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藏兵洞

王英傑昨晚失蹤了!

王英俊腦海裡閃出三個字,煙幕彈!王英傑一向謹小慎微,瞻前顧後,想玩失蹤?王英傑玩不起,料他沒這個勇氣。與其說失蹤,不如說自行藏匿。

天剛矇矇亮,弟媳黎小芹突然打來電話。聽她說話的口氣,她丈夫的失蹤,王英俊脫不了干係。黎小芹並不知道,接電話的王英俊,已經從武漢連夜“潛”回沙市,悄悄住進了老房子裡。

老房子是四室兩廳,面積一百六十平,父親去世後,母親外嫁搬走,房子空置了五年多。五年來,姐弟倆形同路人,老死不相往來,就是這套老房子惹的禍,為此她已心力交瘁。

那時候,王英俊剛離婚,她不得不搬回孃家暫住。父親已經去世,母親搬走,弟弟王英傑住在醫院分給他的另一套兩室一廳裡。王英俊不多的生活用品,只能存放在她出嫁前的閨房裡。隨後,王英俊外出打工,逢年過節回到沙市,她只能暫住在孃家的老房子裡。可是,那次回來後沒多久,王英俊整個人就蒙了。

五年前的5月,是父親的忌日,王英俊從外地如期回到沙市。

長途風塵,趕緊洗個熱水澡。她開啟煤氣閥門,邊燒開水邊收拾廚房。渾然不覺間,一股熟悉的氣味襲過來,她眼皮乾澀,四肢發軟。王英俊自小有一個特殊的愛好,喜歡聞汽油味。她後來才知道,汽油裡添加了一種叫芳香烴的化學元素,它的氣味比花香來得更濃烈。

她呼哧呼哧喘氣,氣團堵在胸腔,掙扎卻享受,痛苦卻迷醉,她蹲在地板上,掏心掏肺地嘔吐。一個瞬間,心裡猛一個寒噤,似乎有一根緊繃的發條,咔嚓一聲斷掉了。幾乎是在最後時刻,王英俊撲向灶臺,關掉煤氣閥門,死勁推開廚房的窗扇……

待到噁心症狀稍微緩解,她開啟手機電筒,仔細檢查煤氣管道。在連線煤氣罐與灶具的紅色聚氨酯軟管內側,一個黃豆大的孔,赫然呈現在眼前。

王英俊驚呆了!要知道,能夠開啟這套老房子門的人,只有姆媽和弟弟,她僅有的兩個親人。誰要謀殺我?絕不可能!她不敢想象,甚至不願意相信已經發生的事實。她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撥打了110。不到十分鐘,藍色警車燈已在樓下閃爍。一高一矮兩個警察匆匆趕到,高個兒警察竟然是前夫張奎勇的同學李世偉。

李世偉迅速推開門窗,將客廳吊扇扭到高速檔位,頓時,屋子裡灰塵瀰漫。矮個兒警察進進出出,對門窗和外牆體進行勘查。李世偉說,門窗沒有破損痕跡,嫌疑人是在正常狀態下進入房子的。當然,理論上沒有絕對的事。鑿口形狀疑似三稜錐之類的銳器。謀殺物件是現受害人,還是另有其人,警方還需要進一步透過刑偵手段確認。

矮個兒警察說,這個案件已滿足刑事案件的立案條件,你的報案已登記。因為疑似發生在家庭成員之間,你可以先做證據保全。是否立為刑事案件,警方完全尊重報案人的意願。

家醜,聞所未聞的家醜!王英俊是多麼愛面子的人,面對前夫的同學,她幾乎無地自處。一顆心像被打碎,一瓣一瓣,散落在地板上。她艱難地站起來,主動伸手握別兩位警察,聽著他們篤篤地下樓。

沒過多久,姆媽曾方瓊、繼父唐良輝、弟媳黎小芹,還有表姐曾子英,先後趕過來。王英傑值晚班沒來。姆媽憤憤不平,弟媳賭咒發誓,繼父和表姐百般安撫,這些都是她早就預料到的情形。她不敢往深處想,甚至連懷疑那兩個人的勇氣都沒有。

她反覆問自己,我喊他們來幹什麼?我要一個結果嗎?其實,沒有結果比有結果好。但願它就是一個偶然事件。可是,王英俊想過多少次,就掙扎過多少次。別人意欲置她於死地,這個別人,難道真的是別人?

第二天,王英俊在父親的書房找到了疑似作案工具——那把錐子。父親書房裡有一個青瓷大花瓶,瓶口常年插一束枯萎的槐花。在這個城市的街道邊,生長著許多龍爪槐。父親生前喜愛槐花,每逢春天就折一束回來插在花瓶裡,直到第二年春天再更換新鮮的花枝。那把錐子,父親總是放在第三格書櫃裡,而現在卻藏在花瓶裡,難道它長翅膀飛進了花瓶?

臨離開沙市前一天,王英俊去冥市商店定製了一尊祭祀神龕。父親的遺像供奉在客廳正中央,神龕擺在下方,她將那把錐子倒插在香案上。

王英俊將所謂的證據——那個紅色聚氨酯軟管裝進旅行箱,鎖上自己的閨房門,從此一去,五年沒有回來。

昨晚,王英傑突然打來電話。這是姐弟倆斷交五年之後的第一個電話,如此突兀,沒有任何徵兆。王英俊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八點二十五分,通話時長五十秒。姐弟倆隔屏唇槍舌劍,火星四濺,每一句話像子彈嗖嗖射向對方。

我準備把門鎖換掉。

誰同意你換門鎖了?

我用不著誰同意。

那你打電話找我幹啥?

我準備把神龕燒掉。

有本事你燒著試試看?

試試看就試試看。

……

王英俊既氣憤又詫異,這個弟弟一向蔫不唧兒,而在電話裡態度蠻橫、語氣強硬,擺出了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這可是幾十年來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蟄伏五年,王英傑終於跳出來,算他修為到了至高境界。既然他發出了最後通牒,我還有什麼要躲避的!就算以後做不成姐弟,我也必得弄清一個結果。她隱約預感到,有什麼事情已經到了節骨眼上,到了必須了斷的時候。

武漢距沙市一百八十公里,乘快巴兩個半小時,乘高鐵四十五分鐘。也就是說,想回家的理由有一條,不想回家的理由有一萬條。這五年來,王英俊一次也沒有回來。此刻,她租來一輛網約車,連夜趕回沙市。

記得去年春節前,表姐發微信邀她回沙市過年。她回答,我回家找死,連屍首都沒人收的。表姐回了她三個火星四濺的錘子。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人世間好多堅硬的東西都煙消雲散,可這對嫡親的姐弟之間,卻構築起一道堅固的城牆。

當初,王英俊毅然決然離開沙市,恰逢政府賓館因鉅額虧損,被一家股份制集團收購,王英俊剛離婚不久,她果斷買斷下崗,來到武漢,在一家星級酒店做前廳經理。她憑自己出眾的外貌,過硬的酒店銷售能力,幾年後就在武昌買了一套一百平米的商品房,過起了“麗人幽居”的生活。

五年過去,液化氣事件依舊堵在心裡,像一堵牆橫在面前,始終無法跨過去。她一直隱忍著,從不追問,隻字片言也不提。她不願碰它,一碰就痛,錐心刺骨地痛。就像某種易燃易爆品,一觸就燃燒,一碰就爆炸。而五年過去,姆媽和弟弟從沒給她任何解釋,好像這件事就從未發生過。

凌晨十二點左右的時候,車子轉下沙市高速路口,王英俊給姆媽打了一個電話。

您同意王英傑換門鎖了?

