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衢籍學者葉廷芳先生去世:譯介卡夫卡於中國學界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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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浙江線上

轉自:中國翻譯研究院

著名翻譯家葉廷芳先生,外國文學研究所退休幹部、研究員葉廷芳於9月27日6時,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85歲。

葉廷芳是當代著名德語文學研究專家、作家,主要從事德語現代文學研究,尤以卡夫卡、迪倫馬特、布萊希特等作家為重點。他曾先後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文藝理論研究室副主任、中北歐文學研究室主任;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理事、德語文學研究會會長、名譽會長;《外國文學評論》編委、同濟大學社會科學學報編委;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中國肢殘人協會副主席等。

葉廷芳9歲時不慎跌傷,失去了左臂,並因殘疾幾度失學,後歷經波折考上北京大學西語系德語專業。畢業後,他先是留校任教,後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成為該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一名德語翻譯。

命運借走他一隻手臂,卻還他以文學的執念。“如果不經歷不同於常人的生命體驗,我就不會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堅毅品格。”斷臂後,葉廷芳給自己立下了人生的軍令狀——超越正常人。

在中國文學界,葉廷芳的名字與卡夫卡、迪倫馬特緊密相連。他是最早把卡夫卡和迪倫馬特譯介到中國的翻譯家,他們作品的翻譯,均由葉廷芳獨力完成。

葉廷芳,衢州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德語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6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西語系。葉老先後翻譯過卡夫卡的小說、隨筆、日記和書信;主編並參與翻譯《卡夫卡全集》,稱得上是譯介卡夫卡於中國學界的第一人;而卡夫卡的精神對於中西方作家都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最近,適逢葉老回到家鄉衢州。回來後,葉老談得最多的依然是“家鄉”和“卡夫卡”。與此同時,葉老的《廢墟之美》一書也於近期由海天出版社出版,這是葉老近30年來有關建築美學探索、寫作的結集,多數都涉及廢墟文化與廢墟美學,書中共收錄隨筆37篇,分為三輯:“圓明園的悲愴之美”,“祖先的聖地”,“繆斯的寵城”。葉老多年浸淫於歐洲文明,尤長於美學理論探討,故而他的建築隨筆清新健朗,筆致含蓄而韻味悠長。

譯者|衢籍學者葉廷芳先生去世:譯介卡夫卡於中國學界的第一人

葉廷芳先生近影

11月18日晚,在衢州市區都堂廳,記者再次見到了衢籍著名學者葉廷芳先生。座中,我問葉老:有哪些當代知識分子在您家的小桌上喝過咖啡?同座的周曉天、童勤、周明明、汪嘯波、方樟連、王漢龍等朋友笑我“大大地狡猾”,原來在謝冕、張海迪、劉心武、周國平等名單後面,記者有幸也曾在葉老家喝過咖啡。

無論在北京,還是在衢州的峽川、東坪、書友書店;無論是葉老帶邵燕祥、舒婷等來衢,還是在衢州主辦的“人文大講堂”上,與葉老的幾十次交往,葉老談得最多的依然是“家鄉”和“卡夫卡”。

前前後後,葉老曾贈我有他簽名的十幾本書,我把這些書放在書架的最高層。

著譯俱豐的卡夫卡研究專家

1936年11月生於衢州峽川的葉廷芳,對家鄉的情誼始終溢滿胸腔,曾為家鄉寫過多篇文章。按他自己的話說:“家鄉,永遠縈繞在我夢中。”

葉廷芳共編纂有三四十部書,其中關於卡夫卡的書就佔三分之一。葉廷芳先後翻譯過卡夫卡的小說、隨筆、日記和書信;主編並參與翻譯《卡夫卡全集》;他選編的卡夫卡各種選本多達十餘種,選編的卡夫卡研究資料集《論卡夫卡》一書尤具學術價值;他還為《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等多種譯本寫序……這些成果都廣受好評,使他成為著譯俱豐的卡夫卡研究專家。

