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向人間逞顏色——諷喻詩除了“不平氣”還有什麼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碩鼠》

一般來說，碩鼠是指剝削者，到後來也有了國之蛀蟲的意思。

諷喻是這首詩的全部，每一句都是在指控“碩鼠”，而讀這首詩的人卻也都知道，“碩鼠”並不是真的老鼠。

“賦比興”是《詩》的主要表現手法，而“比”則是《碩鼠》的主要表現手法。或許還有更早的詩，但我個人印象裡最早的諷喻，就是這一篇。

官倉老鼠大如鬥，見人開倉亦不走。

健兒無糧百姓飢，誰遣朝朝入君口。

——曹鄴《官倉鼠》

唐末亂象苦的終究還是百姓，官場固然腐敗，而所謂的“義軍”一樣燒殺搶掠。當然，這首詩的主體是官僚士紳。

《官倉鼠》寫出了貪官汙吏的可憎與膽大妄為，邊疆斷糧民間饑荒，全因糧食進了這些不畏人的碩鼠的肚子。

有時候諷喻是因為不敢言，但也有時候是為了更好地表達，《碩鼠》與《官倉鼠》無疑是後者，詩人不是不敢言，而是為了更生動形象的表達出對所諷之人的憎恨。畢竟如此直白的詩意，從哪兒看都算不上“不敢”。

未遊滄海早知名，有骨還從肉上生。

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

——皮日休《詠螃蟹呈浙西從事》

有關這首詠蟹，有說是褒，也有說是貶。但就我個人看法，應當是讚美螃蟹的“橫行”的。

這首詩描摹的是一個“捨得一身剮”的形象，某種意義上倒是吻合後來皮日休的經歷。雖然也有人說他是身陷賊手，但看慣民間疾苦深惡官場黑暗的他參加義軍也不是什麼怪事。

陰陽為炭地為爐，鑄出金錢不用模。

莫向人間逞顏色，不知還解濟貧無。

——皮日休《金錢花》

晚唐詩人因為所聞多是疾苦聲，所以筆調多數辛辣無比，羅隱如此，皮日休也是如此。

皮日休的諷喻詩多見不平氣，而且多是一種反抗與叛逆。

《金錢花》是怪花還是怪天地？

似錢而無用，只能夠逞顏色，這種心態，當真是“萬物皆著我之色彩”了。

“陰陽為炭”用的是賈誼《鵩鳥賦》的句意，憤懣依舊，但心境卻迥乎不同。其實花有何罪，卻因詩人自己心有不平而成了諷刺的物件。

佔得佳名繞樹芳，依依相伴向秋光。

若教此物堪收貯，應被豪門盡劚將。

——羅隱《金錢花》

羅隱眼中的金錢花與皮日休不一樣，雖然一樣心有不平，一樣在諷刺黑暗，但著眼點不同，所以表達出的意思就不同。

若教此物堪收貯，應被豪門盡劚將。

這是與“反抗者”皮日休截然不同的表達。同樣是吶喊，羅隱像一個行者，而皮日休則是鬥士，所以他也得到了民國一位鬥士極高的讚譽：

正是一榻胡塗的泥塘裡的光彩和鋒鑣。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

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曾鞏《詠柳》

諷喻詩或許是宣洩了詩人的不滿，但不該僅限於此。就我個人而言，這類詩的“揭露”更重於“宣洩”，諷喻之中更多的是對美好的嚮往。

詩人希望天地有正氣，希望人間有公道，希望是非曲直能夠明明白白。

所以，一些無關的事物被他們扯了進來，成為了鬥爭與反抗的工具。可以是一條河，一棵樹，一種動物，甚至，只是一陣風，一道光。他們的表達不隱晦，反而明目張膽，彷彿一草一木都在附和他們的聲音。

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一種“善假於物”的體現。

君子性非異也。

人本來沒有區別，但能否理解“萬物有靈”造成了差異。

“諷喻”，首先要掌握事物間的聯絡，要“聞聲”、“辨色”。假如心中只有不平甚至是仇恨，又如何與天地精神往來，如何能有佳作問世。所以，為了更好的理解這類詩，要做的不是去“同仇敵愾”，而是體會詩人“不平”背後的期願，這才沒違了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