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點無多淚點多”:淺談清初八大山人書畫的方寸世界

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摩。——八大山人自題

週末空閒之餘,讀了胡竹峰的隨筆《大是懵懂》,泛泛而讀間只見字字珠璣,不忍草草閱之。

細品作者情懷,無疑是對清初畫家八大山人的人品、書畫藝術境界的推崇備至。整篇文章讀來酣暢淋漓,引人入勝,頗多感觸。

閱讀間,不禁對八大山人看似傲慢不羈卻特立獨行的個性,有高山仰止般的崇敬與感懷。

於是,觸動了想詳細瞭解八大山人的心思,迫不及待中藉著清亮的夜色,對著逝去歲月裡八大的書畫以及頗有風骨的人生,作簡單的淺析。

“墨點無多淚點多”:淺談清初八大山人書畫的方寸世界

一、八大山人的時代背景

【1】八大山人的生平

有懷之八大,名字之木器

“暑熱難熬,讀八大解暑;秋涼肅穆,讀八大壯懷”。胡竹峰在文章開篇這樣引題,妙不可言。

不禁讓人聯想,山野清風,焚香聽鳴,八大何許人也?如何有如此魅力,如此深入夏秋,且如此切入情懷?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明末清初畫家,清初畫壇“四僧”之一,中國畫一代宗師。

朱耷本名朱統,漢族,江西南昌人,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九世孫,為人襟懷浩落,慷慨高義。明亡後,八大山人遭國毀家亡之難,心情悲憤,佯狂裝啞,苦笑杯酒,遊弋筆墨,以消磨劫後生涯。內心悲苦,皆發為書畫。23歲削髮為僧,取法名傳綮。後改通道教,住南昌青雲譜道院。

八大山人是朱耷的字號之一,其餘還有雪個,個山 、驢屋、道朗等。

八大山人一生擅書畫,花鳥以水墨寫意為宗,形象誇張奇特,筆墨凝鍊沉毅,風格雄奇雋永;山水師法董其昌,筆致簡潔,有靜穆之趣,得疏曠之韻。八大擅書法,能詩文。存世作品有《水木清華圖》《荷花水鳥圖》等。

胡竹峰說,八大山人名好、形好,尤其是哭之笑之的落款,大美。

觀八大山人字畫落款,確實藏有深意,加以解說,就能領悟其中涵義。

八大山人四字署名落款時,常把“八大”和“山人”豎著連寫。前二字似“哭”字,又似“笑”字,後二字像“之”字:

哭笑不得二字相連,於不經意間寓意八大山人苦笑皆非的悲苦人生,但他本人卻是不出世的天縱之才。

胡竹峰稱其名如木器色,如生有厚厚的包漿。經參詳後,才知其名真有歲月久遠的幽光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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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大山人無界無限的方寸世界

【1】八大山人的畫中視界

一方一寸,卻是宇宙萬千

“漢朝人喜畫壁,土磚石牆都是盛大張揚的神話、歷史和山川風物;唐朝人物畫風流,才有曹衣帶水、吳帶當風;宋朝人講究認真的格物論理;元明人追求閒適,高山流水聽松臥雲;

惟八大山人丟開這些,以一己面目沉迷於尺幅大小的花鳥蟲魚。”——胡竹峰

八大山人的自題畫詩說:

“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摹”。

八大的自道,最言簡意賅地說出了他的繪畫藝術特色和所寄寓的思想情感,沿著他所提示的這條線索,我們才能真正地理解和欣賞八大山人傑出的藝術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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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欣賞八大山人的作品時,能強烈地感覺到他桀驁不羈的個性,古人的畫法,不過是他隨手拈來為自己服務的。

他畫中的山、石、樹、草,鳥、魚以及茅亭、房舍等,行筆草草,看似漫不經心,隨手拾掇,卻乾溼濃淡、疏密虛實、遠近高低,

筆筆無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

這種無法而法的境界,是情感與技巧的高度結合,使八大的藝術創作進入到一個自由的世界中。

齊白石老人曾有詩曰:

“青藤(

徐渭

)雪個(

八大山人

)遠凡胎,缶老(

吳昌碩

)當年別有才。我原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白石老人傾倒如此。

最重要的是,八大山人的藝術有強烈的孤獨感,胡竹峰恰如其分地評價了八大山人的書畫:

“八大的書畫,構圖簡單近於空白,以小見大,筆下的一朵花、一枝荷、一羽鳥,都是‘個’,一點,似少少許,勝多多許,有為藝的自尊和自信。佈局往往方寸,一方一寸,卻是宇宙萬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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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大山人的方寸世界

