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范寬到吳昌碩,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不朽的傳世之作?

2004年,美國《生活》雜誌將中國畫家范寬評為前1000年對人類最有影響的百大人物第59位。在中國歷史上,范寬有宋三家之稱,他所繪的《溪山行旅圖》更被稱為無價之作,也被譽為宋代第一書畫名作。在他之後,黃庭堅、馬遠、牧溪、倪瓚、沈周、徐渭、董其昌、陳老蓮、傅山、八大山人、石濤、金農、吳昌碩等人也都在中國乃至世界書畫史上留下了熠熠生輝的傳世之作,對後世影響深遠。

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那些不朽的傳世之作?為什麼這些作品經歷歲月變遷、時代更迭,仍然打動著我們的心?中國傳統書畫藝術中,最動人心魄的精神核心究竟是什麼?

青年作家那海在中國歷史長河中,擷取了中國書畫寶山中丹青裡的寫意人生。以下內容節選自《溪山可行旅:丹青裡的寫意人生》,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從范寬到吳昌碩,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不朽的傳世之作?

《溪山可行旅:丹青裡的寫意人生》,那海著,故宮出版社2019年2月版。

作者 | 那海

范寬:溪山可行旅

北宋山水,滲透著藝術精神。在咫尺之間,奪千里之趣,構圖恢弘,這種對線條與色彩的把握能力,建立在前朝基礎上。從線條與設色來說,一幅五代南唐時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就足以證明畫家對這些技法元素的把握能力。這般的宏大敘事,鋪陳的故事情節,雅緻工麗的設色,流暢靈動的線條,令人感嘆。

宋人對於自然與人生最高的理想,都在山水上實現。畫的研究,越往裡走越遼闊。

如果說客觀地整體地把握和描繪自然,筆墨法度嚴謹,以科學精神探索自然,認識萬物,是北宋畫家們的意旨所在,那麼,力圖呈現畫家對自然萬物的一種深情,使山水畫富含一種深厚的意味,則讓北宋山水進入中國山水畫的高峰時期。

所以,我們看到范寬的筆下,用力勾畫,細節精微。他以厚重密集的皴筆,畫出岩石的質感,讓你置身於峭壁之下。你感到畫面的壓迫感。久違的陽剛之氣,也穿透了溪山行旅豐富的層次、凝重渾厚的墨色而來。

從范寬到吳昌碩,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不朽的傳世之作?

(宋)范寬,《溪山行旅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於是,我們跟著范寬,清晰地看到溪山行旅中的每一塊岩石,每一片草木……現在,你正全力進入山水之中,喧囂消失,絕壁陡立,晨霧輕籠,有瀑飛瀉,溪水流淌。恰有驢馬隊從山岩邊的樹林裡走出,水聲、人聲、驢馬聲,心在宏大中柔軟。再遠處,樹梢間,廟宇露飛簷。這是一幅多維表達的畫作,表現空間、時間和聲音藝術。

後人學范寬。

唐寅的《山路松聲圖》就是。

從范寬到吳昌碩,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不朽的傳世之作?

(明)唐寅,《山路松聲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只是,范寬是有想法的,他也是有野心的,山水的野心。“與其師古人,不若師諸造化”,總是這樣學習荊浩和李成,不如自己走出一條道路。這位大約生於五代後漢乾祐年間,主要藝術活動都在北宋前期的陝西畫家,華原(今陝西省銅川市耀州區)人,好酒,不拘世故,此後,他被自己的想法鼓舞,於是移居終南山與華山,常居山林之中,長期觀摩寫生,早晚觀察煙雲風月,對景造意,寫山真骨,此路走通了。

范寬對山水的痴戀,不僅僅是表達山水,也是悟道。任何學問應該都是相通的。我時常覺得范寬是武林高手,得武功秘籍,吐納山川煙雲之氣,終成一代大師。

范寬馱著物件的旅隊,一千年來,他們依然穿梭在細密的樹林中,他們在溪山行旅,我們甚至可以聽到松風、溪流這是一個大藝術家的力量。舒緩與激昂,萬物生長不息,人的精神,安頓于山水自然之中。

米芾對范寬的評價是:“本朝無出其右。溪山深虛,水若有聲。”

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

《宜州家乘》寫於黃庭堅流放宜州之時。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年),黃庭堅流放廣西宜州。長路奔波,到宜州已是冬日。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在生命的一團泥濘中,忽見山邊臘梅花開。故土風物,幽香絕倫,與之相隨的,是依然豁達與明亮的情緒,讓人珍視。

可以說,《宜州家乘》也是另一種面貌的《世說新語》。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無疑是名士雲集,明人認為其“簡約玄澹,真致不窮”,可謂確評。《宜州家乘》雖不是雲集名士,卻有兩人,在閱讀中,一再吸引著我。這兩人就是蘇軾與範廖。

從范寬到吳昌碩,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不朽的傳世之作?

