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解韓國高分電影《燃燒》中的現實諷刺和存在意義

《燃燒》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以自我敘事風格,精準地帶出村上春樹小說中的冷調與無力。再加上福克納的《燒馬棚》,更多的是李滄東一貫注視的人性幽微況味。

詳解韓國高分電影《燃燒》中的現實諷刺和存在意義

其實最好的改編從來不只是還原故事本身,還要抓住文字的精神,並加以延伸。在海美以默劇的方式剝橘子定義著「不要想著橘子在這裡,才會使橘子變得好吃」的詼諧感,如同《挪威的森林》裡以丟掉草莓蛋糕展現小綠俏皮而有些任性的樣子。

這樣以物品、食物帶出人物性格,要看編劇的功力,沒想到演員全鍾淑居然能駕馭這麼文青式的臺詞,念出來的每句話都讓人感到是真實的、不會出戲的好表演。

另外,當海美希望自己到非洲旅行時,鍾秀可以幫她照顧貓咪,一開始或許是海美設下的誘餌,想讓鍾秀在最赤裸的時候承受她的批判:“

小時候你跟我說過唯一的一句話就是:你真的好醜。

”在這毫無防備下被揭露的過去惡意,使兩人在面對「性」上的當下竟讓彼此都感到是種救贖,這或許也還原了村上春樹小說中其中一部份的性描寫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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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另一條延伸的涵意是謊言真實性到底有多少,鍾秀的主觀鏡頭帶領觀眾在第一時間知道,海美是個喜歡編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謊言,但也讓人覺得她是可愛的。然而當Ben的出現,讓這三人之中產生極大化學反應。

在三人看著夕陽,Ben突然提議要吸大麻後,因毒品興奮而開始跳舞的海美提及到她小時候從掉了一口井裡,是一口非常非常深的井,但是一直沒有人來救她,還好最後是鍾秀髮現了她才能得救。

說到井就會聯想到《挪威的森林》裡直子害怕掉進去的井,那口井或許就是內心精神即將崩潰的意象,無論鍾秀是否曾對海美說過外表的難聽話,他在海美心中其實是一個救贖的角色,在她即將面臨崩潰瓦解的時刻。只是最令人感到哀傷的是,因為鍾秀深愛著她,不希望她在Ben的周圍繞著,而在情急之下說出更傷人的話:“整天在男人面前賣笑,你是妓女嗎?”

這就如同不管井是不是真的,至少貓咪在她嘴裡是真的。

不管有沒有說過她很醜,現在卻真的親口說出傷害她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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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美說,非洲布須曼人將人分為兩種——飢餓者與飢渴者,飢餓者是生理上的飢餓,需要食物與水,飢渴者則是對生存狀態求知若渴的人,不斷尋找生命的意義。

在這些渴望受到滿足之前,我們都是極端空虛且不足的。海美著迷於從飢餓者上升到飢渴者的境界,一次次想透過舞蹈去呈現這樣的翻升,卻無法跨越她在現實世界中的限制,不管是溫飽、債務都威脅著她的生活,連這層基本需要都難以滿足了,遑論心靈的追求。鍾秀則因為寫作的自覺,不斷意識到自己生活的空虛與茫然。

海美自己是個工作有一天沒一天的秀展女郎,獨居在窄小陰暗的套房,償還著深不見底的債務。鍾秀空有大學學歷,卻也只是韓國目前廣大失業青年族群中的一員,沒擠入大企業的人生就等同於地獄,抱著寫作的崇高理想,但做的也僅只是餬口的工作。對這兩人而言,要談什麼未來?所謂「尋找生命意義」這件事,難道不就只是自慰式的高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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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明亮的陽光照入生命的機會,一天只有一次,從南山塔上的玻璃曲折反射進房的微弱光線,時間短短的,要看見需要靠運氣。

對鍾秀而言,海美便是如此珍貴的一瞬之光,幾乎就要照亮了他的生命。

當這兩人在生活壓榨下,還是努力尋找那一點點光明,相信在生活的磨練下總有一天可以鑽研出某些終極意義的,且這些磨難都可以在未來獲得緩解的時候,Ben的出現卻幾乎結結實實賞了他們一個耳光。

在這些沒有背景、沒有未來的年輕人,活得這麼卑微狼狽的時候,掌握龐大社會資源、操縱巨大資本機器的那群莊家,正俯視著他們腳邊的螻蟻,看它們如何勤奮地掘地覓食、如何孜孜不怠地尋找上樓的階梯,把玩、讚歎並引以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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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Ben所說的,“我之所以喜歡做菜,是因為可以隨心所欲做我想做的菜,而且更棒的是我還可以自己吃掉,就像給神獻上供品一樣。我為自己做供品,然後吃掉。”

這些僅只是存在感於世上的年輕人,對功利為先的社會掌舵者而言,也是為數眾多卻沒用處又礙眼的,哪天消失了根本沒人會在意。

那些女人在Ben眼中都是廢棄的溫室

,邊緣、渺小、不對任何人有意義。然而海美是鍾秀的溫室,是他迎向陽光、滋養生命的地方。他意會到Ben的笑談另有所指,才會突然產生強烈的保護與抗拒。

對Ben來說沒用的東西,卻是鍾秀所重視的,不管是他不珍惜的海美,或是嗤之以鼻的人生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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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改編村上春樹小說《燒倉房》的過程,導演李滄東表示:“

