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意境”之美](賞詩筆記)

[詩的“意境”之美](賞詩筆記)

什麼樣的詩才算有“意境”呢?先說“意境”,意境這一詞的提出在唐朝。日僧遍照金剛在《文境秘府論》裡介紹唐朝的詩論,在《南卷·論文意》裡有“夫作文章,但多立意。”“思若不來,即須放情卻寬之,令境生。然後以境照之,思則便來,來即作文。”這裡所說的“意”,同“情”結合,即情意。所說的“境”,即境界,即把感情色彩著在景物上。“以境照之”,即在境界上產生詩意,就可創作了。託名王昌齡的《詩格》說:“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處身於境,視境於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瞭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日情境,娛樂愁怨,皆張於意而處於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三日意境,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真矣。”這裡的三境就是意境,只是把偏重於寫山水的稱為物境,偏重於抒情的稱為情境,偏重於言志的稱為意境。這裡講的物境,主要講山水詩,要寫出泉石雲峰之美,這種美的觀點在詩人的心裡,詩人一定要處身於泉石雲峰中,掌握了泉石雲峰之美,看得透徹,瞭然於心,所以能夠描繪出泉石雲峰的形象。所謂物境,主要有兩點,一要看到山水的“極麗絕秀”,即山水之美;二要“形似”,描繪出山水的形象來。因為寫出了詩人的美學觀點,是形象和美的結合,所以構成意境。情境、意境同物境的分別,只是情境寫出了“娛樂愁怨”,意境寫出了“意志”,把情意跟景物結合,就成了情境和意境了。其實這三者都是情景和境界的結合,情和意也往往結合著,抒情裡有意,達意裡有情,寫山水裡也往往有情意,所以這三境都是意境。

再來看什麼樣的詩才算有“意境”,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裡說:“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永珍之際,沉吟視聽之區。”詩人受到外界景物感觸,這種景物互相聯接著是無窮的,所以稱為永珍,只要在視聽的範圍裡所接觸到的,著上感情色彩,產生詩意,都可構成創作。流連指在欣賞景物時,不忍離去,這裡就產生感情,給景物著上感情色彩,沉吟就在進入創作了。又說:“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採附聲,亦與心而徘徊。”“圖貌”是描繪形象,是寫景;“與心”是表達情意,是抒情。這兩者結合,就做到情景交融,構成意境了,即情意同境界結合了。“寫氣”是描寫氣候,“屬採”運用辭采,也是為寫境界用的。下面舉出具體例子:“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嚶嚶’學草蟲之韻。”“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下面就來看看劉勰所舉的例子。

《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狀少好),灼灼(狀鮮明)其華。之子于歸( 這個女子出嫁),宜其室家。”“灼灼”,描寫桃花的紅豔,是“圖貌”;也讚美新嫁娘容貌的美豔,是“與心”;即情景交融,就是有意境的詩。這裡好象沒有寫出一種境界來,為什麼說有意境呢?王國維《人間詞活》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在這裡,寫桃樹的少好和桃花的紅豔,用來興起新嫁娘的年輕和容貌的明豔,反映了詩人喜悅讚美的感情,這就是有境界。不過這種用意沒有明白說出,這就屬於三境中的情境。

《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令我來思(助詞,猶兮),雨(下)雪霏霏(形容雪大)。”“依依”寫軍人出征時看到柳枝的柔弱,是“圖貌”,又反映了依依不捨的感情,是“與心”,即情景交融,寫出了意境。

《詩·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音搞,狀明亮)出日。願言思怕,甘心首疾(頭痛)。”婦人想望丈夫回來,象天旱想望下雨,卻是太陽照耀,不會下雨。“杲杲”是狀日出,又反映婦人失望的心情,也是情景交融。

《詩·小雅·角弓》:“雨雪瀌瀌(音標,狀雪下得大),見睍(音現)曰消。”受到讒言毀謗的人說,讒言很多,像雪下得大,看到日光說雪要融化,為什麼不融化,還是相信讒言呢?“瀌瀌”是圖貌,也反映受到讒言毀謗的人的失望心情。

《詩·周南·葛蕈》:“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共鳴喈喈。”“喈喈”描寫黃鳥的鳴聲,也反映婦人喜悅的心情。

《詩·召南·草蟲》:“喓喓(音腰,狀蟲鳴聲)草蟲,趯趯(音提,狀跳躍)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婦人想念丈夫,獨自聽到蟲鳴,感到節令的變化,引起心憂。“喓喓”描寫蟲聲,引起感觸,也是情景交融。

以上引了《詩經》中的六個例子,“灼灼”“依依”是“圖貌”,描繪形貌;“杲杲”“瀌瀌”是“寫氣”,寫氣候:“喈喈”“喓喓”是“附聲”,寫聲音。這裡既“隨物宛轉”,又“與心徘徊”,做到“情貌無遺”,即情景交融,有意境。作者把感情色彩著在景物上構成境界,含有感情,即情意,所以是意境。這是《詩經》中有意境的詩。

