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8天,漫長等待中的微光

凌晨時分,姜輝雙手飛速在他的臺式電腦和筆記本間來回除錯,反覆修改一條跟馬航MH370有關的H5頁面。背景音樂從音響中傳出來,“它留下太多猜忌和無言的離別/它在漫長時間裡牽動著世界人的心……”是馬健南的《馬航去的地方》。

昏暗的燈光下,姜輝的面板蒙了一層灰色,眼角皺紋向下耷拉著,一粒粒深褐色的老年斑沿著兩側臉頰爬到太陽穴。他45歲,卻已頭髮灰白,起身滴了點緩解乾澀的眼藥水,又伏案修改H5的圖片和字型大小。

作為馬航MH370失聯乘客家屬代表之一,四年多來,姜輝一直在透過各種渠道呼籲官方和民間不要放棄搜尋客機下落。

上個月,馬航370事件原調查團隊解散,馬航相關調查工作將移交給馬來西亞航空器事故調查局。姜輝等國內家屬並不認同這樣的結果,“飛機還沒找到,調查組沒理由解散”,有人提出抗議。

1728天,漫長等待中的微光

姜輝與馬航調查組見面時,都會帶著“持續搜尋,持續調查”的牌子。實習生紀思琪 攝

四年多的時間裡,關於馬航MH370的搜尋工作幾經波折,停止又重啟,調查組一直未能釋出失聯飛機的明確痕跡和全機人員的下落。

這是多數家屬希望的源頭,他們心頭期盼的種子發芽生長,在漫長的等待與自發的搜尋中逐漸重建生活。

“我們挺好,沒大家想得那麼慘”。在距離MH370失聯五週年將近100天的日子裡,家屬們選擇將創傷隱藏在身後。他們相互打氣時最常說的一句話是“等待搜尋的最終結果是咱們餘生的唯一心願,誰也不能阻止我放棄期盼”。

生活在繼續

姜輝已經在普通人和失聯家屬的身份之間找到了平衡。週四晚上六點,他牽著女兒出現在來廣營附近的一家滑冰館,每週一三四,他都要親自開車送8歲的女兒來這裡練習滑冰。

為女兒穿好滑冰鞋和關節保護套,他站在場外,時而拿起手機給孩子拍照,一個半小時課程結束後,兩人又拉著手一起回家。

夜深人靜的時候,姜輝從父親的角色中抽離出來。他坐在電腦前,在微博上轉發並評論MH370的相關新聞,也會在家屬微信群裡說話,提出要給馬航提的訴求和問題,“每月一次的見面會不能少,對家屬心理援助的申請不能斷……”,忙到凌晨兩點左右,他才睡下。

1728天,漫長等待中的微光

坐在電腦前的姜輝。實習生紀思琪 攝

他曾是一家國企在北京辦事處的主任,年年獲得部門銷售第一。自從得知71歲的母親坐上了那架失聯飛機,他參與組建家屬委員會,網路溝通群,聯絡國外的起訴和搜尋活動,生活重心由事業轉變為尋找母親的下落,直到一年後,他失去工作。

“母親出事後我才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當你意識到生命比你想象的短暫,你就會堅持做對的、值得的事,讓自己心裡舒服點”。

和姜輝一樣,更多的失聯家屬在努力迴歸正常生活。2017年初,李蕾還靠吃安眠藥入睡,清醒時,眼前時刻浮現女兒“小希”那張帶著酒窩的笑臉。

現在,她又是那個愛喝加冰英式紅茶,出門戴墨鏡的時髦老太太。她每天早起早睡,保證散步一小時的活動量。

李蕾把家裡收拾得明亮整潔,茶几上擺放女兒照片的白色相框一塵不染,冰箱裡塞滿了橘子,蘋果,有時興起,她會在電視機旁的花瓶裡插上玫瑰花。

客廳牆上的9幅家庭合影時刻提醒著過往的美滿生活。談起女兒時,她眼神間不經意間透著驕傲的神氣。

“小希”從小成績優異,在北京本地讀完大學,又去加拿大深造,後留在美國工作併成家,丈夫出身於印度貴族家庭。2009年,女兒一家四口回到北京生活,“小希”夫婦保持著每年一起度假的習慣,2014年3月初,兩人開啟了東南亞之旅。

11月4日,李蕾和老伴坐上了飛往新加坡的飛機,與兩個外孫見面。三年前,本著“爺爺奶奶能給他們提供更好的生活和教育”的初衷,她把兩個外孫送回了印度孟買,並約定每年和他倆見一兩次。

兩人的行李超重3公斤,其中40斤都是為孩子們準備的食物。見面時,聽到外孫親熱地叫一句“姥姥、姥爺”,李蕾難得笑出聲來,她上前抱住大外孫,才發現11歲的男孩已經有1米6,“和我一般高了”。

