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依無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個貴氣的男人 和我有什麼關係?

文 |木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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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題記

那一夜,宮裡掛起豔紅的燈籠,喜氣盈天。每一個廂房都燈火通徹,如同宮裡每一個人都笑眉掛梢。那幾乎是全世界人的喜日。

除了我。

月光如水,水如天。天空有很淡很淡的雲飄過,但我的心頭只有很密很密的雲,與那要撕裂的疼痛。在那滿世轟烈的時刻,我悄悄躲開後宮的管事,跌跌撞撞爬上一個遙遠得聽不見任何管樂的山頭,簌簌淚流。天和地一片寂靜,我聽見自己身體裡某部分破碎的聲音,一種巨大的無言的感情讓我覺得胸口很痛很痛。

我不算是什麼,我只是李煜後宮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宮女,卑微得可憐。而今夜,我一直深深戀著的六皇子李煜大婚了,與老臣周宗的大女兒娥皇小姐。

許多年後,漸漸老去的我對那晚獨自在小山崗如何度過的記憶已經不復存在。惟有那晚的心情銘心刻骨。

那一年大婚,是保大十三年。

我無依無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個貴氣的男人 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喜歡上他的,那個天生貴氣的男人。我無依無靠,自幼在宮中長大。一切很自然地留意著那位最出色的皇子的一舉一動。這麼多年,他的一笑,一流淚,一舉止,一投足,都牽動著我那顆卑微的心。從沒有人否認他的丰姿特秀,風度和雅,才情蓋世。每天我在後宮的庭院裡默默掃著落不盡的樹葉,細細地回味他的音容笑貌,獨自品嚐屬於我自己的喜悅。偶爾他信步在我掃的院落裡走過,我慌忙放下掃把跪下,低著頭,送他走遠。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甚至壓根兒不知道有我的存在,我卻仍然愉快,為能偶爾遠遠凝望他而滿足。

我喜歡長時間地遠遠凝望他身上的那一份溫和。在這個雄性特徵過於明顯的亂世中,他的溫和讓我感到生命的踏實與安定。

韶光似水,日子年年,我看著他繼位,與大小周後情深意篤。我知道身為一個小宮女不應該有什麼非份之想,但一想起他對她們的感情我還是會心中刺痛。他對她們的點滴呵護,對我都是殘忍的凌遲酷法。想到大小周後春意漾漾的臉,我的心便一瞬暗了。可我沒有任何辦法。他的才情蓋世,他的溫和如霧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如我這樣一個身處卑微的女子,怎能苛求得他一絲眷顧?哪怕僅得他無意的一個含笑點頭,對我來說也是受太大的禮,我會無力歸還。也許一切都是註定的,何需心緒難安?對於他,我只應該遠遠地仰望,不該超出我的本分,即使飽受煎熬,也心甘情願。不敢奢望任何。我只不過是仰賴著對他的愛而生的脆弱靈魂。

我常常細細地端詳自己的左手,我相信我左手那清晰地密麻交錯著的掌紋裡深深刻著的是他,我前世今生的所愛。我從沒有機會看過他的手掌,但我知道他的右手裡一縱一橫載著的,卻是別的女子的命運。

造物弄人,我也看著他不善的治國,戰敗,被困,國破,家亡。大多的宮人明就暗裡離開昔日輝煌的皇宮,一時間,宮裡安靜下來。無奈中,他攜著家眷乘舟北渡面降,我和十多個宮娥太監自願跟隨。

陰雲低垂,冬雨綿綿。瀟瀟雨中,他獨自站在船尾,回首金陵,悲愴難忍。雨水斜斜地從油傘無法遮住的地方打進來,穿進我的身體。我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著他的頭髮被江風拂起,淚如雨下。

此刻的他,僅是一個孤獨無依的背影。那一晚深夜,裡艙艙門緊閉,他把自己鎖在房裡。紙張一張一張從視窗飛出來,我和其他宮女默默把它們一一撿起,撿起。一些來不及撿的紙張隨風飄向江面。“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幃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雲籠遠怞愁千片,雨打歸舟淚千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字字帶淚。我的心疼痛萬分。

離亂之世,國破家亡雖痛,但仍能守侯著他,哪怕他落泊不堪,仍讓我悽苦的心有一絲溫暖。我以為我是為他而生,即使身處卑賤,仍不能動搖心中的愛戀。

我無依無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個貴氣的男人 和我有什麼關係?

