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功夫如果不能打，何以流傳千年？記一代宗師鍾雲龍採訪錄
從一個攝影師的角度，鍾雲龍是最能扛住長時間特寫拍攝的，一招一式，盡顯幾十年功力。4K的電影機放大了細節，也讓“一代宗師”的頭銜名至實歸。
《武當文脈》攝製組錄製了鍾雲龍師父4個多小時的訪談內容，限於紀錄片的篇幅，不能全部播出。他精彩的講話內容，我們均已整理成文，分為若干專題，在後面的融媒體節目中陸續播出。
鍾雲龍講話實錄一：中國武術是能打、能練、能講的。
中國武術，你要了解他。他要是光表演，還能傳承幾千年嗎？
他是能打、能練、能講的，
還
能養生
。內涵很豐富的，怎麼可能光是拿來表演的呢？那不就跟舞蹈一樣，那我為什麼要搞一個武術隊呢？搞舞蹈隊就行了。
2000年武當山搞了一個全國性的散打比賽，叫武當散打王爭霸賽。全國各個地方的散打隊都來了。通知我們很晚，只有一個月了，有人問鍾師父那裡有人嗎？他參加了嗎？哎，他是表演隊？那也要問他參不參加？
最後一個月告訴我，我就訓練了一個月，很多武館、武校都準備一年多了。
我們的隊員，沒有訓練散打，就訓練實戰，全用傳統的步法。我們要爭氣。
那一個月我既當教練又當陪練。針對性的訓練來不及了，所以一個人只教幾個動作。多了來不及了嘛。徒弟們每天就踢腿，所以他們的動作和力量都特別好。然後我把步法給他們調整一下。最後就贏在了步法和腿法上。
正式比賽結果，三個公斤級，兩個第一名，一個第三名。唯一沒奪冠的56公斤級，也有希望拿冠軍的。主要是沒有經驗，擂臺賽規則，下臺三次，你就輸了。你把人家摔在臺上，對方只輸兩分，你下臺三次，你就輸了。
那一次56公斤級的選手，是爆發力最強的。但是他不冷靜，人家一動，他急著就摔，把對方摔在地上，他用力過猛，自己也下臺去了。每一局都是下臺超過三次。一超過三次，你這場就輸了，不用打了。最後他只拿了第三名。
所以我說中國的傳統武術不是拿來吹牛，拿來空談闊論的，也不是拿來展演的一個舞臺藝術。它是綜合性的，都行的。
這一點我是很自信。
鍾雲龍講話實錄二：我們都能吃苦，練功不要命。
在武當山習武這個過程，確實是現在的年輕人應該去學習的。過去我們一批都能吃苦。剛開始來學習，都是給自己確立目標的。誰好了，我嫉妒誰，我們就想辦法去揍他，不是這樣的。我就巴不得有一個好的，把他當成目標，就趕他，然後超他。
確立目標以後幹什麼？多下功夫，我就不相信超不了他。所以他練一個小時，我就練兩個小時。他練兩個小時，我就會練四個小時。給自己加任務。因為練功的地方不遠，都知道他練多長時間，他練完走了，我一定要超過他，就是時間上要超過他。這就是在武當山練功，練功不要命。
拼命地練。練身上的功夫，練拳腳，你手腳上就有力量。練習攀爬彈跳，練完之後再練拳，然後練打坐這樣內養的功夫。
練功的境界都是這樣一層一層來的。
鍾雲龍講話實錄三：透過雲遊，學到了很多功夫和文化。
練武術的愛去雲遊，和別人交流。在家跟師兄弟交流，互相都是很熟悉，下不了手的，不會狠的，都要留情的。到外面去跟別人交流，那些名家都是要面子的，他不能輸，一輸就沒市場了，所以全力以赴跟你打。那才能鍛鍊自己。當然，我們一般出去都會懂得收斂。
我1985年就離開武當山出去雲遊了。透過雲遊，學到了很多功夫和文化。出去雲遊是有禮儀的，你必須會的。
武術方面，到嶗山匡道長那裡。他當年成為神踢“匡飛腿”，他的腿功很厲害。原來武當的功夫呢，主要是內力的修煉，是下盤穩，手上有勁兒，爆發力強。有些人他不練腿，不用腿去打人。原來我們的武當拳，講的是踢不過膝，膝蓋以上都不踢的。