我攔得住他一個大男人?

您不必拐彎抹角。

我哪裡拐彎抹角了?

上輩不要給下輩栽刺。

你這丫頭說話咋這麼扎心?

……

母女倆見面吵,不見面也吵,就這樣吵了幾十年,針尖對麥芒。明明是說事,可說事變成了爭吵的引線,越吵越深,越吵越遠,終是回不到事情上來。

車到高知樓時,已是凌晨一點。一個巨大的“拆”字刷在圍牆上,鮮紅的墨汁濺得到處都是。已是深秋,院子裡坑坑窪窪,垃圾四處散落,蝙蝠像鬼影驚飛而過。時光流逝,這個死寂的大院徒剩蒼涼的空殼,猝然間多了些陰森之氣。

悄然上到南三樓,王英俊摸出鑰匙,居然打開了老房子的門。或許,王英傑還來不及換掉門鎖。老房子更加陳舊,牆灰脫落,蛛網暗結,空氣因有人突然進入而被攪動,蛛網像發光的海母緩緩移動。那種有機物腐爛的氣味,以及千足蟲腥臭的異味,瀰漫在空氣中。即便閉上眼睛,也生出一種浮塵拂面的感覺。

那尊神龕隱隱發光,隨著窗外車輛駛過,投在牆上的陰影忽大忽小。那把錐子斜插在香案上,像某種食肉動物的獠牙。王英俊發現,香爐裡新插了三炷香蠟,香蠟燃盡之後的氣味,還隱約殘留在空氣中。她一個驚悚,也就是說,幾個小時前,弟弟王英傑來過這裡?她差點兒與失蹤者擦肩而過。給她打電話時,他或許就在這裡。電話那端透出的那種絕望的氣息,就是從這般陰冷死寂的空間裡傳達給她的。

父親永遠定格在相框裡。

父親王嘉來本是上海人。他父母從哈軍工畢業後,分配到湖北沙市某軍工企業工作。王嘉來跟著爺爺奶奶在滬上長大。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王嘉來從上海某醫科大學畢業,為了同父母團聚,他申請分配到沙市,如願做上了醫院的藥劑師。孰料,第二年秋天,組織上一紙調令,父母又調到西北某軍事基地做科研工作。如此一來,王嘉來成了一個漂在沙市的上海人。

沙市是盛產美女的城市。女孩兒們五官清秀,肌膚白皙,身材窈窕,說起話來鶯聲燕語。每逢節假日,大街上的女工們像蝴蝶翩翩飛舞,在她們迷人的身影飄過之後,一陣陣雪花膏的清香拂過街面。上海青年王嘉來,一米七八,頗有玉樹臨風的味道。理所當然,他成了女工們追求的物件。正是在父母調走的第二年,極度失落的王嘉來偶然結識了紡織女工曾方瓊。她雖是小學畢業,但長相甜美,肌膚雪白,苗條又豐滿,勾得王嘉來神魂顛倒。

一個夏日黃昏,兩人爬上南門城牆。青磚縫裡,燈籠草和矢車菊開得花色斑斕,鐵線蓮和絡石藤像彩色的瀑布掛在牆體上。王嘉來拉著曾方瓊越過馬道,走下十八級臺階,悄悄潛進藏兵洞底層。地道里陰風颼颼,曾方瓊戰戰兢兢,她緊緊摟住王嘉來。似乎是王嘉來乘人之危,不得已,曾方瓊就湯下麵。在青磚鋪成的石板上,兩人偷吃了禁果。在那個年代,戀愛男女一旦發生性關係,男方沒有任何告吹的理由,結婚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然後,結婚生子,之後就有了王英俊和王英傑姐弟倆。

父母戀愛的這些枝枝節節,是舅媽黎新慧當笑話講給王英俊聽的。在外人看來,明明是郎才女貌一對,天造地設一雙,可這兩人有緣分沒情分,不是兩天一小吵,就是三天一大吵。小時候的很多週末,姆媽完全忽視了王英俊的存在,總是帶著弟弟去外婆家搓麻將,而父親則帶著她去荊州城牆上玩。一家人總是玩不到一起,王英俊的失落可想而知。

王英俊曾問父親為何從上海來沙市,父親說,因為小寧孖想姆媽呀(小孩子想媽媽)。父親躲在城牆的牆垛間,故意引得她找來找去,以博得女兒起歡顏。父親總是對她說,吾老灰喜儂額(我多麼愛你),吾老灰喜儂額。王英俊幾歲就曉得,我是吾,你是儂,他是伊,外婆叫阿布,媽媽喊姆媽。王英俊讀小學時,電視臺正在播放《射鵰英雄傳》,她一下子就迷上了劇中的小乞丐黃蓉,那姑娘冰雪聰明,天大的事也敢自己來扛。王英俊幻想著自己長到十五歲時,成為仗劍天涯的小黃蓉。

父母總是爭吵,準確地說,是姆媽無端地找父親爭吵。即便一顆繡花針掉在地上,姆媽也會鬧得風起雷動。王英俊常以不屑的目光注視冷漠又粗俗的姆媽。怨恨這種情緒,就像菌類植物在潮溼的空氣中繁衍滋生,最終生長成一個近乎怪胎的毒蘑菇。平日裡,母女相互齟齬,經年累月,如同天敵。

父親死得很窩囊。

事發前幾天,王嘉來上街買早點,他在回家上樓時突然中風,癱倒在樓梯口,正巧有鄰居路過,才將他扶進家門。作為高階藥劑師,王嘉來自知輕度中風,並無性命之虞,便靜養在床。這天早上,曾方瓊買回來兩條活鯽魚。她拿來大腳盆放在便池邊,注入滿滿一大盆水,將兩條鯽魚養著。鬼使神差,這彷彿是姆媽佈設的一個陷阱,就等著那隻獵物自投羅網。

曾方瓊出門,連中飯也沒回來做。下面蹊蹺的情節,是事後親戚們推測的。中午前後,王嘉來摸索著上廁所,他本來就沒吃中飯,再加上身體虛弱,腿腳又不靈便,結果,他踏上便池臺階時,重重摔了致命的一跤。

這天中午,王英俊伏在辦公桌上午休。冥冥之中,她撥打了父親的電話,無人接聽,再次撥打,仍然無人接聽。她衝出辦公室,跨上腳踏車,一口氣衝向高知樓大院,火急火燎地打開了孃家的大門。

客廳無人,臥室無人。在衛生間,一幕詭譎的場景呈現在眼前:父親半裸撲在地板上,枯瘦的身體早已冰冷僵硬。父親的頭顱淹埋在腳盆裡,花白稀疏的長髮像海藻植物般飄拂,兩條鯽魚搖尾鼓腮,悠悠然穿梭其間。

沒有恐怖,只有驚駭。王英俊鎮定得出奇,但身體還是瑟瑟發抖。她試著觸碰父親的腦袋,剛一伸手就觸電一般縮回來。這是她有生第一次目睹真正的死亡,因為是自己的父親,她並不害怕,只是眼淚硬生生關在眼眶裡旋轉。

她鎮定自若地走下三樓,有條不紊地開啟腳踏車的鏈子鎖,還若無其事地同鄰居老太婆打了招呼。然後,她跨上腳踏車,瘋一般踩踏,穿過三個老街區,一口氣衝到舅舅家門前。

一棵龍爪槐綠蔭匝地,繁茂的枝葉籠罩小院,八十八歲的外婆正窩在躺椅裡曬太陽,深度昏睡的樣子,彷彿百年不醒。一張麻將桌擺在老槐樹下,四個女人正在打沙市麻將。曾方瓊邊嗑瓜子邊摸麻將,還忙裡偷閒地與舅媽黎新慧扯閒話。

王英俊壓低聲音說,你老公死了!

