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崩潰是怎樣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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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崩潰是怎樣發生的

作者:高林

“舊帝國自己搞砸了,但舊帝國的體制卻決定了在它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一個可以替代它的勢力。”

社會崩潰是怎樣發生的

社會崩潰對我們而言似乎非常陌生,但其實它並沒有那麼遙遠,別的不說,近百年前的中歐和東歐就是社會崩潰的樣板。

一戰後的中歐和東歐看起來各自不同,其實它們有很大的共性。它們的共性在於社會自身的崩潰和解體。而導致社會崩潰和解體的原因也是一樣的,那就是戰爭。這裡之所以說是戰爭導致了社會的解體和崩潰,而沒有說是戰敗導致了社會的解體和崩潰,是因為在中歐和東歐的戰敗本身就是舊君主國的社會崩潰和瓦解的結果,是社會本身的崩潰導致了戰敗而不是戰敗導致社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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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各國王冠落地的時間

德意志帝國、奧匈帝國、沙皇俄國自身的社會秩序、生活方式甚至倫理觀都崩潰了,才導致戰敗。戰敗本身也無法扭轉這一過程,所以雖然戰爭結束了,但這些陷入崩潰和混亂的群體卻依然沒有迎來和平。他們還要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重新凝結成新的國家,然後在這個過程中,道德被踐踏,文明被摧毀,紅果果的瘋狂和暴力越來越徹底地支配整個社會。最終的結果就是一場新的世界大戰。

中歐和東歐的社會崩潰也有非常明顯的一致性。這種社會崩潰就像地震一樣,先是第一次世界大戰迫使所有的參戰國前所未有的動員自身的力量,而當這種前所未有的社會動員耗盡了整個社會的資源、財富和信心的時候,所有的國家都迫切需要以一場決定性的勝利來結束戰爭。

一戰是一場建立在1870年普法戰爭的經驗之上的戰爭。在關鍵的戰場上儘可能快速集中投入決定性的兵力被看作是贏得戰爭的訣竅。但是好幾年過去了,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贏得這樣的勝利。俄國是最先孤注一擲的,這就是布魯西洛夫攻勢。1916年俄國集中了全部力量發動了前所未有的攻勢,目的就是結束戰爭,而且它取得的巨大成功也確實一度讓俄國人相信戰爭即將結束。可惜當這種希望被鼓動到極點的時候,1916年的冬天來了,戰爭依然沒有結束。於是,1917年年初,革命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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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軍開赴東線戰場,1916年

俄國的崩潰讓中歐盟國喘了一口氣,德奧,尤其是德國得以騰出手來在西線發動一場決定性的進攻,這就是皇帝攻勢。這次進攻讓德國人也覺得勝利在望了。但他們等來的是戰爭裡的第四個冬天。於是,1918年冬天到來的時候,革命爆發了。

如果我們把東歐和中歐看作是一個整體,我們會發現所有這些國家有著高度的相似性。首先是農業產量的下跌。農民上前線,缺乏化肥,政府財政破產讓農民開始隱藏糧食。這些情況導致了遍及這些國家的城市的飢餓。奧匈帝國的奧地利部分1914年就開始配給糧食,匈牙利作為糧食出口國稍晚一些,1915年也開始了配給。德意志帝國在開始糧食配給之後就越來越精確,到1917年對人民的配給已經精確到了卡路里級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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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敵人儘可能以饑荒的恐懼威脅我們——我們將動員最後一塊馬鈴薯,德國人將堅持不懈!” 1915年,漢諾威

1917年有人看到當一匹拉車的馬精疲力盡地倒在十字路口的時候,圍觀的德國市民一擁而上用一切能找到的工具宰殺這匹馬,然後爭搶馬肉,一位打扮體面的女士甚至搶得渾身是血。市民社會所賴以維持的倫理觀、社會秩序的基礎到這個時候就都已經消融殆盡了。

