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聲涯:劉索拉與朋友們》:關於這本書,除了音樂什麼都沒有

這本書裡面既沒驚豔的故事,也沒什麼可嚼舌的私事,屬於一種關於nothing(無)的書,除了音樂什麼都沒有,而音樂本身就是“無”。

這本書的本意是獻給我們的樂隊——“劉索拉與朋友們”樂隊。大部分關於樂隊的內容是貫穿於和樂隊鍵盤手季季的對話之間的。

《浪跡聲涯:劉索拉與朋友們》:關於這本書,除了音樂什麼都沒有

《浪跡聲涯:劉索拉與朋友們》 劉索拉 著 作家出版社

季季是個畢業於中央音樂學院鍵盤專業、從三歲開始彈鋼琴,彈到二十三歲後對彈琴徹底絕望的孩子。從放棄到成為樂隊的年輕鍵盤手,她屬於那種喜歡思考音樂的孩子。鑑於她對樂隊歷史的興趣,我就拿出些照片跟她嘮叨。這些照片裡的人都是一些整天圍著音符轉的人,他們的世界其實不大,外面的大世界也不見得都知道他們是誰。但這些人對於我來說,就是一支帶領人們進入聲音世界的隊伍。比如,李真貴是誰?他對中國民樂界來說,是老大,民樂協會的主席,中央音樂學院民樂系老系主任;對外界來說,他是國寶級演奏家,但不見得所有人都懂得聽國寶級演奏;對我來說,他手下的鼓聲展示了中國鼓的魔秘性,從他的演奏中我能聽到時間的運動,那些聲音是從過去滲過來的,而不像現在人手起手落不過是當下之音。我信命,和他的合作奠基了我們這個樂隊的命運,我們這個樂隊的存在命中註定會堅持很久。從成立到今天,已經從三代音樂家的合作變成了七代中國音樂家的同臺演出。

因為有了李老師,才會有那場在2000年舉辦的引起巨大爭議的民樂實驗音樂會。那次音樂會,奠基了“劉索拉與朋友們”樂隊的存在。之後這個樂隊以新的音樂理念貫穿,而不屬於任何已經存在的流派。我為這個樂隊創作的作品,不再屈從於任何委約的要求,更放棄常規的人聲表演與樂隊的關係。吉他老五(劉義軍)最近鼓勵我說:“索拉姐,這塊淨土一定要保住呀。”這是我希望的,也是我們所有人希望的。所有走進這支樂隊的人馬上就被聲音的本質環繞,以被聲音激發後的自我本質,再去激發觀眾。所有前後參與到這個樂隊專案的人,都在聲音中找到家人般親近的樂隊關係。

只有在做音樂的時候有毫無保留的精神,才能充分發揮自己的精神和身體能量,才會找到樂隊成員之間及人與聲音之間的無保留。因為有了這支樂隊,“中國音樂”這個概念對於我這個學西洋作曲的人來說,已不再是表面要強調的裝飾音,而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中國音樂的神秘處正如一個豐富的野生花園,它的音樂因素的不可預測性就像風隨時會吹來的種子。聽古曲的時候,你不知道琴者什麼時候斷句或延時,間歇多長,下句要去哪兒,因為每個演奏家處理得都不一樣。這就是琴者自由意志的足跡。

季季提到,在音樂學院,學西樂的和學民樂的有很不同的方式,似乎西樂學生面臨大批的新樂譜,而民樂學生一生只面對有限的樂譜。其實中國有大量的古代音樂等待著發掘和重新整理記譜,只不過進入當今課程的樂曲有限,就給了學生們錯覺,以為民族音樂沒有西方音樂的承傳豐富。但是有意思的事情正是發生在所謂簡單的民樂記譜中,因為那些樂譜看上去簡單,又沒有固定的演奏法,各派大師的指法都不同,因此給後者留了很多想象的餘地去自由處理。這也是中國古代音樂的精華之處,哪怕一生只面對有限的樂譜,10歲的時候和90歲的時候去演奏,是絕對不同的效果,那些樂譜中充滿“不可預測”的潛在資訊,可以用不可預測的手法來處理。一個人有可能花一生時間才能表現足了那些音符下的隱喻。