曾方瓊也壓低聲音說,嚼你的蛆!

王英俊高聲喊起來,你老公死了!

曾方瓊也高聲喊起來,號喪,滾到別處去號!

不由分說,王英俊猛將麻將桌掀得四腳朝天,噼裡啪啦一陣亂響,麻將子兒滾了一地,四個女人驚得目瞪口呆。巨大的聲響驚醒了迷迷糊糊的外婆,她睜開眼弱弱地喊一聲,是我的俊俊啊……王英俊癱坐在地上,背倚老槐樹,號啕大哭,我爸死了!我爸死了啊……

曾方瓊見勢不妙,奪路而逃。

王英俊有所不知,王英傑是在住院部給她打電話的。王英傑做完透析,在病床上躺了一整天,他感覺身體裡的每個器官都在脫落。晚飯後,他走到住院部走廊盡頭,本是想把老房子拆遷的事告訴王英俊,和她一起商量拆遷賠償方案。可是,這個一貫橫行霸道的姐姐,一開口就咄咄逼人,結果正事拋在一邊,一場唇槍舌劍由此觸發,演變成了兩個人的撒氣鬥狠。

兩年多的尿毒症患者生活,他備嘗病痛,感嘆生之不易。他遮蔽了所有人,好像每週一次的透析,就是他苟活於世的唯一理由。在茫然等待腎源的日子,他常常產生幻覺,每次聽到救護車的聲音,覺得腎源就要送過來了,可每次都是失望,甚至絕望。不知道何時等來腎源,今天不可能,或許是明天,可明天我就等不及了,我活得過明天嗎?

放下電話,絕望的王英傑心裡突然跳出一個念頭,我已經受夠了,我不想活了。這個念頭來得如此突兀,來得如此強烈,甚至那麼誘人,鼓舞他去嘗試一下。他相信這不是一時衝動,而是一種身體本能向他發出的召喚。

顯然,這個院是住不下去了,他從九樓乘電梯下到一樓,想起要給姆媽打一個電話。他離開住院部大樓,左轉就是自己的住宿小區,可是,這個時候他不想回家,不想見到任何人。他沿圍牆右轉,再繞過U字形路口,影子一樣踅進高知樓大院。

六歲那年,他跟著父母和姐姐搬到這個院子的南三樓,直到十八歲才離開。此時,周遭黑燈瞎火,死一般沉寂。恍惚間,父母進進出出,小夥伴的歡聲猶在耳邊。這是多麼讓人懷念而又憂傷的事。童年時代,他常常在院子裡玩籃球。那兩棵龍爪槐,枝杈紛繁盤繞,當初只有他那麼高,多年以後樹冠探到三樓就斜逸而生了。

緩步爬上三樓,開啟敷滿鐵鏽的網狀防盜門。父親的遺像懸掛在客廳正中央,那尊神龕突兀而立。神龕高約一米,三層小閣。上層貔貅螭龍盤繞;中層陰雕筆法,上書父親姓名,生辰忌日;底層供著鎏光銅質小香爐,那把錐子,赫然倒插在香案上。這是父親生前常用的案頭工具,葫蘆木柄,銅片鑲嵌,錐芯滑至錐尖變為三稜錐刺。父親最大的愛好就是剪輯報刊資料,錐子鑽孔,線裝成冊。父親每次用完錐子,總是將它放在書櫃裡。

把客廳佈置得像靈堂,只有這個親姐姐才做得出來。王英傑怒不可遏,他恨不得把這些東西砸個稀巴爛。他想,我謀害你?難道我瘋了,難道我神經錯亂了?你非得懷疑我,我越辯越黑,我只有沉默。你把不孝的惡名強加於我,只能證明你別有用心。王英傑凝視父親的遺像,直到菸蒂燒著手指頭才驚覺。獨自面對父親,一股悲涼湧上心頭。點燃三根香蠟,縷縷青煙似蛛絲蔓延開來,他無可奈何地喊一聲“爸”,然後一頭仰倒在沙發上,竟淚水橫流。

王英傑能感覺到,這個爭強喜大的姐姐王英俊,明天一定會回到沙市。

王英傑酷肖父親,身板單薄,膚色白淨,只是缺少父親那一份儒雅,倒像荊州花鼓戲裡任由丫鬟戲弄的靦腆小生。他清楚自己資質不慧,從來不同姐姐比個高低長短。在這個陰盛陽衰的家庭裡,他像生長在峽谷中的一株矮小的灌木,任你壁立千仞,崢嶸崔嵬,我自清風明月,順勢生長。有父母溺愛,有姐姐保護,小初高四平八穩讀完,進入武漢某醫藥專科學校讀書三年,再回沙市頂替父職,在醫院行政部門上班。他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似乎誰都可以使喚他,誰都可以當他的家,甚至當初找物件也是如此。

妻子黎小芹在百貨公司當營業員,她給王英傑的第一印象並不好,五官還算端莊,就是生得瘦,胸部板平,像一棵蔫了的芹菜。但是,黎小芹小鳥依人,溫順,乖巧。這樁戀愛,你們說談,那我就談唄。待到一年後兩人結婚成家,一應大小事務,表面上是父母操辦,實則是已經出嫁的姐姐王英俊。

姐姐不是白當的。婚房裝修,置辦家電,甚至女方彩禮,全由姐姐支出。姐夫張奎勇是沙市最早的富二代,別看他生得五大三粗,在街面上吆五喝六,但他對王英俊卻言聽計從。王英俊長得漂亮,聰明能幹,她不僅“鎮”得住老公,也“哄”得公爹公婆團團轉。在婆家說得起話,在孃家也風光無限。

姐姐出嫁後,姆媽反倒變得溫順和安靜。姆媽當起了甩手掌櫃,凡事不管不問,任由這個出嫁的女兒當家安排。姆媽曾悄悄對王英傑說,你姐姐喜歡充能,你就讓她去充能。王英傑付之以沉默。沉默是他在這個家庭裡的生活常態。

姐姐像是姆媽的高仿版,當然比姆媽更年輕更漂亮。姆媽的粗俗被她自然過濾掉,而姆媽的那股兇狠勁,卻被她發揚光大,形成了她獨當一面的性格:犟,執拗,硬碰硬,好強爭勝,得理不饒人。終究是時勢造就英雄,兩個男人天性懦弱,王英俊勢必出頭挑大樑,這巾幗英雄是被逼出來的。一個女人變得強大,是因為她背後有需要她保護的親人。

王英傑打小就是姐姐的跟屁蟲。姐姐是孩子王,她裡裡外外護著弟弟,像母雞護著小雞一樣。他們這對姐弟關係,曾經是天底下最動人的那種。每年一到暑假,姐姐就領著小夥伴們去荊州古城牆玩耍。護城河邊的草地上,孩子們踢毽子、趷跛跛,玩得不亦樂乎。

每到黃昏,躲貓貓開始。九個孩子,王英傑當監督官,羅小麗扮盲人。羅小麗是父親的同事、泌尿科主任羅郢叔叔的女兒,圓圓臉,大眼睛,漂亮得像瓷娃娃。羅小麗捂住眼睛唱起兒歌:躲貓貓,藏貓貓。快快躲,快快藏。你來捉,我來找。哪兒跑?跑不了!