美國詩人奧登曾說:“如果要舉出一個作家,他與我們時代的關係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與他們時代的關係的話,那麼人們首先想到的也許就是卡夫卡。”卡夫卡不但讓20世紀以後的種種寫作流派追認其為先驅,其所提供的精神資料仍窺察著我們這個時代的異化、荒誕、孤獨、焦慮等。

卡夫卡:從“西方頹廢派鼻祖”到現代各種文學流派的先驅

卡夫卡幾乎是現當代文學一塊繞不開的礁石!可曾幾何時,卡夫卡的作品在中國學界是“西方頹廢派鼻祖”。

上世紀50年代,伴隨著翻天覆地的社會變化,葉廷芳入衢州一中就讀,不久入北京大學學習德語。短暫的無憂無慮之後,就是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那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

“1964至1965年,有關出版社奉命出版了一套‘供內部參考’的‘反面教材’,俗稱‘黃皮書’,其中就有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和卡夫卡的《審判及其他》。我記得塞林格的《麥田裡的守望者》也在裡面。但這類作家的作品都被貼上了‘頹廢’‘病態’乃至‘反動’的標籤。當時周揚等人畢竟還是有文化素養的,就想了這個辦法,以‘供內部參考’的方式出版了這批書。這樣對上面也可以交代得過去。”葉廷芳說,“那時,我奉命編輯一個內部的‘文藝理論譯叢’,主要介紹西方的現代派文學,以及一些有代表性的文學評論。對那些受到批判的作家,我知道得比別人要早一些。以這個任務的名義,我還可以訂一些別人不能訂的報刊。”

1972年,葉廷芳在北京外文書店的倉庫裡,發現了正被廉價處理的前民主德國出版的《卡夫卡小說集》。那時,他就萌發了從德文翻譯卡夫卡作品的念頭,但當時的政治環境,使他無奈地擱置了譯書的計劃。

當政治氣候變暖時,葉廷芳終於有了機會實現自己的夙願。葉廷芳說:“準確地講,正式研究、翻譯卡夫卡、迪倫馬特等,都始於1978年,而且立即引起熱烈反響。”葉廷芳一邊翻譯卡夫卡作品,一邊鼓起勇氣寫文章為卡夫卡“翻案”。只是依然心有餘悸,以致當葉廷芳在《世界文學》上發表第一篇介紹卡夫卡的文章時,仍不得不用“丁方”的化名。

如果說在改革開放之初,葉廷芳翻譯卡夫卡,多半出於自己的藝術嗅覺和愛好,還沒完全認識到卡夫卡在德語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的地位,那麼,隨著研究工作的深入,葉廷芳已充分認識到卡夫卡是“現代藝術的探險者”。而葉廷芳之所以迷上卡夫卡,還因為卡夫卡小說引起了他內心的強烈共鳴,即自己童年的遭遇,在某種程度上彷彿也像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薩姆沙。當葉廷芳從著名文學批評家漢斯·馬耶爾嘴裡聽說,卡夫卡的威望已超過被視為20世紀德語文學泰斗的托馬斯·曼時,他深受啟悟,決定調整原來的海涅研究計劃,義無反顧地投身於卡夫卡的翻譯和研究。

如今,我們都知道,卡夫卡的著作已在中國產生深遠的影響,受卡夫卡影響的作家有王蒙、王朔、餘華、劉索拉、殘雪等。作家莫言就曾表示:“我原來只知道小說應該像‘文革’前的寫法,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噢,原來可以這麼寫,無形中把我所有的禁錮解除了。”即使在上世紀80年代初,卡夫卡仍是“西方頹廢派鼻祖”,而正是葉廷芳,對卡夫卡作了最初的、基本的肯定。這一勇氣,源於他思想的現代性與前瞻眼光。

“審判”還是“訴訟”