這兩年,見證孩子們飛速長大的過程,李蕾猛然間想通了,“我要活出點精氣神來,我要看著外孫長大,更要等我女兒的訊息”,她漸漸睡得踏實了。

飛機失聯的第二天,她如實告訴兩個男孩,“爸爸媽媽乘坐的飛機出事了,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此後,李蕾不再提起這件事,“我期望他們能學會直面父母缺席的成長困境,生活總要繼續向前”。

“人都藏著呢,我有證據”

前幾天,李蕾六點多起床,照例坐在床上用ipad重新整理聞,看到有媒體在提及馬航的報道中使用“遇難者家屬”、“飛機可能墜毀”的文字,她立刻在下方留言,“這個報道不嚴謹,馬航的調查報告都只說是‘失聯’,‘遇難’的說法從何而來?這是對家屬的不尊重……”。

“我見不得別人說這些,看到一次我就糾正一次,這可是對家屬的二次傷害。”她說。

李蕾說,她一直在冥冥中有種感應,女兒還活著。“人都藏著呢,我有證據”。她清晰記得四年前的3月24號下午4點,她正翻看微信上的訊息,發現女兒的微信頭像忽然換成一個戴草帽的背影,過一陣再看時,又換了回來。

再有這種感應是2016年的某天,一個美國的號碼打到家裡的固定電話上,李蕾接起來“喂”了一聲,對方沒吭聲,幾秒後結束通話了。李蕾渾身觸電一般,哆嗦了一下,眼淚啪嗒啪嗒滴在地板上,就這麼哭了一下午,“這是女兒給的訊號”,她沒說下去,只是用手抹了抹眼角,長嘆一口氣。

同樣篤定孩子會回來的還有楊立峰,但他有自己與人交流的原則,不回憶女兒一家三口的過去,不接受出於同情的拜訪,加微信時,他會特意囑咐一句,“曬娃曬吃喝玩樂的朋友圈麻煩遮蔽我,不然我看著心煩隨時刪了你”。

1728天,漫長等待中的微光

楊立峰夫婦家裡用兩大箱子裝著五年以來他們寫給官方的所有訴求,包括給馬航、波音公司、馬政府和中國政府。實習生紀思琪 攝

楊立峰最忌諱被打擾的是每週五的固定出行。早上五點多,他開車帶老伴去順義的女兒女婿家,幫他們打掃一樓的房間。每一次,妻子蹲在地上,把瓷磚擦得“像鏡子一樣亮到反光”才肯停下來。

他按時為女兒交每月100元的停車管理費,每兩三個月洗一次床單被套,再將女兒的衣物分類放好,臨走前,妻子做一頓午飯,像完成了約定的儀式,“維持家裡的煙火氣”。

2015年,劉金鵬所在的心理諮詢團隊短暫服務過一些MH370失聯乘客的家屬,與楊立峰夫婦相識時,劉金鵬剛懷上二胎,就認了兩人為幹姥姥姥爺,得知胎兒是女孩,兩位老人格外高興,每年幹外孫女過生日都登門慶祝,“飛機上3歲的外孫女是他們一手帶大的”。

絕不放棄搜尋

談起姜輝,家屬們把他看作理性和樂觀的代名詞,他接納別人各異的觀點和做法,有求必應。沒有人知道,飛機失聯後,他把母親的照片都收進了箱子裡,當他獨處時,他不聽涉及情感的歌曲,那張別人贈送的馬航歌曲CD,他壓在儲物箱最下方,還未拆封。

兩年前,他聽說法屬留尼旺島和馬達加斯加的海灘都出現過飛機殘骸,他和兩個國內家屬飛到馬達加斯加,與馬來西亞、法國的5名家屬組隊,沿著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線尋找。

1728天,漫長等待中的微光

姜輝從留尼旺島帶回的貝殼。實習生紀思琪 攝

姜輝回憶,那是2016年12月的一個下午,烈日暴曬在頭上,馬達加斯加的海灘上,沙子滾燙得下不去腳,就是在這裡,他一眼看見那塊立在石頭一側,手掌大小的蜂窩狀飛機殘片。看到那塊黃褐色的殘塊,像是中了魔法,姜輝憑著直覺飛奔過去。這可能是飛機失事以來,他距離母親最近的時刻了。

“我想用實際行動告訴各國政府的調查組,我們家屬找到了飛機殘骸,我們沒有放棄,請你們也別停止搜尋”,姜輝把殘骸帶回國,隨後交給了中國民航局。

在MH370家屬眼中,如果說姜輝是溫和派的領頭人,那文萬成就是分毫不讓的聖鬥士。

早在2014年,文萬成就找到律師張起淮,併成功號召十幾位家屬一起透過法律手段向馬航和馬政府追責,給對方施加搜尋壓力。

今年66歲的文萬成有著豐富的“鬥爭”經歷。40年前,他就為自己的職位分配問題投訴到信訪局。往後,他打下的官司多達二十多起,沒有敗訴。最近一起勝訴的案件,是他作為小區業委會主任,將挪用小區維修費的物業告上法庭,歷時四年,他又一次獲得勝利。