(宋)黃庭堅,《草書杜甫寄賀蘭銛詩》,故宮博物院藏。

先說蘇軾。“蘇黃”二人,名動天下,蘇軾更是無人不知。早在熙寧五年(1072年),蘇軾見黃庭堅詩文,“驚其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世久無此作,由是聲名始震”。兩人自此酬唱贈答。元祐元年( 1086年),黃庭堅與蘇軾入汴京為官,神交已久的兩人第一次見面。這年,蘇軾 49 歲,黃庭堅 41 歲。“烏臺詩案”後,蘇軾遭遇牢獄之災,後左遷黃州,黃庭堅也因與蘇軾酬唱而被罰。此後,蘇軾一路坎坷,黃庭堅尤甚於東坡。蘇軾遠謫,終能北歸。黃庭堅則因蘇軾的關係,陷入朋黨之爭,一再被流放,直至客死宜州。

讓人感嘆。其時,蘇黃著作、手跡、碑刻極大部分已被查封銷燬。《宋史》則多次記錄當時的銷燬情形。直至宋高宗解除元祐黨禁,黃庭堅存世作品已經十分罕見。

從范寬到吳昌碩,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不朽的傳世之作?

(宋)黃庭堅,《花氣薰人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與《宜州家乘》息息相關的另一位就是範廖。

蜀郡人範廖,字信中,慷慨任俠,豪縱不羈,能詩會詞,持劍嗜酒,飽覽滄桑沉浮,一生堪稱傳奇“範公來尋八桂路,走避俗人如脫兔。衣囊夜雨寄禪家,行潦升階漂兩屨。”(黃庭堅《和範信中寓居崇寧遇雨》)黃庭堅寫下了範廖當時的情形。1105 年春天,兩人一見如故。“圍棋誦書,對榻夜語,舉酒浩歌,跬步不相舍”。範廖是黃庭堅生命最後時光與其朝夕相處陪伴之人,也是他卒後為之料理後事安葬之人。

1133 年,當年黃庭堅去世時被人偷拿走的《宜州家乘》,由一友人重新抄錄寄回給範廖, 1134 年,距離黃庭堅離世30 年後,範廖作序刊刻《宜州家乘》,使之傳世。

據說宋高宗極其喜愛《宜州家乘》。得此書真本,大愛之,日置御案。《宜州家乘》中,沒有夜色漸濃,愁雲慘淡,而是有著合歡花的歡愉與動人的世情,這或許也是宋高宗喜歡的緣由吧。

1105 年,黃庭堅 61 歲。九月三十日,宜州下起了小雨。黃庭堅喝了點酒,微醺。他挽起褲子,脫掉鞋子,將腳伸到屋簷下受雨。他對範廖說:“吾平生無此快也。”未幾而卒。

春天將至,這也使得很多人想到他的那句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八大山人:揀盡寒枝不肯棲

從本質上言,八大就是一個謎。支離的身世,偈語般的詩文,天書樣的題款,看似“哭之”又似“笑之”的行草署名,種種禪機,盎然四伏,為世人設下謎團。

八大山人是朱耷的號。他一生號很多,諸如雪個、個山、入屋、驢屋等,五十九歲時,索性“不名不氏,惟曰八大”,直至終了。

一個畫家被人關注,首先是作品本身。對於八大山人的讀者來說,隱藏在他身後的身世卻似乎比畫作更有吸引力。

經歷1644年甲申之變,“國亡,父隨卒”,後“妻、子俱死”,作為寧王朱權第九世孫,八大山人從皇族淪為蟄伏山林的亡命者,我們在他的畫幅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種奇特的簽押,其實是“三月十九”,這是崇禎皇帝煤山自縊的日子。