針對2012年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卡夫卡全集》中的《訴訟》,記者曾問過葉廷芳:“何以‘審判’會譯成‘訴訟’?”葉廷芳相告,“審判”可能是一個價值上的結果,“訴訟”有意義上的過程。葉廷芳舉了存在主義一些流派來佐證:從卡夫卡的各種體裁呈現的內容思想來看,卡夫卡的哲學基礎是存在主義。他認為,人的存在就是一個沒完沒了的訴訟過程。所以,卡夫卡的三部小說均處於未完成狀態。《訴訟》的主人公雖然後來被處決了,但是它是沒有經過審判程式的,而且小說也未因此而結束。其小說中的“罪”,有兩重意思:在形而下的法庭上,即在根據現實法律行事的法庭上,約瑟夫·K是沒有罪的;但在形而上的法庭上,即絕對正義的法庭上,他又是有罪的。卡夫卡有著深深的自省意識,他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卡夫卡既控訴世界,也控訴自己。

卡夫卡的精神不僅影響中國作家,對西方的加繆、昆拉德、克里瑪、哈維爾等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有人甚至說,現當代文學基本上是卡夫卡的“變種”。而葉廷芳本人,他能反省“文革”中的自己,他能從書齋中走向公共,並介入計劃生育、圓明園遺址、保護文物等社會問題,他能把個人命運的坎坷昇華為對社會乃至人類的精神擔當,並闖入戲劇、建築、藝術、公益、社會等領域,這一切的一切,都起源於葉廷芳與卡夫卡“精神相遇”的那一刻。

廢墟之美(自序)

葉廷芳

廢墟是指建築被毀後的殘垣斷壁或瓦礫堆,包括有價值的和無價值的。我們這裡談的當然是有價值的,即有紀念價值的建築遺存或文物。由於我們國家傳統的大型建築都是木構建築,毀壞後很快蕩然無存,不像國外的石構建築,毀壞後幾千年仍有殘垣斷壁,成為後人的歷史記憶。特別是經歷了上千年禁慾主義統治的歐洲人,對古希臘羅馬那些體現人的偉大和人性美的神殿建築和世俗建築以及雕刻藝術的廢墟遺址,無不充滿敬意和欣賞。這就形成“廢墟文化”,“廢墟美”的概念也由此而來。

我們沒有廢墟文化,並不意味著我們沒有廢墟資源。相反,我們擁有比任何國家都豐富的廢墟資源,因為我們是個具有強大的“牆文化”的國家:不僅全國有萬里長城,而且每個府城和大多數縣城都有城牆,它們主要可都是石構建築。此外我們的宮廷建築都有壯觀的須彌座或石基、柱礎、拱橋等。至於帝王和貴族的陵寢主要也都是石構建築。只是由於我們沒有廢墟文化,不懂得它們的價值,任憑人偷拿搬搶而大量消失。

顯然與上述有關,我們的文物保護意識覺醒得比較晚。1982年,我們終於有了第一部國家文物保護法即全國人大透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這標誌著我國人民的文物意識開始覺醒。但覺醒須經歷一個“睡眼惺忪”的過程。在這過程中出現弔詭:知道要保護,卻不知道如何去保護;保護的結果反而是破壞!常見的現象是:簡單地將舊建築修葺一新!更有甚者,乾脆將舊建築或廢墟遺址剷除重建,用整齊、嶄新的“美”取代殘缺、滄桑的美,甚至許多地方極具滄桑美的“野長城”被一條條嶄新的長城所取代,攀越崇山峻嶺。這種現象被新聞媒體諷為“假古董風”,我則稱之為“文物保護幼稚病”。

這種幼稚病的思想表現是什麼呢?比如:有的人甚至學者說:現在是假古董,一百年以後不就成了真古董了!他們以為古董是由時間熬出來的。非也!建築的價值從來都與功能相聯絡。沒有功能需要的建築就沒有了文物的DNA,一千年以後也成不了“真古董”,相反,它們只會成為歷史的笑柄!