在汴京,生活的一切不如意,讓他更加沉默寡言,終日借酒消愁。宋主也在精神上給他施加壓力。小周後被封為鄭國夫人,她也必須按慣例以降國國後的身份入宮侍奉宋太宗,深得宋主憐愛。

每每花枝招展的她被皇宮人馬簇擁著接走時,匿於廂房的他總是用盡一切他的力氣把整個小廂房砸得稀巴爛,然後嚎啕大哭,長醉不醒。只有在他昏昏沉沉睡死過去的時候,我和老嬤嬤才敢躡手躡腳走進小廂房打掃。昏黃的燈映在他通紅的臉,緊閉的目上。他依然俊朗,但已顯得滄桑了。眉宇間佈滿愁雲,熟睡也不得解。小小的房間充斥著濃濃的酒味。兩位老嬤嬤小心翼翼地用熱水幫他敷臉、洗腳。

我深深愛著的男人此刻像個嬰兒,昏睡中握著一個老嬤嬤的手枕在臉旁,像孩子瞬間找到了依靠,表情漸漸安寧。老嬤嬤慈愛地看著這個昔日輝煌豪情萬丈的君主,老淚縱橫。我輕輕把一地的碎片掃成堆,淚流不已。隔著搖曳的燈火望向他,我的心裡充滿鑽心的疼痛。

太平興國三年七月初七,是他的生日。他在“賜第”中給自己過生日,讓僅剩的幾個歌伎作樂,唱他不久前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歌詞淒涼悲壯,樂聲聞於府外。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他輕輕吐出這最後一句,悲傷而凝重。

我雙手捧著果品站在簾後,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席間歌聲寂寞,人數寥落。小周後無限嫵媚地偎依在他的胸前,不斷為他斟酒。他的臉容平易,俊逸裡存幾分疏朗,漸漸已看不清他內心的喜怒哀樂。我望著視窗一片刀鋒般的彎月,心裡時而寒冷時而悽清地交織著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記起那一天,我捧著抹桌的清水站在走廊一角,遠遠望過去,看到他指著桌上那張紙,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小周後,柔聲問:“是你麼?”她瞟了一眼那張紙,一絲愕然很快恢復成媚態,低下頭笑意盈盈地點了點頭。他輕輕地擁她入懷。我悄悄退回後院,無聲無息地又拿起了掃帚。

那時天氣已經轉涼,走在府裡的庭院裡,每一陣風掠過,每一片葉子的墜落,每每令我心驚。是夜,我心神不寧,輾轉難安,密密的雲又佈滿心頭。清鴉啼枝,彷彿預兆著什麼。

四更時分,舉府大亂,上下奔走的宮娥太監張惶失措,驚恐萬分。混亂中我終於得知,宋王賜鴆酒,我心愛的人,已不在。

那一瞬,天和地驟然暗下去。

我無依無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個貴氣的男人 和我有什麼關係?

許久,冷冷的風才把我迷迷糊糊吹醒。在冰冷的庭院地板上掙扎爬起,木木地加入奔走忙碌的人群中。在我的背影裡,人們看不到我任何的感情。人們亦無暇念及我。舉府皆慟。惟獨我,自此至終沒流過一滴眼淚。

對於他,也許是一種解脫。

風又起,已是秋天了。

倘有來生,望君一切安好。

他死後,小周後不久亦病歿,隨他而去。這對他也許是一種安慰,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從他身邊奪走她了。

我與其他宮人幾經易主,最後還是被逐出豪門,流散人間。

每年十月,無論我身處何地,歷遍千辛萬苦都要趕來北邙山。在他的墓前,列一排糕點,擺三杯清酒,點三柱冥香,淚眼婆娑。有時對著他細細說起前朝舊事,有時默默安靜地陪著他,直至斜陽隱落。亦笑亦淚亦痛。我回味著往日的一切,如同乾渴的人在沙漠裡回味被他曾經怠慢的甘泉。是的,我需要一種依賴能夠使我度過餘生。我心愛的人,只有在你永遠長眠於泥中的時候,我才可以如此貼近你,觸控你,親吻你。我的愛情,就是這麼卑微和怯懦。

每一次當我離開,坐在輕輕搖晃的清冷小舟裡都會低低吟起他當年寫的詞: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世上如儂有幾人。

我將他從前為衛賢題的詞曲解,言為我心聲。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一天在他的書房裡悄悄提筆接完他那一首沒有寫完的《虞美人》的人,會是我。

我的左臉頰有一道疤。十歲那年,他淘氣的三皇兄在後院習武,順手抄起手中的劍給我留下的。疤不長,但足以讓見者觸目驚心。

他也不會知道,當三皇子抽回劍尖時,是他飛快地跑過來蹲下,用他雪白的衣袖幫我捂住臉上不止地流的血,輕輕地說:“儂,別哭。”

蒼天易老。天寶舊事,塵霧茫茫。在靜夜裡醒來,彷彿看見有火焰將我、他和前朝的往事燒成了灰燼,祭奠著往日的自此終結。我在痛裡淚雨滂沱。

我叫玉砌。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我無依無靠,自幼在宮中長大,那個貴氣的男人 和我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