在無色之色的畫中境界,這樣的留白,是真正的在‘無’處中看到‘有’;在‘墨’中看到豐富的色彩;在‘枯木’中看到生機;在‘空白’中看到無限的可能。—— 臺灣知名畫家、作家蔣勳

01. 八大繪畫中“孤”的意蘊及獨立不傾的生命尊嚴

水墨寫意,是宋元以來興起的一種畫法,發展到明清時代,出現了許多文人水墨畫寫意大師,八大山人長於水墨寫意,成為明清劃時代的人物。

在水墨寫意畫中,有專擅山水和專擅花鳥之別,八大則兩者兼而善之。

他的山水畫,近師董其昌,遠法董源、米芾、黃公望、倪瓚諸家。其運筆的圓潤則有著董和黃公望的遺蹤,墨法參照了米氏雲山,而某些樹石的組合形式,顯然取自倪瓚。

在中國繪畫史上,倪雲林、石濤、八大山人三位大家的共同特點,都是以精純的技法為基礎,以哲學的智慧來作畫,以視覺語言表現對人生、歷史乃至宇宙的思考。

但三人風格又各有不同,倪雲林的妙在冷,石濤的妙在狂,八大的藝術則妙在孤。

八大山人的藝術有強烈的孤獨感, 他的繪畫中有一種孤危的意識、孤獨的精神、孤往的情懷。

在八大山人的畫作中,天地孤絕,一鳥一荷一魚,那力透紙背的筆觸透著亙古無盡的蒼涼,卻又有著孤獨的一種榮光。

八大將“孤”由個人的生命體驗,上升到對人的存在及命運的思考。

從八大的畫中,你能感受到八大灑脫不羈的透脫情懷、獨立不傾的生命尊嚴,乃至獨與宇宙相往來的超越境界。

八大藝術中體現的孤獨精神和遺世獨立的生命尊嚴,是中國傳統藝術最為閃光的部分之一。

當然,八大藝術的孤獨感與禪宗有關。八大自成年之後便遁跡佛門,皈依佛門達三十多年。晚年他離開佛門,但心念仍在佛中,佛教思想仍是其藝術思想主流。

作為一位曹洞宗的信仰者,八大藝術的孤獨精神打下了深深的禪家烙印。禪給了八大山人獨特的智慧,以致於他畢生用藝術的語言來表現它。

看到八大的畫作,彷彿感受到他要告訴你:這是一個多麼孤獨的世界,空空如也,孤獨無依;色正空茫,幽絕冷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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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八大無界無限的方寸世界

白眼向天

八大眼中的人存在於世界中,如一條被網住的魚,有重重束縛,沒有獨立。

而八大崇信的禪宗則將出家人稱為“無依道人”,強調不沾一絲

透脫自在,如“透網之鱗”。

於是,八大用心中的禪,為魚指出了一條從網中脫出的路。

在八大的視界中,人們會看到八大畫作中的“魚”的形象,它們多在白紙的虛空中游動,魚水兩忘。

最出神的是“魚”的眼睛,眼睛中透出堅定,沒有一絲恍惚,“白眼向天”,冷視著這個世界,伸展著自己的性靈。

“其畫魚有佛性”,心靈無所依傍的獨立,不是對群體的逃離,而是心靈的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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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世獨立的鳥

八大《題孤鳥》的詩寫道:

“綠陰重重鳥問關,野鳥花香窗雨殘。天譴浮雲都散盡,教人一路看青山。”

八大山人的鳥,煢煢獨立,或仰天、或欲飛、或白眼回視,孤芳中從容,恣意而孤獨,充滿生命的怡然。

“其畫鳥有人性”,八大關注的不是一隻小鳥的命運,而是人的命運。

曹丕詩云:“人生居天壤間,忽若飛鳥棲枯枝。”從無限的時空來說,人就是一隻孤獨的鳥兒,一個短暫棲息、瞬間消逝的鳥兒,人的生命過程乃是孤獨者的短暫棲居。

八大透過他的鳥,展現對人的孤獨命運的思考。

故而,八大不畫鳥覓食的專注,卻畫獨鳥的怡然

在風平浪靜的角落,在墨荷隱約的畫面,“鳥”沒有聲張,沒有喧囂,沒有為慾望的尋覓,只有寂寞及由之而來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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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家有這樣的一句對話:

一位僧人問趙州大師:“孤月當空,光從何生?” 趙州反問道:“月從何生?”

