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維爾:談信仰

哈維爾:談信仰

瓦茨拉夫 · 哈維爾,劇作家、政治家、導演、編劇、演員、捷克共和國前總統。

《致奧爾嘉的信》

瓦茨拉夫 · 哈維爾

親愛的奧爾嘉:

作為新年寄語,我寫的最重要的話就是請你堅持信仰,不要失去希望。我答應過你,我願意再簡單談談這個問題。

首先,當我談到信仰和希望時,我心裡想的並不是傳統的樂觀主義,並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一切都會好的”。我沒有這樣的信心,而且我認為,這種信心是一種危險的幻想。

我不知道“一切”將怎樣變化,因此我就不能不承認另外一種可能性,即“一切”,至少是大多數事物也可能變壞。

不過,信仰並不依賴於對可能出現的結果的預測。人們完全能夠想像:一個毫無信仰的人卻相信一切都會變好;而一個有信仰的人,卻認為一切都將變糟。

因此,我在這裡理解的樂觀主義,不是簡單的積極向上和充滿生機,它甚至是一種相反的東西。(公眾號:清音軒時空)我遇到過很多人,當他們覺得事情會變好時,便滿心歡喜,勁頭十足;但一旦碰上反面意見,他們立刻又懷疑一切。當然,他們的懷疑主義,就像他們先前的熱情一樣情緒化、膚淺和主觀。這完全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簡而言之,

一個人如果需要靠某些幻想才能生活下去,這表明了他的虛弱,而不是表明了他的力量。

人們所期望的,應該是生活的真實結果。

真正的信仰是一種遠為深刻和神秘的東西,它當然不取決於一時一地現實看起來怎樣。也正由於這個原因,只有那些在內心深處存有信仰的人才能看清事物真相。

或者,不如說他的心向真相敞開了。他不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扭曲真相,因為他沒有這樣做的個人或情緒上的理由。

沒有信仰的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沒有信仰的人沒有理由去努力追尋真相,因為這樣的努力,也許比任何行為都更需要信仰。沒有信仰的人只關心儘可能舒適、儘可能無痛苦地過日子。除此之外,他們對一切都麻木不仁。

這樣的人所宣稱的“真實”,將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服務於“生活”的概念。換句話說,他所宣稱的“真實”是使他感到舒適的真實,他不能毫無成見地向真實的各個方面敞開自己的心靈。

但是,這種真正的信仰到底是什麼呢?它從哪裡來?它存在於何處?它指向何方?我無法給出一個透澈的回答,但我將試著確認兩件明顯的事。

這裡所說的信仰,通常具有一些具體的形式,即它們通常是對某事物的信仰,但這個“某事物”又不是一個明確的東西,它不是某種偶像。真正的信仰是抽象的、根本性的,它超越明確的實體。

換句話說,是信仰賦予實體以靈魂,而不是相反。這個特點,正是真正的信仰與樂觀主義者的熱情的區別之一。

真正的信仰無需從某種現實或假定中吸取力量,它不依賴於它們而存在。樂觀主義者的熱情一旦失去依賴,便如同刺破的氣球。

真正的信仰不是一種迷惑人心的東西所引發的迷狂狀態,它是一種內在的精神狀態,一種深刻的存在感,一種你或者有,或者乾脆就沒有的發自內心的指導。

如果你有,它將把你的整個存在提升到一個更高水平。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人們如何看待自己的信仰,甚至是否意識到它的存在都無關緊要,唯一要緊的是:你有多渴望它,你多麼深地被它代表的意義所征服。

這種征服,會在你全部行動和你與世界的關係中表現為悲天憫人的情懷。我在這裡談的,既是個人存在的意義問題,又是“根本意義的問題”,即作為個人存在的意義的唯一和終極源泉,這種意義超越了相對有限的時間和空間,超越了人類功利性的計算。

正由於這種意義超越了相應現實世界,對此意義的信仰也就超越了相應功利考慮,並不受事物發展可能帶來的後果左右。

對信仰來說,所有的事物哪怕是壞事,都有其自身或明或暗的意義。沒有這種對意義的追求和投入,“荒謬感”是不可能體驗到的。這就是所謂的荒謬藝術包含了信仰的道理,因為它是對喪失意義的狀態的絕望呼喊。

可以斷定:

沒有與信仰同行的藝術只能是商業性藝術。

在任何情況下,信仰作為一種對“意義”的深深投入,總會遇到“虛無感”這位自然而然的對手。它們深深糾纏在一起。

實際上,人類的生命就是這兩種力量為爭奪我們靈魂而展開的永恆爭鬥。如何虛無勝利了,衝突消失,人向冷淡和漠然投降,這時的信仰和意義,只能作為一種背景存在,在此背景襯托下,別人可以意識到他的失敗。

雖然,信仰可以表現為多種存在的形式,可以表現為特定的人類心境、狀態、愛情或其他心理特性,但它顯然還要更進一步。它把人與某種東西拴在一起,比如責任感,它總是與此緊緊相連。

這種東西既在事物之外,又在它們之中:它是它們的“終極原點”。

這個終極原點,作為原初之物,作為意義承擔者和給予者,絕不是一個冷冰冰、抽象的天文學或形而上學量度,而是提升人、人道和歷史力量的源泉。

也許可以這樣表述:如果人類是存在奇蹟的集中體現,那麼,這種奇蹟千差萬別的表達,其根源,正是那種將人類與存在的奇蹟以原始而獨特方式捆在一起的東西,即人類對這種奇蹟意義的信仰。

很顯然,這是一種無條件的、把自己完全託付出去的信仰,它是不可知又活生生的關於“意義”的體驗。這兩極之間永無休止的衝突,賦予人類所有行為以真正內在的張力,人類也因此而成為“人”。

在上封信裡,我曾說我所敬重的圈子縮小了。寫完後我意識到這種說法可能導致誤解。我應該說:這個圈子的界線變得更清晰了,因為我自己已經在這方面形成了更精確的標準。

……

吻你,瓦塞克

1981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