七個孩子跑過護城河上的石孔橋,爬上了古城牆。甕城、箭樓、城郭、垛口、坑道,都成了藏身之地。王英俊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在外牆根構樹叢中,掩藏著一道暗門,可直接進入城牆內的藏兵洞。記得小時候父親帶她來爬城牆時講過,這個深坑叫白馬井,白馬井不是井,是藏兵洞的底層深坑。當敵軍兵臨城下,主城大門被迫關閉,信使只能從暗門出城搬救兵。那白馬好像從地底下冒出來,馱著信使飛奔而去。

王英傑和羅小麗沒費什麼周折,很快就找到那六隻老實的貓貓,而王英俊這隻狡猾的貓貓,大家找了一個多鐘頭也沒找到,她究竟躲在哪裡呢?換作是以前,因為貓貓藏得太深,藏得太久,大家找不到,躲藏者要麼得意揚揚地蹦出來,要麼怏怏無趣地走出來。

夜色越來越濃,城牆像黑魆魆的山巒,一群野鳥鬼影般飛過。遊戲玩到這個時候玩成了死局。這事驚動了王嘉來和羅郢。兩個大人趕來,他們在甕城和箭樓四處尋找,最後下潛到藏兵洞,王英傑尾隨其後。

三人走下十八級臺階,鑽進了藏兵洞的坑道和暗箭室。洞壁上鑿有許多小龕,洞頂是古代士兵放置弓箭的箭槽。王英俊像一隻無蹼壁虎,潛伏在箭槽裡,她正在呼呼大睡呢。羅郢叔叔將王英俊抱下來,說,我的個小乖乖,你怕是哪吒託生吧?王嘉來哭笑不得,他寶貝似的抱緊女兒。

小孩兒都喜歡放暑假,故事都發生在暑假裡。

有一年,王英傑在院子裡練習投籃,不料,籃球滾到院門外,兩個初二男生正巧路過,他們跑過來搶籃球。王英傑緊緊護著籃球不鬆手,其中的胖男生揮起一腳,不偏不倚正踢在他臉上。頓時,王英傑鼻血橫飛,濺得白圓領衫桃花一片。籃球被搶走了,王英傑背靠槐樹獨自抹淚。

這時,王英俊正好放學回來。

誰打的?

弟弟低頭不語。

誰打的?

弟弟還是低頭不語。

姐姐大吼一聲,我問你誰打的?

弟弟這才說,隔壁張衝。

王英俊飛奔到三樓家裡,找到弟弟滾鐵環用的彎鉤鐵棍,風一般跑出院子大門。隔壁就是荊江暖水瓶廠住宿大院,那個叫張衝的男孩兒,正在與五個男生打半場籃球。王英俊徑直衝到張衝背後,對準他的屁股就是一悶棍。張衝發出撕心裂肺的號叫,像一隻大龍蝦弓在地上痙攣不止。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還只是前奏。

傍晚,張衝父親、荊江暖水瓶廠副廠長、身材魁梧的張召忠衝到王家門口。王嘉來從屋子裡迎出來,俯首哈腰連連賠不是。這時,王英俊陡地閃出來,一把推開父親,一手拿著鐵棍,一手拿著王英傑的血衣,擋在自家門口。

張召忠說,張衝被你快打殘了你曉得不?

王英俊說,我弟弟被張衝快打破相了你曉得不?

張召忠說,你一個漂亮姑娘,下手咋這麼狠毒?

王英俊說,我漂不漂亮關你屁事?

張召忠顯然被激怒了,他堵到防盜門邊想抓住王英俊。王英俊好像是害怕了,朝屋裡倒退。突然,王英俊騰地衝出來,像一隻飛奔的獵豹,一頭撞到張召忠的胸膛上。張召忠猝不及防,踉蹌倒退,身體失去平衡,只聽得轟的一聲,他碩大的身體仰面倒地,後腦勺重重地磕到一個煤球爐上,血流如注……

這樣的結果,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眾人一片驚呼,有人跑上來施救,有人折回屋裡打電話叫救護車。很快,傷者被送往中心醫院搶救。

曾方瓊天不亮就醒了,昨晚兒子和女兒都給她打電話,鬧得她嚴重失眠。兒子的電話讓她揪心,女兒的電話卻惹得她血壓飆升。知女莫如母,王英俊認死理,她上心的事,就會不依不饒。女兒哪方面都像她,卻成了冤家對頭。兒子哪方面都像那個人,卻與她結成了小小同盟。曾方瓊並非刻意親近兒子,有意疏遠女兒,而是夫妻間長年衝突,被女兒橫插一槓子分散了她的火力。女兒就像王嘉來的僱傭軍,反倒真刀真槍和她鬥上了。這一斗就鬥了大半輩子。

女兒成年後,雙方力量的強弱發生逆轉。吵架只是過程,甚至連結果也是過程,曾方瓊不論輸贏,她就是不服女兒的氣。由她親手培養起來的“女王”慢慢長大,開始獨步天下。十四歲那年,王英俊的一次“救母行動”,被街坊居民傳得神乎其神,沙市便河周邊的工廠、學校、社群,無人不知。

那年5月,街道兩旁的槐花已大面積凋謝。王英俊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踩著地面上的槐花殘骸,傷心得真想大哭一場。因為就在這一天,她崇拜的香港影星翁美玲在家中開煤氣自殺了。

她走進高知樓大院,姆媽排山倒海的叫罵聲正迴盪在樓層間。王嘉來,你個王八蛋!別人欺負你老婆,你卻像個外人看熱鬧。父親王嘉來腆面蹙眉,倚靠在門框邊,一臉苦相。王英俊既悲又憤,心情糟糕透頂,她氣呼呼地跨進大門,將書包扔到沙發的角落裡。

曾方瓊躺在床上,眼窩烏紫,身體有多處瘀傷。原來,姆媽與廠質檢科科長項麗紅髮生口角,對方喊來弟弟將曾方瓊痛打了一頓。那天下午四點左右,項麗紅來車間抽查樣品。紡織女工萬般辛苦,漏紗、斷紗、跳紗不時發生,她們不停地找線頭,牽線穿孔,拋線接線,在隆隆巨響的機床間走來走去,這套動作每天重複上萬次。項麗紅抓住線頭當榔頭,訓女工像訓孫子,大家敢怒不敢言,曾方瓊卻嘟囔一句,不就是跟李國雄有一腿嗎,有什麼好得意的!李國雄何許人也?大名鼎鼎的國棉廠廠長。

這麼多年母女反目,那是在家裡,吵完了還是一家人。姆媽對她親不親是姆媽的事,可姆媽一旦在外面被人欺負,那又是另一回事,那種血濃於水的親情和憐憫卻是藏在內心深處的。

王英俊跑到父親的書房,找出那把半尺長的錐子,將它插到褲兜裡面,讓錐尖平貼著自己的大腿,以免被劃傷。她急匆匆下樓,急匆匆騎上腳踏車,很快趕到國棉廠。廠辦在二樓,辦公室內白熾燈耀眼。王英俊徑直推門而入,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大班臺前,他適時抬起頭來,像看稀奇一樣看著王英俊。

小姑娘你找誰?

