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為《項脊軒志》新增的短短21字,跨越500年,至今催人淚下

中國文學發展數千年,總有那麼一些作品,讓人只要提起就忍不住產生情緒的激盪,如諸葛亮的《出師表》,如白居易的《長恨歌》……

《項脊軒志》就是這麼一篇觸動人心的作品,甚至許多人記住歸有光這個名字,僅僅就因為這一篇《項脊軒志》。圍繞著項脊軒這個書齋,歸有光將自己的成長娓娓道來,寥寥數筆勾畫出祖母、母親、妻子與自己的點滴交往,亦寫了家族變遷、物是人非的寂寥無奈,既有濃厚的真情,又有對世事無常的慨嘆,讓人讀之淚目。

歸有光為《項脊軒志》新增的短短21字,跨越500年,至今催人淚下

清朝有個人叫王拯,曾針對《項脊軒志》有這麼一段記載:“往時上元梅先生在京師,與邵舍人懿辰輩過從,論文最歡,而皆嗜熙甫文。梅先生嘗謂舍人曰:君等嗜熙甫文,孰最高,而餘與邵所舉輒符,聲應如響,蓋《項脊軒記》也。乃大笑。”

可見當時的人們與今人的喜好是一致的——都對《項脊軒志》愛不釋手。

我對《項脊軒志》的印象與許多人一樣,都起於高中。在當時同學們都拼全力迎戰高考,爭分奪秒學習,普遍壓力巨大的時候,豐富而有趣的語文課似乎成為大家唯一的精神舒緩劑。而這篇《項脊軒志》,用結尾短短的21字擊中了我,打開了我內心一個柔軟又哀傷的角落,從此此語入心,再難忘卻: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歸有光為《項脊軒志》新增的短短21字,跨越500年,至今催人淚下

“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是依然繁華的人間,但正是這繁華的人間,趁得已逝去的髮妻顯得尤其孤獨,而失去了髮妻的自己,心境也只有淒涼而已,枇杷越繁茂,越讓我想起髮妻也離我而去多年的事實,不由悲傷不已。

借物懷人,以喜襯悲,再難有寫得如此讓人動容的了。

歸有光的妻子魏氏,賢良淑德,既是愛侶,也是益友。

魏氏生於富貴之家,而歸有光雖是讀書世家,卻久未有功名,家境也到貧寒窘困之地,但魏氏不只甘於清貧,與歸有光同進退,孝親愛眾,待人接物極有分寸,還刻意對家中父母隱瞞歸家生活的貧困——

"及病,妻母遣人日來省視,始嘆息,以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貧之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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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方面體現了魏氏的自強與堅韌性格,認為可以自給自足,一方面也體現了她的處世智慧,在家人面前維護丈夫的地位,不以物質條件為困,並給予丈夫支援和鼓勵。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歸有光與魏氏夫妻兩人也確實感情很好,從歸有光作品中偶爾透露的點滴小事,就可以體察到濃濃的情意:

歸有光在項脊軒中讀書,魏氏嫁來後,常常到軒中尋他,或問問古代的事情,或靠著小几學寫字……待魏氏回孃家的時候,她未出閣的小妹好奇地問起“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魏氏歸來後就把這話原樣轉述給他,從這些細微小事中,我們看出夫妻兩人間的親暱自然、無話不談。

歸有光為《項脊軒志》新增的短短21字,跨越500年,至今催人淚下

連寫魏氏的一位陪嫁婢女的《寒花葬志》,歸有光也在字裡行間時不時描繪出髮妻的可愛情態,在追憶寒花的同時也是在追憶亡妻。而魏氏時不時對著歸有光笑指寒花的樣子,也體現了夫妻的親密無間。

其實《項脊軒志》後面兩段包括最後那21個字,都是作者後來又加上的,從“餘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等句就可以看出,這篇文章的時間跨度還是相當長的。也正是這前後不同時間心境下的執筆合放在一起,才更讓人覺得時光的殘酷,對作者那種淡語中藏深情的寫法更有體會。

黃宗羲推崇歸有光的文章,說:“震川之文一往情深,故於冷淡之中自然轉折無窮,一味霽兀雄健之氣都無所用也。”