但是北方拳不同，這可能也跟北方人的性格有關係。他就大大咧咧的，是用腿的。我們學習了以後，才發現腿和手共用，拳腳並進，才是中華武術的全部，才是完整的東西。
透過雲遊學了嶗山武當北派的東西，還有八仙門的，還有一些八卦門的。去外面學一些武當山沒有的東西，所以雲遊是很重要的。
鍾雲龍講話實錄四：每天踢一萬多下，踢三五年。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武術熱潮中，1989年我們首次開武館，開始收徒。
那時青少年練功夫還能吃苦。壓腿、踢腿基本功是天天都練的。踢腿，上踢一下，下踢一下，踢一百下你就很累了。
我把匡道長的腿法，吸收到武當武術的基本功裡面去了。我把他三十六個腿法進行了整理，作為我們這邊的基本功。三十六個腿法，每個踢法要踢一百多下。
光這個腿功下來上來，要踢三四千下，中間不能停，一氣之下完成的。
但這講的只是每天早晨的一堂課，上午、下午是練套路的複習，到晚上已經至少三次這樣踢腿，每一次要踢三千多踢，一天相當於踢一萬多踢。每天踢一萬多下，踢兩三年或者三五年，不要說有悟性，沒悟性你功夫都好了。
所以我們2000年參加比賽，一個月準備時間我都很自信，一個月就能搞定。因為什麼呢，平時他練了速度，譁，他出去了，你反應都沒反應過來他就踢到了。我們練拳，也是學了新套路複習老套路。還要練習手法，一些基本動作、組合動作，都是分開練的。
我們每天是早晨、上午、下午、晚上四堂課，每一堂課都是兩個多小時。特別晚上是超過兩個小時，晚上有三個多小時的，所以每天的練功時間是在九個小時以上，是有很大的運動量，從早到晚流汗。
每天是有計劃的，把那些手上的動作、腿上的動作、腰桿上的這些動作都練得特別熟悉，所以那個時候隨便跟著一起競演。
從我這裡出去的徒弟，一回來他說“師父，誰找我比武，我一腿就給他踢開了”，這我絕對相信。
鍾雲龍講話實錄五：2000年以後出生的小孩運動量減少了，體質不行。
到後期的時候呢，養生的熱潮起來了，武術的熱潮就開始下降了。特別2000年以後，有了明顯的區別。學習太極養生的人多了，學武術的少了。練武術的人一少，很多東西也改變了。
過去，反正有這麼多人，我也不收那麼多人，我要的是能吃苦的，不吃苦我就開除了。以後練武的人都沒有了，所以也只好將就。
再後面這些小孩都是嬌生慣養，1990年代以後出生的這些小孩，就吃不了苦，動不動就暈了。很奇怪，同樣練功，原來小孩練得好好的，站太陽底下幾個小時沒事。
我們那時真的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不分冬夏，每天就是重複那些動作，每天就在太陽底下，夏天沒誰中暑，什麼中暑拉去醫院搶救啊，從來沒有的。
現在小孩在太陽下曬一個小時，就有好多中暑。明顯2000年以後出生的小孩，他們運動量慢慢減少了，體質不行。他也不像原來的小孩聽話，特別是玩手機，他有自己的思想，也不想跟你學那麼多年了。
鍾雲龍講話實錄六：能飛的功夫，能點穴的功夫，其實要學的就是一個偷懶的功夫。
那些影視作品看多了，學功夫，他要學什麼功夫？能飛的功夫，能點穴的功夫，其實要學的就是一個偷懶的功夫——不想吃苦，又想有一身本事，怎麼可能？
但他思想上還是想做一個強者，吃不了苦，想走捷徑。要師父傳給內功，馬上誰也打不動我了，
師父傳給一個心法，明天就能飛了，我說哪有這樣的事情？