舊帝國自己搞砸了,但舊帝國的體制卻決定了在它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一個可以替代它的勢力。在這方面1870年的巴黎是1917年和1918年的歐洲的一個預言。第二帝國隨著色當戰敗崩潰了,但第二帝國已經消滅了任何可以替代它的勢力。大部分反對派都是帝國的“官方反對派”,當巴黎餐館開始供應馬肉和老鼠肉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知道有什麼辦法重新恢復社會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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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的移動餐車,1916年

社會已經崩潰,但政治家包括反對派政治家卻表現得驚人的無能。人民需要的是食物、休息與和平。但反對派唯一拿手的是民主。這一對矛盾之外,同樣躁動不安的,是在持續幾年的總體戰裡已經具有了高度的獨立性和社會管制能力的軍隊。

於是,掌握著名義上的權力的政府、忿忿不平的人民,還有同樣忿忿不平的軍隊,三方就主導了這片土地的命運。

而且除了這三個主導性的勢力之外,還有大君主國本身的崩潰和瓦解。這一點在奧匈帝國體現的最明顯。當帝國已經無力向人民提供食物的時候,奧匈帝國把救濟人民的權力下放了。其結果就是人們以省份、城市甚至村莊為單位互通有無。鈔票已經變成廢紙,所以大家以物易物。帝都維也納甚至把郊區土地分配給市民,把街心花園也開墾成土地,鼓勵普通市民去種糧食。因為沒有煤,所以維也納森林成了木柴產地,被蜂擁而至的人們砍伐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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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求食物的兒童

維也納人以街為單位甚至以公寓樓為單位互通有無,組織集體食堂,大家竭盡所能尋找食物。這是社會崩潰到以個人為單位的狀態,然後再重新凝結成家庭、公寓樓、街道的體現。事實上在其他地方只有程度的差異沒有本質的區別。只不過俄國和德國都能夠大體恢復到戰前的主體部分,而奧匈帝國則徹底崩潰了而已。

但儘管如此,在很多地方,比如根據《佈列斯特-利托夫斯克合約》應該允許民族自決的俄國西部領土,波蘭、波羅的海國家、烏克蘭、西烏克蘭都出現了新政府和他們的軍隊。這些軍隊很多是受到德國扶持的。但隨著德國的崩潰,這些國家自己紛紛採取獨立行動。而德國原本在這些領土上保持著的一百萬軍隊有的得以撤回本土,還有很多則變成了散兵遊勇,服務於各種勢力,進行瘋狂的殺戮和劫掠。

所有這些勢力博弈的戰場就是1917年以後的東歐。在這些國家裡俄國的政府首先面對來自軍隊的挑戰,於是克倫斯基選擇和彼得格勒的蘇維埃合作,向赤衛隊分發武器。當軍隊的挑戰被摧毀的時候,赤衛隊又消滅了臨時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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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巴達克團和自由軍團在街頭交火

十月革命讓大批俄國人逃亡,他們逃亡的主要目的地就是柏林。在柏林這些人透過自己嘴和報紙,把彼得格勒的情況講給周圍的德國人聽。他們帶來的訊息嚇壞了一部分人,鼓舞了另一部分人。於是當人民委員會里左翼開始攻擊艾伯特的時候,他倒向了軍隊,藉助軍隊的手打擊了斯巴達克團。從這個意義上說1917年俄國的革命和1918年柏林的革命是一個硬幣的兩面。而中歐的革命也是東歐的瘋狂的軍事內戰的對照物。

德國和奧地利的革命更多的是維持著表面秩序的革命。1918年柏林兩次宣佈建立共和國的時候柏林電車還在繼續執行。老太太抱著她的貓一起坐電車逃難。在維也納弗朗茨·魏菲爾投身革命,在環城大道上鼓勵人民進攻銀行。但他除了過了一把革命的癮,喝多了酒之外和其他時候沒什麼區別,他還能去敲阿爾馬-辛德勒的門,然後被阿爾馬趕走。這也說明阿爾馬這個階層的維也納人的正常生活還在繼續。