月從何處起,這是人的意識,是空間帶來的感覺。但為知識束縛的月,失落了月本身。

禪的境界是“冷月孤圓”,是“獨鳥盤空”。

禪是要斬斷一切知識、人性、習慣的聯絡,讓人明白,在依傍中存在,但習慣依傍的存在又是一種非存在,禪獨立的理想就是為了解除這一困境,而八大用“獨鳥”闡釋。

雖然八大的畫面是孤獨的鳥,枯朽的木,但八大卻聽到“間關鶯語花底發”,體會到“盎然春意寂裡來”、疏疏小雨盪漾著的清新,淡淡微雲飄逸的溫情。

寂寞的畫面,枯朽的外表,孤獨的形象,沒有一絲哀痛和可憐,卻充滿生命的安適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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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峰突起之石

“獨坐孤峰頂,常伴白雲閒”,是禪門的至高境界。

八大山人善畫石,他的石多呈一峰突起之象。

他體現的是,禪門所謂的“孤峰迥秀,不掛煙蘿;片月行空,白雲自在”的境界。

孤峰是禪宗的一個重要意象。

這裡也有一句對話:

有人問溈山:您的學生宣鑑禪師哪裡去了?溈山說:他“向孤峰頂上盤結草菴,呵佛罵祖去”。

禪門用“上孤峰頂”來形容徹悟,強調無所依傍、無所沾系。

八大作品中一峰突起的處理,為其崇尚孤獨的藝術哲學作了最佳的詮釋。

八大對人類“傍他家舍”的處境深惡痛絕。

他一生對獨立的強調,其實就是要“到孤峰頂上”

坦然抖落一切束縛,從他人“家舍”的乞討生活中走出。

他深感,世上很多人一生忙碌地“隨境而轉”,“波波地”從他而學,“急急地”在他人屋簷下求得一片安身之所,實在荒謬得很。

為了突出孤而危的特點,八大很喜歡透過物象之間對比所形成的張力來表現

如江蘇泰州市博物館所藏的《秋花危石圖軸》,畫的中部巨石當面,搖搖欲墜,山人以枯筆狂掃,將石頭力壓千鈞的態勢突出出來。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鉤出一朵小花,一片微葉。

巨石的張狂粗糙,小花的輕柔芊綿,構成了極大的反差。花兒不因有千鈞重壓而顫抖、萎縮、猥瑣,而是從容地、自在地、無言地開著,綻放著自己的生命。

危是外在的,寧定卻是深層的,生命有生命的尊嚴,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緣,也是一個充滿圓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嚴是不可沉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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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墨之荷

八大畢生喜畫荷,今傳世荷花作品不下百幅,墨寫荷葉,線勾花瓣,曲而立的身姿,張揚著一種漸濃漸淡的傲然,荷的畫貴在風骨,高古脫俗般昂然。

見過八大山人的荷,總覺得自然的荷不如他的水墨之荷,隨意中卻見生命的尊嚴。

八大的荷有很多種類,其中有菡萏欲放、小荷初舉、枯荷池塘等姿態,荷花在他的筆下不僅是清麗出塵,而且多顯示出執拗之勢。

一枝菡萏,卓立於荷塘之上,如一把利斧,正是禪門所謂“荷葉團團團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的那種。那曲而立的身姿,張揚著一種傲慢的氣質。這幅畫貴在風骨,自尊的氣質昂然於其中。

生命的尊嚴凜然不可犯,這是八大孤獨的藝術形象所要表達的重要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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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的畫作頻繁出現孤鳥、孤雞、孤樹、孤獨的菡萏、孤獨的小花、孤獨的小舟,這些孤獨的意象,看似無所依傍的存在,卻是一種生命中的傲世獨立,是在獨立中尋得生命的真實。

深諳禪宗哲學的八大用繪畫表達了他這方面的思考。

八大晚年在品味孤獨中,透露出他對人生命價值的認識,即:只有孤獨的,才是真實的。表達的是對禪門“孤獨乃真實相”觀點的依歸。

在八大看來,

歸於“自性”、歸於自由,才是真實的展示,才是生命意義的實現。孤獨是一條通往自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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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樸實雄渾的書法

不拘一格的兀傲之氣

八大山人的書法:“字以禿筆為之,中鋒行筆,以篆書的圓潤等線體施於行草,極少提按頓挫,刪繁就簡,樸實雄渾”。

古稀之年的青雲譜,心聲孤寂,梧桐早凋。

八大不求字、體的完整,卻表現出不拘一格的兀傲之氣。

八大書法的孤獨中透著倔強,一種天子來了不低頭的氣度。在這一點上,他又有些類乎石濤。

石濤善用墨,八大善用筆,八大的筆也常常裹著狂放,禿筆疾行,筆肚狂掃,筆根重按,快速奔放地灑落著他的激情,他的筆致中裹孕著力感,也暗藏著機鋒。真正是

心中無怯,筆下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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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大山人的“獨大”思想