怎麼擺脫音樂語言的程式化,永遠是我們面臨的課題,比如彈多了浪漫派音樂的人,表達憤怒或激情,永遠逃不出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式的影響。也有人會反駁問:那麼現代派的憤怒和激情是什麼?現代派的特徵就是把任何容易鑑別的普遍性情緒都轉化為個人化情緒。因此,欣賞現代派作品,必須具備對人性的敏感度。

對於創作者而言,每個不同的生命階段都會產生不同的音色和處理音樂語言的方法。作為一個受學院訓練的作曲者,我幾乎沒有任何學院訓練中不可缺少的里程碑野心,而不過自然認為音樂是生命的顯示,我活著,我的音樂就活著,如果演奏我音樂的人能感受到我給予的活著的音樂提示,他/她本人也就繼續活在這個作品裡了。其實很多的現代音樂作品都不是碑文,不是停筆後就定格,演奏家必須一音不差地死照指法去演奏。今天的樂隊成員必須具備即興演奏的能力,才能對音樂和對自我有更深度的認知,從而演奏出今天這個時代的有重疊個性的聲音。哪怕一音不差地照樂譜演奏,演奏者本人的光彩,才真正是音樂的本質。

在這個樂隊,沒有主角,沒有配角。我們共同存在,用聲音對話。我在寫譜子的時候想著每個人,如果我的樂譜能讓樂手在設定的聲音指向中釋放其特有的個性,就算是寫對了。

但什麼是特有的個性?不去拼命找,誰都會以為那些別人設定好的程式就是自己會認同的。最近我去了一場著名的詩歌朗誦會,詩人是當代著名詩人,他詩歌的內容往往涉及沉重的生活經歷和社會哲理,但因為朗誦會上用的伴奏音樂是小資調、輕浪漫傷感式的,如同小巷中的葬禮,或被離棄的怨婦的陣陣哭訴,加上自告奮勇的朗誦者們用盡了煽情的長呼短噓,我也竟然被煽得快哭出來了,但心裡卻抵制地說:這不對的,這個詩人的詩是悲哀的,但不是傷感的,悲哀和傷感不是一回事。終於,我忍不住了,站起來帶著哭腔說,這音樂太煽情了,和詩的原意不符。果真,說完了,坐下,無論音樂再怎麼煽情,朗誦者們再怎麼煽情,我都沒有同感了。

想尋找自己身上對普遍意義情感的特殊理解,必須要學會即興創作,讓生命告訴你,你其實是怎樣的。練習即興音樂是個漫長的人生經驗,先是學會即興對話,語出驚人,然後學會從身體裡拿出“精性命之至機”的聲音。

讀讀明清小說,句句鏗鏘有韻,中國古代人和音樂其實是沒有距離的,更別說在上古了,音樂主宰人為。人縮小,音放大。音樂需要天靈地氣,正如音樂家接不到自己樂器的地氣就演奏不好那樂器。這點,中國民樂家們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就是那些樂器和本土的深厚歷史。我們常說,一種“老”聲兒,就是指聲音和生活有漫長的關係。

大家都以為新的音樂僅僅是人們從未體驗過的新聲音,其實新聲音中包含很多的老聲音,這些老聲音使新聲音的出現不再做作矯情。

學院訓練可以教會人如何控制、有意追求、精緻處理等人為的技術,而建立自我則需要補充另一半:放棄、無意、自然。這就是大師的演奏風格:放棄與控制,有意與無意,精緻與自然。

沒想到這麼一本小小的書竟寫了這麼長時間,就像是這個樂隊,沒想到當初一個簡單的虛想,要經歷這麼長時間才終於有了堅實的存在。1993年開始用中國說唱形式來創作“中國藍調——藍調在東方”,不過是這個虛想的啟程。2003年,中國樂隊的成立,也不過是這個虛想的落地。曾經以為什麼都明白了,2007年下筆起草,可寫著寫著,發現離明白還早著呢,停筆,接著處理不斷髮現的音樂會新問題,在一場兩個小時充滿技巧的音樂會里,不僅沒有錯誤,並且每個人每個音符都光彩,每秒鐘都帶著能量,要達到這種銷魂的境界,不是光琢磨美妙虛詞可以解決的。

這個樂隊裡的這些人,是一些卡在轉折時代之間的優秀音樂家,他們經過上個時代的束縛,又在經歷這個時代的鬆綁,這一緊一鬆,其實是人性轉折的一種折磨,也同時是音樂觀轉折的一種折磨,音樂觀的改變,就是世界觀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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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本書,除了音樂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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