一開始,我根本看不出來燒柴房是在隱喻殺人。

其實,這個改編劇本的想法,最早是由編劇傑米提出,由於她對故事裡「燒燬無用的柴房」一說,深感莫名憤怒,讓李滄東開始思考這個瑣碎的情境,是否有蘊藏巨大議題的潛力存在。

小說家出身的李滄東因為曾經說過,自己受臺灣電影大師侯孝賢的電影啟發,才決定轉行當導演,之前來臺擔任金馬獎評審,也曾經表達對侯導的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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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展現了巴讚美學對現代電影的影響,並反思著寫實與曖昧的邊界。

“但是真的很簡單,只要淋上汽油丟一根火柴,就搞定了,不到十分鐘就全部燒掉了,就像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能讓它徹底消失。”

當海美憑空消失,鍾秀的生存意義彷彿被輕易地抹除,所以他一找再找、一找再找,不願意放棄。當他發現在這個社會中根本沒有他立足的空間,他尋找生存意義的努力被那些人當做笑話般不當回事,他再也忍不住。

海美是鍾秀的生存意義,這有兩層意思,我們可以說,愛上海美讓鍾秀虛無的人生,多了繼續走下去的方向與動力,也可以說,海美本身就是鍾秀在尋找的「生存意義」的隱喻。當Ben出現,動搖並且隱隱嘲笑著鍾秀所渴望的一切,不管是表層的愛情或是裡層的價值觀,全部都令鍾秀感到痛苦。故事就這樣虛虛實實地交錯,在表面上三人的男女關係撲朔迷離、不斷角力,暗地裡Ben所代表的社會價值對鍾秀而言如同大軍壓境。

尋找意義的努力在這些人眼中變得荒謬而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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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背景與人物設計,我們可以看出,寫實主義是這部電影的主基調。

談到寫實主義,大概繞不開法國電影理論家巴讚的思想,這部電影繼承了他所推崇的技法和觀念。在巴贊影響力最蓬勃的時代,現象學研究方法正席捲歐洲各個學派和學科,而他正是電影現象學運動中最受矚目的理論家。

巴贊以本體論、長鏡頭和場面排程理論聞名,我將再按照這兩個要點,分別從內容和形式來分析這部電影。

而表層故事與裡層含意完美地扭絞結合,我不只一次想到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悲劇的出現是那樣必然,不僅只是男女間的吃醋或報仇,而是所有事情都推著他一步步走向這結局。

當海美如同閃耀的陽光撒落在鍾秀眼前時,他可能終於感受到希望,生命飄蕩的虛無可能終於有一個地方得以落腳,可能短暫忘記了茫然、短暫以為救贖真的可能存在、空虛真的有望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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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燃燒》的理解是:兩種世界的人,彼此沒有任何善意,他們都有不同的、無解的飢餓,一種精神上的飢渴,互相吞噬,用對彼此的無情,互相燃燒。

和村上的主題一樣,這是部關於消失的電影,而不是關於兇殺。說到底,我們並沒有辦法確證惠美是被Ben殺死的,甚至不確定鍾秀捅死Ben為海美報仇,是不是他坐在海美房間裡所寫的小說的一部分,而不是現實。

因為李滄東安排了一些曖昧的細節讓電影多處置於虛實莫辨中,比如海美掉進井裡的回憶、她若有若無的貓等,都是不確定的,這些曖昧擴大了電影的解讀空間,但同時也緩和了電影的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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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中,晚霞戲出現了一個最能代表整部電影的長鏡頭,在場面排程上它所構建的氣質,無疑是巴讚美學理論成功應用的例證。

海美女主角在餐廳酒醉以後,流著淚敘述沙漠中的落日這場戲:

“其他人都有伴,我只是一個人。待在那裡的時候,獨自一人的感覺太強烈了。覺得我自己一個人,跑那麼遠的地方來幹嘛?可是太陽下山了,那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上,出現了晚霞,一開始是橘黃色的,然後成了血一般的火紅色,然後又變成了紫色、藍色,然後越來越暗,晚霞消失了,突然間眼淚就留下來了,看來我到了世界的盡頭啊,這麼想著。。。我也好想像那晚霞一樣消失掉……死太可怕,如果能像最初就不存在那樣消失掉就好了。”

這個長鏡頭也迫使觀眾凝視角色的思想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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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說的結尾同樣是大漠高原的場景。

她投身於夜色中,在黑暗中奔跑,為了親眼看到高原的夜景。她靜靜地看著千萬星斗緩緩滑向地平線的另一端,沉浸在漂流火光的觀賞中。。。

從以上場景分析的層面來看,如此相似的場景設定、人物設定,小說和電影的女主角卻有著截然相反的心境。這首先跟意象有關,電影中,晚霞正在消逝,而小說裡星空降落,天空正伸展開來。