我找李國雄。

找他有什麼事?

那你就是李廠長?

依你看呢?

我媽被項麗紅打了。

你先到工會找劉主席。

不行!

為什麼?

是你的皮袢(情人)打傷了我媽,我只找你。

你這個小姑娘,滿嘴胡說八道!

……

誰想要以武力“鎮”住王英俊,那簡直是沒門!王英俊衝到大班臺邊,猛一陣亂薅亂扯,將電話機、文具盒、搪瓷缸,以及各種檔案紙張,一股腦兒地推落到地上。李廠長呆呆地看著,許久後他說,摔完了吧?王英俊兩眼蓄淚。李廠長說,如果我不依你呢?王英俊攥住那把錐子說,同歸於盡!李廠長說,好!我今天依你,就衝你小小年紀有這麼大的勇氣。王英俊繼續沉默。李廠長說,不過,你把我的東西摔壞了,這可是嚴重損害公物,你說這個事該咋辦?

王英俊一下子蒙了,她像突然受到驚嚇的小動物,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哭得蕩氣迴腸,哭得旁若無人。多年以後,王英俊都沒想明白,她究竟是為母親而哭,還是為自己而哭,抑或是為翁美玲自殺而哭。

當晚,國棉廠工會劉主席懷揣三百元現金,帶著兩個保安,將曾方瓊送往沙市中心醫院就診。

第一次和王英俊見面,唐良輝如臨大敵。

這段黃昏戀,讓兩個老人都有相見恨晚之憾,好像彼此的前半生都枉費了的感覺。這偷偷摸摸好上了,總不能這樣偷偷摸摸好下去,都是兒女成群的人,沙市就那麼幾條老街,總不能讓街坊們戳脊梁骨。老唐催著去領結婚證,曾方瓊卻說,領證這件事,我兒子的意見可以不徵求,我姑娘(女兒)不點頭,以後會有大麻煩。

正逢國慶小長假,王英俊休假。第二天上午,中山公園,圓桌石凳,三人相對而坐,曾方瓊與老唐結婚這件事,就正正規規攤到桌面上談開了。

王英俊說,您為我爸守了一年,算是對得起我爸在天之靈。您住著這麼大的房子,吃穿不愁,去跳跳舞,打打麻將,晚年的日子好過得很。唐伯家兒孫一大群,是個大家庭。您進了唐家的門檻,過得好皆大歡喜;過得不好就等於撞到南牆上。人又沒回頭路可走,您可要想好後路。

曾方瓊看著遠方,止不住淚水長流。

王英俊繼續說,我們母女一場,打了三十幾年死結。外人以為做女兒的對姆媽不敬不孝,只有您心裡曉得,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鬼樣子。今天,我也想順便問問您,為什麼從小到大您就不待見我?好像我不是您養的。曾方瓊將臉撇向一邊說,難不成你是從垃圾桶裡撿來的?王英俊嗓子哽咽,可她神情沒有變化,臉上含著明明是有意做出來的笑容。

唐良輝覺得,這個準繼女說出的這番話,話糙理不糙,雖然句句打人頭臉,可句句合情合理。老唐連連說,俊俊你放心,我保證不讓你姆媽受半點兒委屈。事後,一個老街坊悄悄告訴老唐,你這個繼女,那可是不一般的角色。人家可是暗地裡問過街坊裡的好幾個老人,調查了你的底細。問你老唐為人怎麼樣?問你倆年輕的時候認不認識?問你們何時開始交往的?

唐良輝聽得冒出一身冷汗。

早先,曾方瓊對老唐說,我這個姑娘性子剛烈,從小到大,服軟不服硬;從小到大,喜歡充“大指頭”。曾方瓊清楚,遇到棘手的事情,丈夫和兒子軟弱無能,是萬萬指望不上的,就說這套大房子,不是女兒王英俊出面也不會有。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醫院新建了兩棟高知樓。全院三百多號人,房子依然是僧多粥少。院方出臺了分房方案,將每個人的職務、職稱、學歷、發表論文的篇數等,各項計為不同分值,累計總分。王嘉來估算自己至少排在前二十名,他早早收拾了家當,準備搬入新居。

可是,分房名單公佈,沒有王嘉來的名字。萬般無奈,王嘉來偷偷給女兒打電話說,俊俊,你爸房子沒分到啊。父親說完竟乾號起來。王英俊吃驚不小,她感覺父親是把他活在人世間的顏面,統統賭在分房這件事上了,她安慰父親,爸先別急,我找人試試看。

那時,王英俊已是政府賓館前廳部經理。這是個非常搶眼的職位,能在這個崗位上乾的人,非年輕漂亮的女性莫屬。前廳部經理坐鎮大堂,平日裡迎進送出,經常遇見市裡“四大家”的主要領導,還有各部、辦、委、局的負責人。自然,王英俊如魚得水,她和這些頭頭腦腦早就混了個臉兒熟。

有一次,一群人簇擁著一箇中年男人走進賓館大堂。這人四十多歲,濃眉大眼,印堂光明如鏡,腰身挺拔不見肚腩。王英俊覺得眼熟,這不是國棉廠廠長李國雄嗎?

李國雄走到她跟前,脫口即出,王英俊——小姑娘變成大美女了!王英俊嗔怪說,難不成我原先就蠻醜?李國雄說,胚子正,想變醜也難。王英俊趕緊迎上去,兩人伸手相握。李國雄說,我今晚宴請重要客人,你等會兒來幫我敬酒。一個秘書樣的小夥子插話說,李市長放心,我隨時通知王經理救場。十來年不見,李國雄已貴為副市長。

沙市人說喝酒有三怕,一怕紅臉巴,二怕汗直炸,三怕長頭髮。王英俊天生“酒漏子”,半斤好玩,一斤不多,斤半不醉,兩斤看臨場發揮。這晚,王英俊中場應邀出場,她給十位客人敬酒三巡,一口一杯,風捲殘雲,所向披靡。王英俊酒相嫵媚,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酒至酣處,眉眼生風,香汗如注,玉美人兒熏熏醉,男人們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幾年,王英俊夫妻恩愛,家庭美滿;職位風光,可謂春風得意。但凡有所求,結果必有所得。分房是大事,料想不是走投無路了,父親不會有“求”於女兒。王英俊一是心疼父親,二是要爭回那口氣。不敢怠慢,說幹就幹。

找醫院,趙院長說,分房方案已抄報到市衛生局。找衛生局,錢局長說,局長不可能什麼事都橫插一槓子,我們已上報到政府文教衛辦公室。找政府文教衛辦公室,孫主任說,原則上我們只對直屬局辦下達指令,目前方案已報送給市政府分管副市長李國雄籤批。

如此這般找下來,王英俊自個兒倒先樂了。一件像狗咬刺蝟無從下口的事情,只要你找啊找啊找下去,居然找出一絲縫隙,見到一線光亮。政府賓館與市政府大院一牆之隔,王英俊淺施胭脂,淡描蛾眉,一身玄青色職業套裝,直接來到李副市長辦公室。

李國雄問,是不是先摔完我的東西再說事?王英俊笑著說,李市長,您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李國雄說,你有什麼事?開門見山。王英俊說,中心醫院新建兩棟高知樓,分房方案不公平。李國雄說,不公平在哪裡?王英俊說,分房方案裡行政職務分值高達五十分,正高分值只有十五分,當上科主任的人都能分到房子。我爸是教授級正高,沒有行政職務,卻分不到房子。這哪是高知樓,分明就是高官樓。李國雄說,你這頂帽子扣得可不小。

王英俊說,我爺爺奶奶哈軍工畢業後為支援國家三線建設,分配到沙市軍工企業工作,後又調到西北某軍事基地工作。我爸上海醫大畢業,他也是沙市“地方小三線建設”的建設者,這難道不應該加分嗎?