1918年以後東歐的俄國、波蘭、烏克蘭、波羅的海國家的動盪體現為內戰。而德國革命和動盪體現為社會本身陷於瘋狂。在德國社會的基本服務還在執行,除了有軌電車和地鐵在繼續執行。連柏林新式公寓的投幣式煤氣暖爐都在繼續服務。只要你有錢你還能過的跟過去一樣。但另一方面是左翼運動蓬勃發展,工會的強大和他們的武裝力量讓任何大規模裁員和削減工資都變得艱難。再加上賠款的壓力,最終就導致了魏瑪共和國破罐破摔的財政,結果就是1923年的惡性通貨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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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當作垃圾清掃的紙幣

當市民階級最喜歡的錢變成廢紙的時候,當他們看著作為財富的象徵、市民倫理的基礎的錢被人扔的滿街都是,被像垃圾一樣掃走,甚至被用來燒爐子取暖的時候,十九世紀以來的市民倫理觀就崩潰了。這是一個先鋒藝術家如魚得水的時代,也是一個激進意識形態崛起的時代。

先鋒藝術和法西斯運動同樣可以看作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如果你有才能,比如你會畫畫會寫詩會討論理論,或者你有錢,比如有一座寬敞的公寓,有汽車可以在柏林招搖過市,還有大量的酒,那你可能每天都跟成群結隊的藝術家和姑娘一起度過。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家裡從廚房到浴室到廁所到處都擠滿了人是很正常的。但假如你一無所有也沒有這方面的能力,那法西斯運動就是你的選擇。在昏暗的小酒館裡——這種酒館很多是啤酒廠的倉庫改的——灰暗的電燈下邊,你看到一個人在大聲叫囂,你身邊的人也跟著呼喊,你也跟著喊,你覺得融入了一個民族大家庭。1923年正是希特勒發動政變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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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奧地利家庭裡的領袖像

在維也納情況更糟糕,這個新國家總人口800萬,其中有三百萬都在首都。這些人靠什麼活著,政府搞不清楚,協約國的觀察員也搞不清楚。沒有食品,沒有藥,甚至連肥皂都沒有。戰前的維也納下層階級的女性為了晚上有個地方睡覺而從事某些行業就已經不是新鮮事。戰爭結束之後體面階層的女性也參與到這個活動裡來。隨著和平的恢復,奧地利越來越像一座孤島,託熊彼特成為財政部長的福,維也納十五家大銀行只剩下三家。整個市民社會對生活的基本信心蕩然無存。

在這樣的二十年代,整個東歐陷入內戰,中歐則陷入低烈度內戰。人們響應極端思潮,把戰敗歸咎於猶太人。奉命簽署停戰協定的代表遇刺的時候,和他一起出行的朋友也受了傷,他跑到村子裡求救結果沒有任何人願意幫他。人們已經變成了野獸。

每個民族都有同胞被分割在國境線的另一段,德國人有奧地利有蘇臺德德意志人,匈牙利人被分割給捷克-斯洛伐克。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被虧待了,都覺得自己被《凡爾賽和約》所壓迫。這時候有一個人站出來,用暴力撕碎了《凡爾賽和約》。透過內戰、種族屠殺和人口遷徙,他把崩潰的奧斯曼帝國變成了一個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土耳其。這個人就是凱末爾,1923年是他贏得《洛桑和約》的年份。他的勝利教育了所有人,從希特勒到墨索里尼,每個人都明白解決自己問題的方法是什麼了。他們把凱末爾的方案在自己的國家付諸實施的結果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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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3月15日,希特勒在維也納的霍夫堡宮演講

社會崩潰這種事如果非要發生,那發生得越早就越好,因為時間越早社會的組織度越低,對公共服務的依賴也越少。1870年被圍困的巴黎中發生了第一場近代意義上的社會瓦解,但造成的瘋狂和殺戮並不多,因為供暖是奧斯曼男爵時代的新玩意,地鐵、電燈還沒發明。1917年的彼得格勒和1918年的柏林、維也納就不一樣了。煤氣取暖已經成為生活的標配,電車,地鐵、自來水也已經被大部分人習以為常了。這樣的社會崩潰了就是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