電影現象學的所謂的回到事物本身,在夕陽漫舞的這一幕,具體呈現在對生存意義的探詢和思索。

就像鍾秀四處奔波著去守望那些塑膠棚一樣,電影裡面的每一個人都在試圖尋找一種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在這些嘗試裡,這種關於「生存意義」的情境永遠都在被講述的、被隱去的影像之中重複著,它們似乎在證明自己是一個具體實在的現實,是虛構卻又無比真實的世界,是我們每一個人心中「漂流火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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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精彩、使我不斷反覆回味的那段,便是有錢到讓人感到神秘的Ben,透露著自己怪異的興趣。在這場戲裡,鍾秀的震驚,凸顯了班的瘋狂。當Ben聽到鍾秀說愛她,臉上只有不屑,他那止不住笑意的悶笑,嘴巴緊閉刻意壓低聲音,但喉頭仍然不停振動聲帶的笑,讓人感到害怕,這也是非常精湛的演技。

“溫室有沒有用不是你來判斷的。”

“我沒有判斷,我只是接受。”

能將一個殺人嫌疑犯的心理與世界觀揣測得這麼細微,甚至讓人覺得除此之外,其實他跟一般人沒什麼不一樣,這是源自於村上的功力,導演李滄東的延伸與體會也讓人感到驚豔。

另外鍾秀那股自我也想毀滅的表演,其實透露著自己是不是也是讓海美走到死亡那一步的兇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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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將飄雪之際、一座座溫室旁,鍾秀用父親收藏的小刀,刺向讓他認清社會現實的Ben。

父親不願追求世俗認定的價值,終其一生被自己的自尊心所累,悽慘潦倒,鍾秀恨自己的父親,是他絕望的憤怒造成了母親的離家,他見證了父親失敗的人生。但當他再次目睹父親迎戰體制後的潰敗,確認母親的徹底遺棄,並經歷了Ben的不以為意與海美的消失,發現他一直以來試圖追求的生存意義是不存在的,彷彿他不該錯認「生命本身是有意義的」,根本應該要徹底忘記意義這件事。

只要接受這個世界的功利法則,只要能夠在社會里浮沉,只要能夠過一天算一天,只要能夠不要去思考那麼多,生活總是可以過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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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今鍾秀看清了一切,也看清自己無足輕重的這個事實。

在Ben 所代表的社會成功人士眼中,是多麼地不屑一顧、甚至有點可悲的時候,他終於徹底崩潰。

握起那把刀是必然的,承接了父親在人生中困頓失意的痛苦,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父親悲慘淒涼的影子——憤怒、空虛卻無能為力。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刺向這個龐大而無法抵抗的社會,最後褪下身上的所有衣物,丟進車子裡焚燬。

他厭惡這個世界,厭惡一次次凸顯了他的生命沒有意義的這個世界,但是燒掉了一切之後,他能回覆初始、得到重生嗎?

物質生活富足、心靈卻扭曲匱乏的Ben ,也許正期待看到自己的「作品」有另外一種呈現方式。於是,結尾究竟是鍾秀的爆發、或是在小說裡的自慰式勝利,便不再只有一種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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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若在現實,則鍾秀燃燒自己生命做了最激烈頑強的控訴,反抗若在故事中,那麼只將這一切化做文字的他,將如同倒向功利社會階層的海美一樣接受了遊戲規則,透過創作完成了掙脫空虛的蛻變,卻更令人感到徹底的悲涼。

當有人問起導演李滄東說與原著差異的時,他說:“其實只是運用小說作為故事基底,當他變成我的作品時,就不會去考量是不是要改變這個內容,對我而言這已成為我的電影、我的故事。”

對我個人而言,我能理解李滄東為什麼這樣說,在電影裡只取村上春樹原著其骨,確實血與肉是李滄東賦予的,我想每一個觀眾看完電影后,應該都很難不去思考的是:李滄東想談的是什麼?到底這部電影要談的是什麼、更甚至我看了什麼、究竟真相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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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理解,或許能稍微寬慰看完《燃燒》之後的滿心悲涼。

是的,為什麼惠美不能像以前去非洲尋找“Great Hunger”那樣只是從這個不堪的現實中消失了呢?就像她在暮色中脫去衣服跳的那一支飛鳥的舞蹈,她也許融入了更廣闊的暮色中去了——畢竟,鍾秀也不理解這支舞,只是冷冷地譴責她不應該在男人面前脫光。

最後鍾秀沒有燒掉一間塑膠大棚,而是脫光所有衣服。也只是李滄東的一個無力的決裂宣言吧,鍾秀在嚴寒中裸身開車遠去,只是證明了自身的絕望,並不能改變嚴寒什麼。

詳解韓國高分電影《燃燒》中的現實諷刺和存在意義

留下多重解讀的開放空間,《燃燒》標誌出李滄東導演強烈的作者電影屬性。貓咪是否存在、海美是否死亡、那座溫室到底有沒有被燒燬、生命的意義究竟是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還是世俗認可的成就。。。?都在那場熊熊大火中,找到觀眾心中的答案。

事實上我自己對於電影也還全部透徹的理解,就僅此於看完後第一直覺想到心得,也許再刷後會有不同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