影視作品對中國傳統武術的推動是有幫助的，但是它也誤導了很多年輕人。有很多人來問，你能不能教我輕功？直接講你能不能教我內功？一發功，隔很遠就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說那不行，那不是胡鬧的嗎？
鍾雲龍講話實錄七：沒有沉心去學習，怎麼可能有很好的前程？
再就是他來學習，有市場意識了。我覺得現在把一個小孩搞成一個明星去追捧，這個東西真害人。他不吃苦搞一個手機，在那弄馬上成了網紅了，效益也高了，身價也高了，你說誰還吃苦？
有人拿個手機扣扣扣，都想扣成個網紅，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容易做成事業的？那是極少數人，走了一個旁門，獲得了一些利益，可是誤導了這世界上很多人。
這些小孩現在一來學習，就使勁地搞一個直播就發出去。學了三兩年以後，哇我不學了，搞一身好衣服打扮，搞一個傳媒給他一包裝，搞個經紀人，他就開始折騰。
折騰的結果是大部分都折騰不起來的，因為你沒有本事嘛，也就只學了一些花架子。古話講，不吃苦中苦，怎麼可能做人上人？你不下功夫怎麼可能有成就？
跟很多老師父們坐在一起交流，都有憂慮。憂慮是什麼呢，現在練武術的很多人，也不是真想練武術的，都想學一點東西就做生意的。所以他來學習，學費還沒交，他就計劃誰來和我合作；他學業沒滿，就趕緊想辦法為他的市場鋪墊了。
他沒有沉澱下來，沒有沉心去學習，怎麼可能有很好的前程？大量暴富速成的案例誤導了年輕人。現在的很多武術打也不能打，講的又都是一些虛幻的東西。
他不懂，他就會去編一套東西：
“師父放在枕頭底下幾十年的秘籍，最後認我做他的傳人，幾歲就帶過來培養，最後臨終的時候一本秘籍交給我”，
盡編這些故事，哪有這樣的傳說？
鍾雲龍講話實錄八：把你當成一個傳承人，慢慢地有計劃地有步驟來培養你。
中國的師父，這個父字不是手工業的那個師傅，而是父子的父。有句話叫“師徒如父子”，甚至於師徒勝過父子。父母教育是最基本的教育，最後弟子的發展還是靠老師靠師父的，所以往往很多師徒的關係勝過父母的關係。
立師徒關係有一個程式，還有一個儀式，它本身就是一個教育。它需要沉澱一下，整理一下，強化一下，有很多東西就根深蒂固了。我覺得這個教育是很有必要的，師徒是建立了終身關係。
過去說師徒的那個儀式，徒弟拜師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拜了師，它是很淺層的，是我對他進行考察的。收不收是一回事，收了以後他自己發願，不能違背，有很多管理的東西，有很多傳承的東西，必須遵守，不遵守我是可以懲罰他的。
弟子要認可，相當於現在給你定個協議，定個合同一樣，到時候我去收拾你，你是我徒弟，我應該去收拾你的，互相認可這些這些東西。
因為特別是練武術的人，要想終身當作事業去幹，那必須是從小練。從小練武術，中間有一個成長過程，一個發育過程，這個過程有好的階段也有不好的階段。在叛逆期師父如果放縱你，你就壞了，這個時間去規範你，你可能就好了。
師父把你當成一個傳承人，慢慢地有計劃地有步驟來培養你，包括為人處世，包括你的思想理念，可持續發展的。
尾聲：鍾師父的這番話很得罪人，但也很真實，很有價值。
這些話好像不止適用於武術這一行，也值得所有的家長和孩子都來聽一聽。
撰文：道海浮游 、攝影：大象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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