四方四隅,唯我獨大

八大晚年作品中有一種“獨大”的思想。

禪宗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八大山人則強調:四方四隅,唯我獨大。看似尼采式的超人哲學,實則,他的“獨大”是一種維持生命尊嚴的思想。

這種思想與八大山人另幾個號“雪個”“驢屋”“個山”有關。

【1】

八大“雪個”“驢屋”“個人”之號,頗具深意

八大的一生是孤獨的一生,八大的孤獨是超越中的孤獨,是將一個渺小的個體、短暫的生命放到無限的世界中,來追尋生命的價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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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先由八大的“雪個”之號談起。

● “雪個”

八大於順治五年剃度為僧,後從法於曹洞高僧弘敏,法名傳綮,字刃庵,號“雪個”。

“雪,是無限的天地;個,是一竹,一點,一個微小的存在,一粒如塵埃的生命。但這枝竹,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點綠,茫茫世界中的一個點。

一點,一塵,一竹,是渺小的,渺小得讓人難以發現,但當它融入皚皚白雪、茫茫天地、莽莽宇宙之中,便擁有了大,擁有了世界。

正如明朝張岱《湖心亭看雪》所描繪的:

雪連下三日,世界一白。張岱與友人去西湖湖心亭看雪,在湖心亭中,但見得“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亭中的我惟是一點,這一點融入皚皚世界中,便是世界中的一個我,宇宙船中的一個我。

八大“雪個”名號中,包含著生命超越的思考:

相對於宇宙,人是微小的存在;當“小”融於“大”的世界,便可提升性靈;“個”雖小,卻是天地中的一個“個”,是一個充滿圓足的生命。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此即是八大反覆強調的: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在禪門,雪關和尚的《雪關歌》頗負盛名,八大“雪個”之號的含義與《雪關歌》之意頗有相合之處。八大以“雪個”為號,也有“雪關門下一隻竹”的意思。由“雪個”之號中所透露出的一即一切的思想,在八大思想中根深蒂固。

八大有《題荷花》詩道:“竹外茆齋橡下亭,半池蓮葉半池菱。匡床曲幾坐終日,萬疊青山一老僧。”

他是一位老僧,但卻是萬疊青山中的一老僧,茫茫天地中的一老僧,是宇宙船上的一個人。他在匡床曲幾中終日閒坐,心靈匯入暝色的世界,匯入無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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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驢屋”

八大晚年,以“驢”為號,有“驢屋人屋”、“人屋”的印章,並有“驢屋人屋”、“驢屋驢”、“人屋”等款識。

粗粗看來這號實在差強人意,但知道下面評說,才知道這其實並不是八大自我貶低,或是表達憤怒之情,它所寓含的是平等思想。

黃檗希運《宛陵錄》說:

“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人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捨處。”

八大以“驢屋”為款時,正是他癲疾復發漂泊南昌的艱難時刻,那時他過著連驢都不如的生活,人的尊嚴幾乎到了被剝盡的程度。流浪於南昌街頭,他是一個無“屋”者。

“驢屋”打上他恥辱生活的印記,同時也表現了關於人存在價值的思考。

在常人看來,驢屋、人屋、佛屋是有分別,有階級的,誰人不厭驢屋,誰人不慕光明之佛屋?

而在禪家看來,大道就在平常中,沒有驢屋、人屋、佛屋之分別,一念心清淨,處處蓮花開,處處都是光明的佛地。

“屋”即取捨處、安頓處,八大的取捨和安頓之處,就在不分別、不取捨處,在隨意而往、不忮不求、無喜無怨的心境中。

在他這裡,沒有驢屋、人屋、佛屋的分別,更不是先由驢屋,再到人屋,最終到佛屋,那都是分別見。一個透脫自在的人,不是躲在別人屋簷下苟且棲身,而是縱意所如,無往而非家園。他的“屋”,就是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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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個山”

在《個山小像》上,八大山人錄劉慟城給他的讚語雲:

“個,個,無多,獨大,美事拋,名理唾。白刃顏庵,紅塵粉。清勝輞川王,韻過鑑湖賀。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冬離寒矣夏離炎,大莫載兮小莫破。”

八大非常重視老友對自己的評價,這句話的意思是:

個山,個山,真是法門偉器,雖然是一點(無多),卻是大全(獨大)。他通入空門,是個超越者。善畫工詩,畫不減王維,詩不讓賀知章。

“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超越現象界,與天同行。這就是劉慟城所謂“大莫載兮小莫破”,由此“上下渾然與天地同流”。