李國雄頻頻點頭,你說的這幾條都能站住腳。住房分配涉及廣大知識分子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的積極性,分房方案必須做到合理合情。這樣吧,我會專門過問市政府文教衛辦公室,責成市衛生局重新稽核方案。

最終,王嘉來分到了這套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專家房。

已是凌晨四點多,慵懶地躺在絲綿被裡,是那種大累之後的放鬆,可是,閉上眼睛她依然無法入睡。她發現,床頭櫃上自己的藝術照不見了,那是她十八歲那年,父親陪她去郢都照相館照的。難道姆媽和弟弟進過她的房間?她一度覺得自己會死在這間屋子裡,像父親那樣死得如此弔詭。

王英俊並不是不自省的人。多少次夢裡醒來,城市像巨嬰在靜謐中呼吸,而孤零零的她輾轉難眠,睜眼熬到天亮。她捫心自問,幾十年來為這個家付出,好像也是應該的。但為什麼最終受傷的人總是她?憑什麼?她也是女人,她也需要有人關心和愛護。

要說最瞭解王英俊的人,不是父母和弟弟,而是舅舅的女兒曾子英。這對錶姐妹,相差不到三歲,自小就膩在一起玩,到了少女時代,姐妹倆越長越相像,好似一對雙胞胎。姐妹加閨蜜,當然無話不談。表姐一路看著王英俊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女鬥士”,最後變成一個“女王”。這個表妹一旦認定的事情,誰要想同她反著來,那肯定是一件費神的事情。王英俊戀愛和結婚,曾子英一直反對,可王英俊依然我行我素,誰也改變不了什麼。

那幾年,就業形勢嚴峻。高中畢業生大多被安置在街辦工廠就業,諸如蘇打水廠、篾器廠等。一個青工,一臺機器,計件發工資。工餘早早下班,小青工荷爾蒙分泌旺盛,經常尋釁滋事打群架。王英俊所在的中學,生源來自七個廠的子弟,打群架純是為打架而打架,打出威名,以期在當地揚名立萬。群體鬥毆,有時打出傷殘事故,驚動學校和派出所。

有天傍晚放學,五六個小夥子截住了王英俊。他們也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無非是找樂子,戲弄女生。王英俊前路被圍堵,她冷冷地站在馬路牙子上。幾步開外,一個環衛女工手執鐵鍬杵在路邊看熱鬧。有人喊,奎子,你不是吹牛要泡她嗎?一群人跟著起鬨。奎子幾個大步逼過來,王英俊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這時,她聞到男孩兒身上的汽油味,意識裡有一瞬間的恍惚。

奎子被王英俊瞪得有點兒膽寒,但是騎虎難下,他還是伸出一隻手,蜻蜓點水似的搭在王英俊的肩膀上。王英俊不氣不惱,但本能地一扭身,肩頭一擺,奎子便結結實實摔了一個仰面八叉,眾人一陣鬨笑。

王英俊沒氣惱,這奎子倒氣惱了,他從地上騰地跳起來,一把抓住王英俊的書包。王英俊迅疾脫掉書包,奔跑幾步,搶過環衛女工手中的鐵鍬,一鍬拍下去,狠狠拍在奎子的後背上。王英俊呵斥道,你再不鬆手我就砍了。王英俊翻過鍬刃,擺出一鍬斬下去的架勢。奎子被王英俊給鎮住了,他識相地鬆開抓書包的手。

小夥子們嚇得呆若木雞。

不幾年,王英俊考進幼兒師範學校。學校正對面是一家小超市,緊鄰超市的是一家汽車修理廠。一天中午,王英俊去超市購買日常用品,當她拎著一袋東西出來時,一縷新鮮的汽油味飄過來,她不由自主地來到汽修廠門口。

一個小夥子赤裸大寬背,正背對著街面切割一輛報廢的小轎車。王英俊覺得這個背影十分眼熟。當小夥子轉過頭來,她腦海裡有一道閃電掠過,這不是那個痞裡痞氣的奎子嗎?奎子驚異地問,怎麼是你?王英俊張嘴就甩出一句,流打鬼!奎子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是說早晚要收拾我嗎?王英俊板起臉說,少跟我來這一套!

奎子身材魁梧,背大如門板,一件藍色工裝油汙斑斑,那濃濃的汽油味就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奎子幹活如此吃苦,倒是出乎王英俊的意料。她匆匆穿過馬路,美麗的背影消失在校園深處。奎子像被雷擊中,痴痴呆在原地。自此,奎子每晚下班就晃到對面校園裡消磨。幾個回合下來,兩人居然開始了交往。

週末,王英俊帶奎子來表姐家蹭飯。那時,曾子英已在化工品廠上班,這家企業曾是央視廣告標王,那句“活力28,沙市日化”的廣告詞,全國人民都熟悉。曾子英的丈夫是廠化學工程師,他們住在雙職工套房裡。某天姐夫出差了,她晚上跟表姐睡。表姐說,奎子沒文憑沒單位,你虧不虧啊?王英俊只是頷首一笑。表姐說他像個流打鬼,王英俊說他本來就是流打鬼,表姐說那你幹嗎還和他談,王英俊說總之就是他了,表姐說你被他睡了,王英俊說是我把他給辦了。曾子英簡直哭笑不得。

那是一個夏日黃昏,王英俊約奎子去南門溜達。王英俊問,你敢不敢進藏兵洞?奎子說,這有啥不敢的。於是,他們翻過圍欄,下到十八級臺階,鑽進了藏兵洞。奎子故意在王英俊跟前挨挨擦擦,不是碰到她前胸,就是蹭到她後腰。一看他那個鬼鬼祟祟的樣子,王英俊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忽地掄起手掌,啪地抽了他一個大嘴巴子。王英俊說,看你像小偷,我就噁心死了。奎子顯然被激怒了,他猛撲上來,將王英俊緊緊壓在石板上。王英俊繃緊身體,雙手抱緊奎子。奎子身體失去迴旋空間,雖然來回折騰,但仍無所作為。王英俊說,你可想好,強姦我是要坐牢的。奎子咬牙切齒地說,我就強姦你,坐牢就坐牢。

王英俊已經有了逃跑的念頭,可就在此時,她嗅到了奎子汗水裡好聞的汽油味。她像被奎子施了定身術,意識恍恍惚惚,繃緊的身體瞬間軟下來,四肢像花朵一樣開啟。奎子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她嘴巴微微張開,奎子咬住她的嘴唇狂吻,直攪得她化成了一汪春水。奎子像強盜長驅直入,生生把個女王變成了女婢。在奎子抽搐的一剎那,王英俊驚叫一聲,雙腿收縮發力,猛然一個大踢蹬,奎子被踢到石板下。

