作者寫一首詩花的時間還多,

不由得就想幹脆寫自己的詩。於是我弄了個小本子,不斷記下自己準備寫詩的題目,留到不惑之年開筆大吉。可我動筆沒等到四十歲,提早了三年,那是因為翻譯任務輕了,閒不住,再加上創作的願望越來越強,憋不住。

我把小本子開啟,一個題目一個題目研究。有些題目在記題目時很感動,隔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還很感動,就寫;有些題目一時很感動,過後再想想並不那麼感動,就不寫。我一口氣寫了幾十首兒童詩,除了給低幼兒童的以外,其餘的後來都被收到了《小孩子懂大事情》這本集子裡。

用小本子記題目的習慣我至今儲存。雖然也有些題材是一想到就覺得有把握,馬上寫成,但很多都經過一定時間的淘汰,經過一定時間的思索,覺得值得寫才寫。我寫得慢、寫得少,固然由於不夠努力,但這也是一個原因。寫得慢、寫得少,不一定寫得好,這是水平問題。

根據我自己的經驗,詩的巧妙構思不是外加的,得在生活中善於捕捉那些巧妙的、可以入詩的東西,寫下來就可以成為巧妙的詩,否則冥思苦想也無濟於事。舉個例子來說。我有一次去參觀一個大工廠,這個工廠有許多大煙囪,而在許多大煙囪中間我忽然看到一個最小的煙囪,那是燒水房。平時講到大工廠總講大煙囪,我偏講個小煙囪,對兒童來說就有點奇怪,我決定透過這個夾在許多大煙囪之間的小煙囪去歌頌燒水工人的平凡勞動。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出一個好結尾。後來報上報道一位先進的燒水工人爬高,把開水送給不肯下來喝水的高空作業的工人,這才啟發我解決了我這首詩的結尾問題,因為燒水工人拿著開水像雜技演員那樣爬高,挺奇怪的。

詩要引人入勝,開頭就要吸引孩子,讓孩子跟著你走,可詩裡面還得有勝,如果沒有勝,孩子白跟你走了一通,最後平淡無奇,要叫上當。兒童詩最好從題目起就吸引孩子,詩的結尾又有回味。孩子好奇,我常讓他們猜點謎,孩子沒耐心,我常帶點情節。當然,詩是多種多樣的,我說的是我寫得比較多的那種詩。

我翻譯詩的過程是我學習的過程,我很有興趣看一些成功的兒童詩人如何從生活中取材,又怎樣巧妙地表現出來。這是為了提高自己的眼力和功夫,使自己也善於從我們的生活中取材,巧妙地表現。我還要繼續學下去,本領是學不完的。

我寫詩喜歡用比較整齊的形式,也想探求一種為兒童喜愛的詩歌形式。可是我也欣賞別人的不同形式。每個詩人寫詩都有自己喜愛和熟練的寫法,兒童也喜愛各種各樣的寫法,我贊成各寫各的。

為了繁榮兒童文學創作,我今後一定要在這方面多貢獻點自己的微薄力量。創作創作就得創,我要不斷地探索,不斷地創新。

1980年1月底2月初

於北京出差時隨想隨記

1991年10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