在假古董成風的時候,名聞遐邇的國恥紀念地圓明園遺址也被推上風口浪尖;一般群眾自不必說,有的專家學者也主張復建圓明園,以“重現昔日造園藝術的輝煌”;有的企業家更主張用房地產開發的思維來解決重建資金問題,等等。這時候筆者認為事情不小,決心介入這場爭論。於是公開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廢墟也是一種美》,並認為《美是不可重複的》,呼籲保護這塊侵略者的“作案現場”,這塊“民族苦難的大地紀念碑”,認為“記住恥辱比懷念輝煌更有意義”,等等。因此被新聞媒體稱為“廢墟派”的代表。這場爭論持續了二十餘年,主張復建者從多數逐漸變為了少數。最後隨著2012年國家文物局將圓明園遺址確定為全國十二處“考古遺址公園”之一而告終。

我在歐洲遊歷過程中心靈最受震撼的是三個場合。一是1981年在遊覽德國海德堡那座醒目的古城堡廢墟時,見一座長滿青苔的圓筒形碉堡斜倚在一垛厚牆上,就對陪同我的那位德國助教說:“讓它這麼斜倚著多難受呀,為什麼不用吊機把它扶直呢?”他笑了笑,說:“這是文物了,應該尊重它被毀時的歷史原初性。”我的臉唰地一下紅了,覺得一箇中國學者竟然在問一個小學生才會問的問題!二是十年後與一群德國人在義大利參觀羅馬的古市場廢墟,我把路上的一塊“亂石”順腳踢到了一旁。想不到後面的一個同行的德國旅伴馬上跑過去把那塊石頭撿起來放回到原處,說:“這是文物呀,是不能挪動它的位置的!”我又臉紅了,覺得一箇中國教授在接受一個德國普通老百姓的教育!引起我內心深深的反省。三是第一次參觀盧浮宮雕塑館。當我從一個展館的樓梯下來準備走向另一個展館時我突然被震住了!只見眼前一尊約兩米高的女性雕塑,她沒有了頭顱,但體態極美,正振起羽毛濃密的雙翅,向前飛奔,氣勢非凡!周圍的人互相推擁著,試圖從各個角度欣賞她——啊,這不是有名的勝利女神嘛!奇了:世界上最有名的盧浮宮美術館的三件“鎮館之寶”(其他兩件是斷臂維納斯和繪畫《蒙娜麗莎》)竟然有兩件都是形體殘缺的!什麼叫廢墟文化和廢墟美?這就是!這時才對魯迅所譯的廚川白村的《缺陷之美》開始有所領悟。

我相信歐洲人的廢墟觀是科學的。這就是我最初寫《廢墟也是一種美》的知識背景。但將廢墟作為一種審美物件的時候,光憑知識的支撐似乎還不夠,還得靠感悟,靠詩性的想象。在這點上我所從事的專業——(外國)文學研究幫了我的忙。畢竟“文學是人學”。搞文學的人對人情、人性乃至歷史的某些情境的領悟可能要深些,也比較細緻些,並易於感動。有了以上知識和經歷的儲備,再去看圓明園的西洋樓廢墟,就不只是淺層次的氣憤,而是一種深層的悲劇美的震撼!這時我的目光透過淚眼看到的是一位滄桑的歷史老人在發出無聲的永恆的控訴!這可能就是三島由紀夫靜靜地坐在希臘廢墟前所感到的“悟性的陶醉”吧。

將收入《廢墟之美》集並由海天出版社出版的篇什,都是我近三十年來在主流媒體上發表的文章,其中除了少數直接談論建築文化與建築美學的以外,多數都涉及廢墟文化與廢墟美學,它們都是探索性的,其中大部分都是有關圓明園遺址命運的爭論的產物。還請讀者們多加指教。(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