他的經驗也是他的那句口頭禪“用證據說話”,“你幾個家屬能有多大能耐,你怎麼找飛機,怎麼找人,你有技術還是有資金啊?毫無意義。大夥就應該和我一樣,找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律師追責,專家分析線索,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每個家屬掌握的情況分類彙總,提交給專業團隊,讓他們尋著線索找人”,他操著濃厚的山東口音,說給每一個來訪的人聽。

講話期間,他左手緊握針孔攝像機,隨時儲存證據。談話結束,他立刻將影片匯入電腦,記錄下時間,緣由,儲存到一個2T的硬碟中。

文萬成儲存資料的硬碟。新京報記者趙蕾 攝

他的桌子上擺放著三臺電腦,四個手機,四個針孔攝像機和十個硬碟。這裡面有多少關於馬航的資料,文萬成也記不清。他想給人看一份兒子文永勝蘋果手機的郵箱在2016年傳送修改密碼的英文郵件,作為兒子手機被人使用過的證據,“側面印證人還活著”,他前後換了兩個硬碟,點開十幾個資料夾,搜尋十幾分鍾,才找到那張截圖。

還有從事發到現在國內外媒體的報道,飛機軌跡分析材料,其他家屬失聯親人messger線上的影片證據等等,他一一收錄,自稱有效資訊已給相關部門發過郵件。“你看,我這裡的資料最全,都是證據,”他取下老花鏡,瞪圓眼睛,仰起脖子說,“我就是想讓兒子知道,我一刻也沒停下工作,我絕不放棄搜尋”。

關於調查組解散的訊息,張起淮律師向文萬成傳達了個人解讀,“它解散調查組就證明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規規矩矩法律意義上的責任人在進行調查了,意味著就不會有調查結果”。

在這件事情上,文萬成和姜輝的意見得到了統一,“根據《蒙特利爾公約》規定,‘調查組應在釋出最終報告後解散’,附件條款中也明確要求事故調查部門要完成最終報告。調查組如果真解散了,那必須告他們。”

“帶母親回家的路”

去年12月17日,針對美國波音公司產品質量問題的二次庭前會議將要開庭,文萬成跟著張起淮一行去了趟美國。

他第一次坐在美國法院旁聽席上聽著同聲傳譯,覺得不可思議。走出法院門口,他看到草叢邊一個灰色的松鼠沿著石階跑跑停停,他舉起手機拍了一張照,心情莫名舒暢了許多。他還去了一間酒吧聽爵士樂,“你看他們鬆弛、快樂的狀態,讓人有點羨慕”。

回國後,妻子因病要動手術,醫生讓他籤手術前的告知風險,他少有的心慌,顫巍巍地有了頹態,“要是剩下我一個老頭咋辦”……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弓著背,陷入這段回憶,手術進行時,他坐在門口死死盯著鍾,“滴答滴答”,分外焦灼。講到看見妻子被推出手術檯的那一刻,他忽然仰頭望著天花板,之後是一串長久的沉默。

他不願將脆弱示人,可是在網上流傳的那篇寫給兒子的信中,文萬成說道:“我是當兵出身,常教導你要堅強獨立,好男兒流血不流淚,可你不在的這1700多個日日夜夜裡,我揹著你媽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你可不許笑話老爸啊。”

文萬成在電腦前。新京報記者趙蕾 攝

在距離馬航失聯五週年100天的日子,姜輝在微博上發起一項活動, “用音樂點亮希望活動”,即向全社會徵集馬航的詞曲, 藉以呼籲對MH370的搜尋不能停止。截至目前,轉發量僅有114條。

他也懷疑過,除了失聯乘客家屬,還有誰在意他在做什麼。

還有他從馬達加斯加帶回來的那塊殘骸,殘骸後來送去法國做鑑定了,但到現在一直沒有訊息。

入冬後,楊立峰夫婦給在通州工地上打工的呂戰中送去了一麻袋厚衣服,呂的大兒子當日也在MH370上轉機回北京。

他們還幫一對山西的夫婦拿藥,“也是女兒在飛機上,就當一家人了,能幫則幫嘛”。

文萬成的妻子出院後,在陽臺上養了幾盆綠蘿、平安竹和“一帆風順”,綠葉蔥蔥已有半米高,“是個好兆頭,對吧?”,前一陣,她想著就快過年了,興沖沖地去商場給兒子買了幾件毛衣和西褲,洗好後整齊地疊放在衣櫃裡,還有一雙軟底牛皮鞋,她拆盒拿出來摸索,“是不是很軟,穿著舒服”。

1728天,漫長等待中的微光

文萬成的妻子買的牛皮鞋。新京報記者趙蕾 攝

姜輝也有珍藏的寶貝,去留尼旺島核實飛機殘骸時,出於本能,他把在海灘上看見的貝殼帶了回來,“可能是附在殘骸上,帶著飛機的軌跡,與母親有關”。

他堅信,只要一直找,就能找到“帶母親回家的路”。

(除姜輝與文萬成,其他人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趙蕾 實習生紀思琪 編輯胡杰 校對郭利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