突然,有烏鴉哇哇驚叫,震得城牆上的千年浮塵紛紛掉落。王英俊幽幽地說,本姑娘現在身價大跌,一錢不值了。奎子說,值錢,現在更值錢。王英俊聲色俱厲道,張奎勇,你可給我聽好!這輩子你休想沾別的女人,否則……奎子怯怯地問,否則啥?王英俊說,否則我滅你全家!奎子說,我哪敢呢。

兩年後兩人結婚。這樁不被表姐看好的婚姻,王英俊最終修得正果。當年的那場婚禮,鋪張奢華,排場盛大,好多年以後,仍然被便河老街坊的居民們津津樂道。王英俊旺夫,那幾年張家大發,新開了三家連鎖汽車修理廠,還有兩家大型購物超市。

三年後,女兒張暢出生。這老曾家的基因委實太強大了,張暢完全繼承她外婆的脾性,活脫脫又一個王英俊。這孩子從小不親人,野蠻生長。王英俊常常勸誡,可女兒根本不買她的賬。張暢高中畢業那年,張奎勇找到一家出國留學中介,將女兒送往英國讀書,學校是英國名牌大學一分校,等到四年本科讀完回國,換來的卻是一張野雞大學文憑。她在上海找了一份不盡人意的工作,與父母愈發冷淡疏遠,整整兩年沒有回沙市。

那幾年,奎子確實勤勉,王英俊忙於工作,從不過問丈夫生意上的事情。公公張迅雷年事漸高,家族企業全交給兒子張奎勇打理。婆婆勸王英俊辭掉公職,再生二胎,王英俊一笑了之。她明白,張家的龐大財產,必得有一個孫子來繼承。正在她猶豫不決之時,丈夫張奎勇出軌了。

一天晚上,王英俊得到知情人透露的情報,丈夫和一個女人在某賓館開房。王英俊獨自前往賓館捉姦。房門被敲開,開門的正是丈夫張奎勇,他裹著一條雪白的大浴巾,估計內褲也沒穿。“呦,出息大了,學會玩女人了?”王英俊以星級賓館迎賓的標準姿勢,端端正正站在房門口,像在觀看一場由自己精心導演的惡作劇。

張奎勇並沒慌張,他回到沙發上坐下,點燃一支香菸。王英俊料想不到,那個躺在床上露出雪白大腿的女人,竟然是小時候的玩伴、羅郢叔叔的女兒羅小麗。

王英俊連房間也沒進去,她並沒讓羅小麗難堪,甚至都不怎麼恨她。世間美女千千萬,關鍵是自己的男人守不守得住。當天夜裡,她逼著張奎勇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她放棄了財產訴求。表姐曾子英聞訊趕過來,苦口婆心地勸王英俊,你是不是腦殼進水了?張奎勇出軌在先,該滾蛋的是他,你淨身出戶後半輩子依靠誰呀?王英俊臉色煞白,氣到失語,眼淚吧嗒往下掉。

一旦下定決心,任何勸告將變得毫無意義。王英俊帶上換洗衣服,連夜回了孃家。自從父親去世,好端端的家分崩離析,猶似多米諾骨牌,從倒下第一張牌,到最後一張牌倒下,僅僅三年時間。第一年,父親意外離世,轉年母親曾方瓊改嫁;第二年,單位高負債經營,被社會資金收購,王英俊自謀職業;第三年,王英俊孤身去外地打工。然後,那個駭人的事件發生,隨後,就是她與那個形同影子的弟弟長達五年的拉鋸戰。

醒來已近中午,她打算去姆媽那裡。她在心裡囑咐自己千萬忍住,不同姆媽吵架。自從離婚以後,王英俊也改了一些脾氣。姆媽一對她說話就火藥味十足,她很多時候都忍著,忍著不接姆媽的戰表。

來到衛生間,她聞見一種異樣的,曾經熟悉的死亡的氣息。她好像看見父親趴在地板上,那個令人驚悚的場景疊現在腦海裡。莫名地一股冷風吹過來,睜開眼睛,她跳出一個“我還活著”的奇怪閃念。

突然,她想起了李世偉,不知他五年前留下的電話號碼換掉沒有,她試著撥打,電話居然通了。李世偉真是幹警察的料,沒有一秒鐘猶豫,開口就說,是俊姐啊,有幾年不見了,你還好嗎?王英俊只得喏喏稱好。一番寒暄之後,李世偉不待王英俊提及,他主動說起了那件事。

李世偉說,嫌疑人是有鑰匙以及他身邊能拿到鑰匙的人。我打個比喻,你弟弟有鑰匙並不能鎖定是他,他的妻子、他的女兒,甚至他的同事、他的朋友,都有可能接近他,並有機會暗中拿走他的鑰匙。關鍵是,嫌疑人的作案動機究竟是什麼?當年,你沒有要求立案,刑偵並未啟動。但是,僅僅按常理分析,那還要警察干什麼?警察不會放過所有方向的可疑線索,甚或“被害人”自己作案的方向。法律對誣告的界定,就是偽造證據,陷害他人,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俊姐,作為朋友,我這麼說你千萬莫生氣。我不是針對你這個案件,對任何一起刑事案件,破案小組都會作逆向分析。

腦殼要炸了!王英俊感覺腦殼要炸了。李世偉的說法,打開了另一個思考維度。我入局太深,又如何能跳出來看問題。難道姆媽也這麼想?難道弟弟也這麼想?難道唐伯、弟媳,還有表姐,他們都這麼想嗎?那麼,在他們眼裡,我就是賊喊捉賊,我就是栽贓陷害。不能說服自己,更不能說服別人;不能證明自己,更不能證明別人,這簡直太荒謬了。

整整五年,時間凝固成一個巨大的松脂琥珀,她像一隻昆蟲鑲嵌在透明的松脂裡。王英俊人生的鐘擺,似乎定格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彷彿走進了一條深不可測的隧道,周遭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虛妄,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前行。她本是想離家遠走,去上海,去北京,可最後還是回到了武漢。原來,時間的隧道不過是一個輪轉的圓盤,一種向心的力量將她丟擲去,又將她拉回來,她似乎失去了方向,不停地在原地打轉。

恰在這時,表姐曾子英打來電話。

英傑失蹤了。

他這是演苦肉計。

說破天他也是你親弟弟。

他要折騰,我也沒辦法。

一個我妹,一個我弟,我說什麼好呢?

他下手那麼毒,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他有鑰匙不見得就是他呀。

你是說……

我什麼也沒說。

不一會兒,院子裡響起汽車喇叭聲,表姐來接她了。她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表姐對她說,趕緊去醫院,姑媽和小芹都在那裡。王英俊說,我不去醫院。表姐神情冷峻地說,沒人騙你!英傑真的失蹤了,他患尿毒症兩年了,我們都瞞著你。王英俊一愣說,怪不得他像瘋狗一樣咬人。表姐說,你賴在老房子裡算什麼事?好像你刻意要佔這套房子。王英俊啞言,兩行淚水湧出來。表姐瞭解她的脾氣,曉得她的心已軟下來,拉著她的手說,其實,姐曉得你委屈,也曉得你不是這個意思。

汽車行駛在寬闊的北京路上。大街兩邊,原來生長槐樹的路段,現在都改栽了玉蘭樹和辛夷樹。這走過無數次的街道,看起來卻變得如此陌生。王英俊想,這次回來,一定要去舅舅家,看看那棵老槐樹還在不在。外婆在父親去世的頭一年就壽終正寢了。

