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株麥子 文張呈明

父親是一株麥子 文/張呈明

父親常說,他是一株種在田野裡的麥子。

過了好多年,我才真正明白了父親這句話的含義。然而,這個時候,父親早已長眠在他奮鬥了一生的黃土地裡了。

我們鄉下人常說,麥子是苦命的莊稼。細想想,可不,天冷了,當天地萬物都在寒風中顫抖的時候,麥子卻迎著寒風,頂著霜雪傲立在曠野中。在所有的莊稼中,麥子是一條不折不扣的硬漢子。正是因為麥子經受了煉獄般的洗禮,它才有了青松般不屈的品格,黃金般高貴的顏色,雪花般純潔的靈魂。

麥收季節,莊稼人是連軸轉的。父親像打了雞血,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依然精神飽滿,半夜裡就下了地,說是趁涼快能多出活。中午就在地裡草草吃點飯接著割。當時沒有現代化運輸工具,就靠著排車一趟趟穿梭在田間和麥場裡。一個麥季下來,父親更黑了,更瘦了。

當雪亮的鐮刀割倒田野裡最後一株麥子的時候,父親總顧不上喘一口氣,喝一口水,而是趕緊在收穫完麥子的田地裡尋找著漏網的麥穗。

當滾動的碌碡碾出一場金燦燦的麥粒,父親總會用白蠟杆製作的叉子將滿場的麥秸反覆抖落著,生怕會有一粒麥粒粘附在麥秸裡。父親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打七撈八抖落九”,聽了這話,我一直很奇怪,難道打出來的麥子還不如最後抖落出來的多?後來聽父親說,這意思是打七斤撈八兩抖落九錢,我不禁啞然失笑:既然抖落不出啥東西,費那勁幹什麼?

不料,父親聽了我的話卻大發雷霆:“聽你這話就不像是吃糧米的人,這糧食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換來的,一粒也不能糟蹋了!”說這話時,我留意到,父親眼裡竟然閃耀著晶瑩的淚光。

陽光下,父親把收穫的麥子曬了又曬。在攤曬的過程中,他一遍又一遍用木耙推著,以確保讓每一粒麥子都能染上陽光的味道。

隨著一年年的積累,我們家收的麥子越來越多。先是用缸裝,然後又買了五六個大甕,到了後來,實在沒傢什裝了。我撅嘴嘟囔道:“誰家還存這麼多的糧食啊!光每年夏天曬糧食就得好多天,還不如賣了呢!”

我的話音未落,父親氣得臉都黑了:“只要我活著,誰也別想賣一粒糧食!”

母親趕緊打圓場:“不賣,不賣,值得發這麼大火嗎?真是越老脾氣越大!”

最終還是依了父親,結果是在屋子裡用磚頭砌了一個大大的池子,能容納五千多斤麥子。又過了一年,池子裡的麥子也滿得流了出來。就著小麥那特有的香味,父親第一次喝醉了。

父親說,自己從小沒糧食吃餓怕了,尤其是三年自然災害,把人的臉都餓綠了。那些年,坡裡的野草除了狼毒棵,家裡的樹葉子除了臭椿葉,其他沒有不吃的。他說,他曾發誓,這輩子收的糧食,一粒也不賣!不管到什麼時候,家裡有存糧,心裡不慌啊!

父親的一席話,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我耐心地向父親解釋著國家的政策,告訴父親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但是,固執的父親卻怎麼也聽不進去。為了不讓父親生氣,我只好依著他。

1998年,我的右小腿莫名其妙地發生了潰瘍,到處求醫問藥,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卻總也不見好,家裡卻再也拿不出看病的錢來了。父親在存放麥子的屋子裡呆了許久,末了說:“這樣吧,明天把家裡的麥子賣上幾千斤,湊齊了錢去看病,別耽誤了……”

慢慢地,父親老了。到後來,父親再也幹不動莊稼活了。地裡的農活都由我和妻子操持,而這個時候,鄉村也早已實現了農業機械化了。

終於有一天,父親倒下了,只躺了一天,便再也沒有起來。每次看到麥浪滾滾,我都會想起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