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談“女子凌晨捶殺丈夫”：是否構成正當防衛的關鍵是什麼
重慶女子劉某會凌晨捶殺丈夫一案近日引發討論，媒體報道後，重慶市婦聯也表示關注。
劉某會已於近日受審，檢方指控，2020年7月8日23時至9日凌晨3時許，重慶梁平區45歲女子劉某會的再婚丈夫蔣某銀欲性侵其女兒龍夢筱（化名），被劉某會制止。劉某會遭蔣某銀毆打。4時許，劉某會持鐵錘多次擊打俯臥在床上的蔣某銀，致其死亡。劉某會被訴故意殺人。
案發當晚，被劉某會錘殺的蔣某銀俯臥在床前木凳位置的沙發床上。本文圖片 澎湃新聞記者 謝寅宗 圖
該女子是否構成正當防衛，成為庭審焦點。
針對此案，澎湃新聞2021年1月1日對話了研究正當防衛制度的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勞東燕。她認為，如果公訴方沒有足夠證據證明死者蔣某銀在案發當時已睡著，即不法侵害確實已經結束，就應作出有利於被告人的認定。
勞東燕說，如果確如劉某會及相關證人證言所稱，劉某會的丈夫之前有過意欲強姦繼女的行為，案發前又有相應的行動，則當時劉某會面對不法侵害的緊迫性是現實存在的，而不是臆想出來的。
2012年12月14日，劉某會（左）和蔣某銀的結婚登記照。
“公訴方應承擔蔣某銀確已睡著的證明責任”
澎湃新聞：您認為重慶梁平區“男子欲性侵13歲繼女遭妻子錘殺案”的焦點問題在哪？
勞東燕：我認為焦點問題主要在於，（殺人案發生時）蔣某銀強姦繼女的不法侵害行為到底是已經結束，還是正在發生過程中。具體來說，就是在案發當時，蔣某銀是否已睡著，從而停止了不法侵害。
從媒體報道內容以及其他證據材料來看，案發現場一共4個人，死者、被告人，死者欲強姦的13歲繼女和死者6歲的女兒。被告人和13歲繼女都表示，死者當時趴著床上，不確定他是否已睡著。
蔣某銀的整個不法侵害從2020年7月8日晚11點持續到7月9日凌晨3點，命案發生在4時許。如果控方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蔣某銀當時已經睡著，那就說明不法侵害只是暫時性的緩和，不能認為不法侵害已經結束。
蔣某銀、劉某會和兩個女兒的家，獨門獨戶坐落在雙新河旁。
澎湃新聞：誰承擔舉證責任？
勞東燕：因為被告人一方已經提出可能存在正當防衛，並提供了相應的依據，現有證據確實表明，蔣某銀意欲對其13歲的繼女實施強姦。根據被告人供述與其13歲女兒的證言，無法確定死者當時是否睡著。在這種情況下，證明責任就轉移到公訴方身上，公訴方如果認為不成立正當防衛，就需要證明不法侵害確實已經結束，也就是蔣某銀當時已經睡著。
澎湃新聞：公訴方需要怎麼辦？
勞東燕：公訴方需要有充分確實的證據證明死者已經睡著，只有這樣才能表明，不法侵害確實已經結束。不法侵害是否仍在進行，直接影響被告人到底構不構成故意殺人罪，公訴方對於此節事實，應該證明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
澎湃新聞：如果沒有充足證據證明呢？
勞東燕：如果公訴方沒有足夠的證據，或者不能排除合理懷疑地證明當時蔣某銀確實已睡著的事實，根據事實存疑應有利於被告人的原則，就只能作出有利於劉某會的事實認定。也就是認定，案發當時不法侵害並未結束，而只是有所緩和，劉某會有權進行正當防衛。任何處於被告人位置的普通女性，蔣某銀此前已對13歲女兒實施過強姦行為，雖未得逞也給其女兒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案發之前，蔣某銀多次欲強姦其繼女，並且如果被告人所說屬實，死者還揚言日早晨要在公路邊強姦女兒，那麼，被告人當時判斷蔣某銀的不法侵害正在進行具有現實的依據，並非出於主觀上的臆想。
判斷案發當時不法侵害到底有沒有結束，應該站在行為當時來判斷，而不是站在事後諸葛亮的角度。簡單來說，就是要採取行為時的標準，不應當從事後的角度，考慮他到底是要繼續強姦還是當時就已停下來。只有採取行為時的判斷標準，才是合理的。這也是“兩高一部”關於正當防衛指導意見中明確表明的立場。
綜合報道、其他材料的事實，我傾向於認為，劉某會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
劉某會錘殺蔣某銀後，家人收到逮捕通知書。
被告人劉某會未針對丈夫行為報警是否有過錯
澎湃新聞：是否可以質疑被告人當時為何不採取報警等方式救濟？
勞東燕：如果證人證言及被告人供述屬實，被告人遭死者家暴多年，村裡都知道。之前，死者因為家暴還被判過刑，但仍然沒有解決問題。對於家暴類的案件，客觀的現實是報警並沒有多少用處，派出所往往以家庭糾紛為由不願多管。同時，報警的話，可能引發更大的家庭矛盾，被告人及其女兒也會因此陷入更大的危險中。她們無法與死者進行正面對抗，從體力上就對抗不過。所以，不應當質疑被告人當時為何不採取報警等措施。
除了對家人施暴外，蔣某銀還因毆打村民被警方立案。他死後，警方出具《終止案件調查決定書》。
澎湃新聞：會不會被認為防衛過當？
勞東燕：如果認定不法侵害還在進行當中，就不應認定是防衛過當。最高檢2020年11月27日釋出的正當防衛不捕不訴典型案例中，包括“安徽省樅陽縣周某某正當防衛不起訴案——對強姦行為實施特殊防衛的認定”這一案例。
涉案女子周某某將意欲對自己進行強姦的男子用塑膠管勒死，也因涉嫌故意殺人被警方刑事拘留，但在審查起訴階段，檢方認為周某某行為可能屬於正當防衛，遂退回補充偵查。後周某某的行為被認定為正當防衛，檢方做了不起訴的決定。
前述典型案例在評價周某某案的指導意義時指出，刑法將正在進行的強姦、殺人、搶劫、綁架等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並列規定，可以實行特殊防衛，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負刑事責任，體現了對婦女人身安全和性權利的充分保障和尊重。
此案發生於夜晚的野外田間，沒有目擊證人，周某某供述穩定，且能夠與其他證據相互印證，周某某的供述應予採信。在近兩個小時的高度緊張和驚恐狀態下，不能苛求周某某對死者是否繼續實施不法侵害作出精準判斷，應當採信周某某認為不法侵害行為處於持續狀態的判斷。
從案情來看，前述典型案例中涉及的不法侵害同樣也是強姦。本案中死者作為繼父，欲對自己的女兒進行強姦，而且女兒還是未滿14週歲的幼女。這意味著，只要認為作為不法侵害的強姦正在進行過程中，防衛人就可以採取致命的手段進行反擊。按照最高檢所釋出的典型案例的立場，對於正在實施中的強姦行為，防衛人可以進行特殊防衛，也就是對防衛強度不做限制的正當防衛。
（本文系法學專家的分析觀點，具體應以法院公佈和判決為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