歸有光為《項脊軒志》新增的短短21字,跨越500年,至今催人淚下

正是那些平淡之處才更能凸顯出生活本身的波折,就像汪曾祺寫畢業後四散而去的同學們,有的人發了家,有的人結了婚,而有的人,死掉了——讓人毫無提防,觸目驚心。

中國文學中有一種“憶語體”散文,從字面意思就能理解,這種散文就是透過回憶性的話語來記錄生活,如《影梅庵憶語》、《秋燈瑣憶》、《浮生六記》等。

“憶語體”散文的最大特點就是時空的隔閡,以如今去回憶往昔,今昔對比之下,往往有物是人非的悲傷在,就如我最愛的《秋燈瑣憶》,蔣坦回憶與秋芙的點滴過往,兩人同去虎跑泉賞花煮茗,讀者正因那回憶而滿心溫柔間,驀然瞧見:“花神有靈,亦憶去年看花人否?”彷彿一下子想起,曾經那樣美好的出遊,看花人如今已經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再去了,突然就生出了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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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脊軒志》就頗有“憶語體”的特色,歸有光在極其簡短的幾句話中各勾勒出三位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形象:祖母、母親與髮妻魏氏,而實際在此文收尾之時,這三位女性都已相繼離他而去,當我們帶著這樣的資訊量去讀他那些看似不經意的淡然筆墨之時,就很容易體察到他平淡語氣下的那些隱痛,那裡面含著生活的殘酷。

歸有光談母親用的是間接描寫,畢竟母親去世時他還小,許多回憶甚至都是母親身邊的這位婆婆轉述而來的,婆婆常常指著項脊軒內的某個地方對歸有光講:“這是你母親曾經站過的地方。”又說:“你姐姐在我懷裡哇哇地哭,你母親就‘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婆婆話還沒說完,歸有光就與她相繼而泣。

‘指扣門扉’、‘兒寒乎?欲食乎?’這短短几句話,將母親對兒女的關懷擔憂表達得細膩傳神,莫說作者聽之慾泣,連讀者都想要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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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有光的文字功夫傳承龍門筆法和韓歐神理已經是共識,如此簡潔有力,平淡中含深意的句法,與司馬遷歐陽修等人的風格確有相似。尤其“諸父異爨”這一段,他並沒有明面寫對於叔伯分家的看法,但卻透過寫原本院內南北通一——倒置小門牆——凡再變這樣一步步的變化,既顯示出時間的過渡,亦將家人感情間的“籬笆”漸漸佇立起來,含蓄流露出對於宗族家庭各自為炊的不滿與由此而來的零落悲涼之感。

最初讀《項脊軒志》,我還正值青春,印象最深的就是結尾那短短21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為歸有光的深情筆觸而打動,由此也對這位明朝散文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忽略了《項脊軒志》中那種《紅樓夢》一樣的命運悲涼感。

歸有光為《項脊軒志》新增的短短21字,跨越500年,至今催人淚下

待後來漸漸經歷世事,再回頭看這篇文,才恍然發覺那背後隱藏的無奈。

祖母看到歸有光發奮讀書於書齋,心疼之餘也無限欣喜,臨去的時候還“以手闔門”說:“兒之成,則可待乎!”並將祖上用過的象笏拿給他:“他日汝當用之!”其期待之情不可言表。

但事實上,歸有光一生仕途是並不順利的,他少年成名,但35歲才中南京鄉試,60歲才中三甲進士,只有過短暫的一段仕途順利時期。在家庭上,少年喪母,中年喪妻,祖母也先於髮妻離世,人生實在算不上美滿,連他自己在《項脊軒志》中都寫到:“然餘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歸有光寫《項脊軒志》,有那麼一些像劉禹錫寫《陋室銘》的感覺,都是有一定程度的記錄書齋,表達志向的意思,但整個讀下來,基調卻完全不同:劉禹錫的《陋室銘》充滿昂揚自賞的情懷,而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則滿是現實與理想的衝擊,而現實處處佔了上風,更像是一顆飽經風霜的心,還在試圖記下那些美好。

歸有光為《項脊軒志》新增的短短21字,跨越500年,至今催人淚下

如今再回看他那些淡然又細膩的筆觸,不管是“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還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都有種經歷世事洗滌過的熾熱之情。

從此,連枇杷這樣看起來無甚特色的植物,都因歸有光的這幾句話而具有了動人的意味。這就是文學帶給人的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