寧王朱權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明成祖朱棣的同父弟弟,朱棣起兵靖難時,據傳曾與寧王約定,若相助攻下南京,則分天下而治。

朱棣登基後,寧王兵權被奪,且移封南昌,痴迷音律,沉醉清虛,著道學《神隱志》,一切已經另當別論。

身為明宗室後裔,朱耷為隱遁避禍,隱姓埋名,佯狂裝癲,遁跡空門,潛居山野,亦僧亦道,一切不過是因果也。

八大山人80年的生涯,近20年在明,60餘年在清。

曾伴青燈古佛為僧,也曾在南昌郊外覓得“一個自在場頭”的道觀,名為“青雲譜”。

從范寬到吳昌碩,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不朽的傳世之作?

(清)八大山人,《山水花卉圖》冊,故宮博物院藏。

康熙十七年(1678 年),八大山人已經 53 歲,他被臨川縣令召入官衙,為避效力於清之恥,他大哭大笑,裝瘋成癲。一個傍晚,撕裂道袍,投火燒燬,獨自從臨川走回南昌。

自此後,他的世界豁然放下,奇崛的人生體驗,均內化為他的藝術,我們看到他的書畫取種種物,又破種種相,其筆墨亦愈發清脫幽淡,含蓄蘊藉。或許,已經到了可以放下的時候,他回到青雲譜,度過花甲。

62歲那年,他獨自住到南昌郊外一間草屋裡,名曰“寤歌草堂”,賣畫度過餘生,八十而終。

從范寬到吳昌碩,為什麼是他們創作了不朽的傳世之作?

(清)八大山人,《山水花卉圖》冊,故宮博物院藏。

八大之畫,人謂之“淋漓奇古”,又極具現代感。他的畫,總是著筆於人所不意之物。八大之前,誰曾畫過這樣憤世嫉俗的魚,誰又將“梅蘭菊”之歲寒三友之外的西瓜時常入畫?

猶如牛頓發現萬有引力從而以最簡單的方式將星辰的運轉秘密和盤托出,八大也是以最為簡潔的方式表現了藝術之美。

他的《雙雀圖軸》,筆墨竟是如此簡約,讓人稱奇。八大信手幾筆小雀,相向而立,形神必具。我們看到在雙雀站立的地方,無樹、無人、無大地,一片清空。此幅題識,“西洲春薄醉,南內花已晚”。儘管寂寥傷春,我們依然可以聽到雙雀的喁喁私語。它也是在一個綿延的時間和空間中,開啟一個廣闊的生命空間,以絕對的寂寥,開始迷人的敘述。

想想八大的巨幅長卷《河上花圖》卷真是精彩。這是他72歲所作的長卷。一條精心繪製的花之長河,畫面先是一塘荷花,盛景漸漸衰敗,看到卷尾,殘荷破敗,蕭索荒涼,卻又遁入無限虛靜,人生況味盡在其中。這幅長卷的書法尤其精彩,以篆書筆法寫行草,典型的“八大體”,卷尾所題200 餘字,以與李白的對話,筆墨出神入化,隨心所欲。而行草的起落停回,則歸於凝重洗練、含蓄空明之中。

人們從八大的作品感覺到的,是一種完全真實,與歷史與個人際遇相關的情緒,卻又有如他的有段畫跋所言的情緒:“每當會心處,欣然獨笑……收蒲團,坐片時,更覺悠然神遠。”

《鱖魚圖》只有一條鱖魚,一副昂首向天、白眼看世的神情。左上題識為:“左右此何水,名之曰曲阿。更求淵注處,料得晚霞多。八大山人畫並題。”

無疑,更多的人喜歡八大山人的書畫,是因為當所有的風雲都已散盡,那份平淡與樸拙——依然在。

“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這是八大的自題詩。越到晚年,越是“涉事而無事”,憤世嫉俗的八大漸漸消退,安靜從容、淳厚內斂的八大迎面而來。

八大山人這一生,揀盡寒枝不肯棲,幸運的是,儘管“遺世逃名志,殘山剩水身”,他手中的這支筆——就像銷魂的閱讀一樣——讓他找到了表達的出口,以及安放他的靈魂的方式。

八大山人的繪畫藝術,是他個人的心靈史,亦是那個時代的精神史。

本文節選自《溪山可行旅:丹青裡的寫意人生》,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作者丨那海

摘編丨何安安

導言校對丨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