《物色》裡又說:“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到屈原宋玉的《楚辭》中描繪意境的作品,就比《詩經》寫的豐富了。

《九歌·湘夫人》:“帝子(女)降兮北渚(小洲),目眇眇(狀遠視)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嫋嫋”描寫秋風的柔弱細長,也反映情思的婉轉波動。在秋鳳中,洞庭湖波的起伏,也反映情思的起伏。這裡也是情景交融,對景物的描繪更為豐富,像詩中有畫那樣,境界也更突出了。

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狀風聲)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憟(猶悽愴)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音穴)寥(狀空曠)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積蓄的雨水)而水清。憯(慘)悽增欷(嘆息)兮薄寒之中人。”這裡寫秋天氣氛的可悲,下面還有描繪,且不說,光就這裡寫的,寫風聲,寫草木凋零,寫天高氣清,潦水盡而水清,寫輕寒襲人,再結合遠行送別,去故就新。用這樣多方面的景物來襯托人物愁苦的心情。這裡用景物構成的境界內容更豐富了,情感也極強烈。這就構成《楚辭》的特色,與《詩經》中的寫意境不同了。

《物色》裡又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這是講南朝劉宋時謝靈運的山水詩,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出穀日尚早,入舟陽已檄。林壑斂瞑色,雲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這首詩裡,“窺情風景”,“鑽貌草木”,不是詩人把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來描繪草木的形態,是詩人看到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如“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結合上聯,“出穀日尚早”,不作林壑有微明,結合“入舟陽已微”,不作雲霞無夕霏,卻作“斂暝色”,“收夕霏”,太陽出來前的夜色被林壑收起來了,晚霞的飛動被雲霞收起來了,這是寫林壑和雲霞本身所具有的情態,帶有擬人化,它們會收斂暝色和夕霏了。再像“芰荷迭映蔚”,菱花和荷花反覆地光采照映,菱花照荷花,荷花照菱花,蔚是光采,即互相照耀,這也是寫菱花和荷花本身所具有的情態。蒲稗是兩種水邊的草,因依是互相依靠,非常親密的樣子,這也是寫出蒲稗的情態。詩人把山水花草當作有情的,看出它們本身所具有的各種情態,這是謝靈運山水詩所具有的特點。上引這首詩的末了,作“慮談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者,試用此道推。”慮淡,思慮安靜對於名利就看得輕了,情意恰合自然合理,寄語養生的人,試用這個道理來推求吧。即滿足於山水景物的情態,忘掉爭名奪利,有利於養生。這就是“志惟深遠”。這首詩寫景物的情態寫出了意境。

王國維《人間詞話》裡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談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裡講的有我之境,即《詩格》裡講的情境或意境;無我之境即物境。馮延巳《鵲踏枝》:“淚眼問化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用“淚眼問花”寫婦人的悲哀孤獨,無人可問,只好問花了。用“飛過鞦韆”,鞦韆正是她同丈夫親愛時打鞦韆處,現在丈夫出外遊冶,看到鞦韆,不堪回首。秦觀《踏莎行》:“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寫出在外飄泊的遊子,孤獨寂寞淒涼哀怨的心情,把這些心情著在景物上,無我之境象謝靈運的山水詩,寫出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像元好問《穎亭留別》:“寒波淡談起,白鳥悠悠下。”寫出寒波白鳥本身所具有的情態,沒有把自己“懷歸人自急”的急迫心情加到“寒波”“白鳥”上去。所謂“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就是用我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與不用我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不用我的感情色彩看到景物上去,還是用我的眼光來看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象“淡淡”“悠悠”,象上引的“映蔚”“因依”這種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還是詩人的眼裡所看出來的,還是帶有詩人的主觀成分在內。因此用“以物觀物”來說明,還不大確切,倘用攝影來說,照相機是物,所攝的影也是物,但攝影時還要選擇角度,注意光線距離,要選擇美的鏡頭來攝影,這裡也有攝影者的美學觀點在裡面。因此,“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川”裡,含有詩人愛菊的感情,所以要“採”,含有詩人愛廬山的感情,所以說“見南山”。所謂無我之境就是《詩格》裡的物境。

《人間詞話》又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這裡提出境界出不出的問題,也就是哪些詩有境界,哪些詩沒有境界。一個“鬧”字把詩人心頭感到的蓬勃春意寫出來了,一個“弄”字把詩人欣賞月下花枝在輕風中舞動的美寫出來了。這些是詩人的獨特感受,寫出了這種獨特感受,不論是情景交融,詩人把他的感情色彩著到景物上去也好,詩人寫出了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也好,都是有意境的。要是作者沒有自己的感受,只是把人家寫過的意思再寫一遍,人云亦云,既沒有作者的情意,也行不到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態,那就是沒有意境的詩了。

[詩的“意境”之美](賞詩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