八大名號中所包含的哲學智慧,並非硬性附加上去的

。對此,八大有清晰的認知。

八大密友蔡受跋《個山小像》道:

咦!個有個,而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也;個無個,而超於五四三二一之外也。個山,個山,形上形下,圜中一點。減餘居士蔡受以供,個師已而為世人說法如是。

蔡受將八大的“個”放到宇宙中來審視。

所謂“個有個,而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也”,此句說的是“有”。從“有”的角度看,人就是一“個”,一個有限的生命實在,一個在一二三四五――具體的世界中展現的存在,由“一”到“五”,即由無到有,而歸於雜多,此為表現具體存在之語。

所以,蔡受這裡說“個”“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意思是立於茫茫的世界之間。

“個無個,而超於五四三二―之外也”,說的是“無”。從“無”的角度看,人的心靈可以超越這有限實在,而同於無限的世界。即由萬物的“有”歸於“冤”,由“五”歸於“一”。由雜多歸於無的世界,所謂“超於五四三二一之外”。

八大有雪個、個山等字號, 八大的“個”有其特別的用意。

山人的朋友臨川縣令胡亦堂《予家在滕閣,個山除夕詩中旬也,為拈韻如教》詩云:

“汝是山中個,回思洞裡幽”。他說八大是“山中個”――是山中的竹子。

由此可見,常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孤獨感,時常伴著一種無望,往往顯出生命的柔弱和無力感。

但八大山人的孤獨卻不同於此。他的孤獨表現的是一種張力形式,傳達的不是柔弱感,而是不可戰勝的意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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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八大山人的“無心”之詩,透顯生命的實相

“春山無遠近,遠意一為林,未少雲飛處,何來人世心。”《題山水冊》

山人有詩道:“無心隨去鳥,相送野塘秋。更約蘆華白,斜陽共釣舟。”《無題》

“側聞雙翠鳥,歸飛翼已長,日日雲無心,那得蓮花上。”《題蓮花翠鳥》

這幾首小詩反覆出現在山人的作品中,第一首說在無念心境中,群山已無遠近,遠近是人的空間感,在無念的境界中,人心退去,天心湧起,山林禽鳥都是我的心。

第二、三首描繪的也是與“人世心”決絕的境界,在這裡斜陽依依,輕風習習,心隨飛鳥去,意共山林長,白雲卷舒自如,蓮花自開自合,一切自由自在。

最喜八大《題梅花》的意境:

“泉壑無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

雲來鳥不知,水來草不知,風來石不知,因為我無心,世界也無心,在無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自落。

在八大看來,世事無常,世相如影,所以我心無住。一切物質的留戀、理性的粘滯、情感的嗔喜,都是“住”,人會在“住”中失去自由。

無住,就是無所沾滯,一念不生,只有在無心的境界中才能真正無住。

曹洞始祖洞山良价有法偈雲:“青山白雲父,白雲青山兒。白雲終日倚,青山總不知。”

八大的詩中傳達的是和他的師祖一樣的思想。

山人有《題畫山水》詩道:

“去往天下河山,僅供當時瀏覽。世界八萬四千,究竟瞻顧礙眼。”這喧囂的世界,如葛藤一樣互相糾纏,知識、習慣等糾纏著人們,人們在有“待”的境地中存在,也在“待”中喪失了真性。

八大說:這樣的東西太“礙眼”了。

他獨鍾孤獨,就是要斬斷葛藤,撕開牽連,尋得生命的真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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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語

前人說,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如寒塘雁跡,太虛片雲。

八大的藝術境界,似乎總在虛無縹緲中,如雲起雲收,如飛絮飄旋,如爛漫的落花隨水而流,縹緲無定,去留無痕。沒有一個定在,沒有一個完整的陳述。正所謂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不染一點塵埃,不沾一片煙蘿。

八大山人說, 他來作畫,只是“涉”及一件事,平平常常,無衝突,不爭奪,心無所求,故無所失。

唐代的趙州大師“吃茶去”的精神就是八大要表現的,他的藝術如趙州的茶碗,盪漾著清澈與平和。所謂“涉事”,就是無所‘涉’,無所‘事’,雖‘涉’而未‘涉’,雖“事”而無“事”,有的是一顆平常心。

八大山人的世界,是一個無界也無限的方寸世界,是一個圓融的生命在世界不會沉淪的存在。

八大離我們而去已數百年,然而山人畫中那古而不古,死而不死的靈魂卻穿越時空,照耀後世,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