汽車駛進醫院大門,姆媽、唐伯和黎小芹正從九摟住院部乘電梯下到一樓。五年不見,姆媽沒有想象中的老邁,她看見女兒,眼神快速閃開,扭臉看著別處。黎小芹臉色發黑,神情恓惶,王英俊不禁生出我見猶憐的複雜情緒。黎小芹輕輕地喊了一聲姐,迎上來接過她的手提包。黎小芹說,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英傑。我們去看監控錄影。

五個人來到保衛科,保衛科長說,根據你們的請求,我們已篩選出昨晚王英傑醫生在醫院內的監控錄影,我現在放給你們看——

8∶25,走廊邊。打電話,通話時長五十秒,神色狂躁。

8∶32,電梯口。打電話,通話時長四十秒,神色焦慮。

8∶42,停車場。右轉進入醫院高知樓大院,神色匆匆。

9∶16,停車場。仰坐花壇,點燃一根香菸,神色陰鬱。

9∶35,南門外。這次王英傑離攝像頭距離很近,他頭光如葫蘆,顴骨高聳,身體寡瘦,形同一副移動的骷髏架。王英俊看得心頭一顫,不禁悲從中來。接著,王英傑截住一輛三輪摩的,向江津大道而去,從醫院的監控裡消失。從此,王英傑下落不明,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

保衛科長說,江津大道裝有公安局的天網監控系統,高畫質攝像頭,建議你們趕緊報案。曾方瓊說,失蹤一天一夜,說不定人都死了。唐伯說,這個時候不要說喪氣話。王英俊瞟一眼這個說話不著調的姆媽,終是忍住了火氣。

王英俊往車邊走,表姐跟上來問,你說現在咋辦?黎小芹說,英傑的同學和同事都問遍了,找不著他。表姐說,我們還是報警吧。王英俊靠在車門邊,沉思良久後說,去荊州南門!

很快,汽車駛過護城河的小石橋,穿過第二重城門,在關公廟門前停住。城門上的曲江樓,巍峨聳立,鎏金飛簷,折射出秋日澄澈的暮光。那棵高大的百年泡桐樹,在深秋裡徒剩一副蒼涼的空殼,光禿禿的枝丫像溺水者的手臂,掙扎著伸向水洗一般的天空。

姆媽要下車,王英俊沒好聲氣地說,您就在車上等著。姆媽木木地看著她,微胖的身體微微發抖。王英俊心裡像被搗了一下。其實,從她懂事起,父親就勸她,姆媽是你的親姆媽,姆媽對你沒有惡意,姆媽只是脾氣不好。王英俊有時也懷疑,自己是不是選擇性地遺忘了姆媽的好。

王英俊在前面走,表姐和黎小芹緊跟其後。三個女人爬上城牆,很快來到藏兵洞——四周雉堞環繞,青磚覆滿苔蘚,牆體藤蔓紛披,洞深三層。第二層有八個箭孔室,第三層有六個箭孔室。三人鑽過鐵柵欄,走下十八級青磚臺階,在每個箭孔室仔細搜尋。

不出王英俊所料,王英傑躺在二層第四個箭孔室門牆內側。他雙目緊閉,嘴唇發烏,像一具乾屍,腳邊有兩個空礦泉水瓶。她突然明白了英傑的想法,如果他從人間消失,唯一能找到他的人就是姐姐,只有姐姐曉得他藏身何處。王英俊感到胸部一陣劇痛,疑心躺在那裡的人就是她自己。

黎小芹哭喊著衝過去,表姐撥打了120。

傍晚,繼父唐良輝的家。一桌熱氣騰騰的荊州菜:糖醋桂花魚、豆花溜溜魚、漂虎口肉丸子、荊州魚糕……唐伯繫著花圍裙,笑吟吟地說,姑娘回來,是要做滿席的。姆媽說,魚香肉絲不能少。唐伯說,當然有。姆媽學不會把話說得更中聽,但王英俊還是鼻頭一酸,她打小就愛吃魚香肉絲。

飯後,繼父唐伯直接打開了話題,他說,一家人分出青紅皂白,那就不是一家人了。俊俊是老王家的大功臣,這一大家人對不住你。唐伯轉身推開中間一個房門說,俊俊你看,這是給你準備的——節假日回來住的房間,蓋的墊的,都是新買的,你姆媽去年就開始準備了。王英俊站在房間門口,看到了那幅自己十八歲的藝術照。那個青春、漂亮、喜氣的王英俊,正衝著她笑呢。

唐伯繼續說,我和你姆媽百年之後,這套房子就留給你。我立個字據,這就是我的遺囑,我那邊的娃們誰也拿不走。姆媽插話道,老房子馬上要拆,補償還是還建,你們姐弟好好商量。我曉得你心裡有疙瘩,姆媽今天給你賠個不是。

王英俊抑制住湧到眼眶的淚水,說,謝謝唐伯,哪裡的房子我都不要,我只是恨我自己……表姐摟著她說,你該要的都不要,不該要的你更不會要。眼看淚水要掉下來,王英俊旋身進到衛生間,關起門來低聲慟哭,一屋人只聽到洗手盆裡嘩嘩的水聲。

這時,黎小芹正好從醫院回來,她說,英傑因為脫水,人很虛弱。醫生說不能再拖,要儘快做腎移植。泌尿科主任正是老爸的好友羅郢叔叔。王英俊問,羅叔怎麼說?黎小芹說,這是羅叔同我的微信聊天,他講得很仔細,姐你看。王英俊接過黎小芹的手機,滑動微信頁面看起來——

小芹:羅叔求您救救英傑。

羅郢:現在關鍵是沒腎源。

小芹:英傑都等半年了。

羅郢:我也著急啊。

小芹:聽說夫妻供腎容易些。

羅郢:夫妻長期性生活的密切接觸,兩者體內有抗原交換和細胞嵌合,夫妻腎移植效果較好,可惜你倆血型不同。

小芹:那英傑只有等死了?

羅郢:兄弟姐妹直系血親供腎,最安全最快捷。

小芹:英傑和他姐姐……

羅郢:俊俊好多年都沒回來了,她還好嗎?

小芹:俊姐很好,她在武漢。

羅郢:小麗對不起俊俊,自己也沒落得好下場。

小芹:小麗怎麼啦?

羅郢:她每年都要到塔橋(精神病院)住幾次。

小芹:羅叔保重。

天快黑的時候,表姐開車,一家人來到高知樓。王英俊將父親的遺像抱在懷裡,她悄悄拔出那把錐子。黎小芹將神龕和香爐搬到車上。車子穿過古城北門,駛向八嶺山公墓。王英俊回頭望去,荊州古城掩藏在薄薄的夜色中,它周遭環繞的古城牆像一雙巨大而溫暖的手臂,緊緊護衛著小城的居民。她在心裡打算,今晚去找羅郢叔叔,他會告訴英俊該怎麼辦,就像小時候一樣。

群山起伏,山風浩蕩,飄來松樹甘醇的清香。在父親的墓碑前,王英俊一膝長跪。她點燃一沓黃紙錢,一團火球騰空而起。姆媽被繼父攙扶著,顫顫巍巍站在她身後。父親的遺像被火苗舔著了,邊角慢慢捲起,慢慢變黃變黑。有夜風吹過來,灰燼像蝴蝶在夜空飄揚。在火光熄滅的時候,王英俊發現,父親的墓碑後面,誰插了一束早已枯萎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