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丨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評孔見的《海南島傳》

《海南島傳》

藝術丨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評孔見的《海南島傳》

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

——評孔見的《海南島傳》

文 = 馬良

孔見寫了部大書。

作為一個熱愛海南歷史文化的人,我一直期待有一部深入挖掘、詮釋海南人文歷史的著作出現,幫助我等充分汲取這座島嶼土壤裡的有機成分。今天,我覺得這個願望實現了。到目前為止所有寫海南島人文歷史單本著作中,孔見的《海南島傳》無疑是一部出色的佳構,如果選一本書來向外界介紹海南的歷史,我一定推薦這一本;同時我還覺得這部書的意義不僅限於海南一隅,作為國內目前頗為流行的地方人文歷史寫作,孔見提供了一種方法,對於如何書寫一個地區的人文歷史,有借鑑意義。

雖對孔見此前作品未嘗深入地鑽研,但也讀過部分。孔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作家,小說、詩歌、散文、文藝評論,他都有所涉獵,但準確地講,他的心思主要花在散文上,是一個長於思想性寫作的散文高手。他的散文寫作較少風花雪月,更多集中於哲學、文化領域。於哲學方面,孔見尤其對儒釋道思想頗有研究,於佛道,他還有深切的體會,這是他的一大特長,他也對思想史有所涉獵。但總體而言,雖然多有精彩的論述,可儒釋道,無論是義理,還是流變,都是太大的命題,魏晉玄學家們談玄都不免蹈空,可見談論這些大命題何等困難;孔見作為一個出色的散文家,在當代散文寫作中擁有一席之地,他寫椰樹、沉香、花梨等,往往能見出其品、其格,具有獨特的風骨,這也是其一大特長,但欲自成一派,總覺得還少了點什麼。《海南島傳》的寫作,在我看來,由於歷史、尤其是孔見生於茲長於茲的海南島歷史的加入,終於令孔見比較突出的文學、哲學的長處,又有了厚重歷史的依託,從而坐擁堅實的抓手,再加上孔見更在意的是一個個鮮活的歷史人物,這用得上他寫小說的塑造人物的技巧,也用得上他寫散文的犀利俊逸的文筆,還用得上他儒釋道方面沉潛把玩的功力。在孔見,則第一次完成了文、史、哲的“三位一體”,並且貫通一氣,相互支援,珠聯璧合。這樣在成就孔見的“這一個”的情況下,誕生佳作,也就順理成章了。在此,稍作延展,孔見一直不滿意當代文學受“翻譯體”影響下的“純感覺描寫”,他以為缺少思想的觀照,較少回味。實際上,我覺得,包括《海南島傳》的寫作,孔見更像是回溯中國傳統文化人的寫作傳統,並在新時代下與時俱進,有所發明。這也是一個頗堪注意的路向。

一個地區到了特定的時間,一定會尋找“身份認同”。對海南島的書寫,古往今來,也費盡學士才人們的心血,就是建省30年來,這樣的寫作也屢見不鮮。但是客觀而言,不少歷史研究學者、寫作者往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他們還沉浸在對一草一木不放過的“田野考古”式的描述之中,缺乏精闢的思想昇華,結果讀者淹沒在“交叉小徑的花園”裡;另有一些著作則多少有些玩弄概念遊戲,缺少生動的歷史細節,也缺少獨到的發現。儘管孔見此前的寫作關涉歷史之處並不太多,但這部《海南島傳》說明了他其實是一個極具水準的歷史領域的開拓者。這當然與《海南島傳》是其立志、發願之作有關,他不願將此書寫成可有可無的應酬應景應制之作,因此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與古人對話,在廣泛佔有歷史材料並細心甄別的基礎上,孔見做出了大膽的取捨。總體而言,他做到了詳略得當,論述精賅,具備了一部“良史”的諸多優點。舉個例子,孔見不像有些歷史寫手盲目採信民間歷史傳說,孔見大部分採用正史(他對地方誌、回憶錄等第一手資料下了大工夫,不像有些寫手大量採用第二手材料),但也不像有些學者呆板地對傳說無視,孔見不放過民間傳說的生龍活虎,但不陷入“怪力亂神”的虛妄,而是有判斷,更有操守。因此,通篇下來,可議之處甚少。而又由於孔見對歷史獨具慧眼,因此,一部《海南島傳》不僅在歷史本質的把握上堪稱精準,且勝義多多,在眾多海南島人文歷史書寫中能脫穎而出,也不偶然了。

藝術丨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評孔見的《海南島傳》

海南島的歷史從來也不僅僅限於海南的範疇,無論是與中原文化的幾千年的融匯、互動,還是作為海上絲綢之路上重要支點與外界的聯通,對海南歷史的書寫,顯然要有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的通識,在這方面,孔見的《海南島傳》做得頗為到家。更加重要的是,對於一個地區歷史文化的挖掘,孔見時時處處都體現出文化史、思想史的高度,在我看來,這其實是此前所見地方人文歷史寫作中所不太具備的;尤為可喜的是,孔見在對與海南有關的歷史文化人物的描述、評論,主要寫其海南經歷,但也以相當多的篇幅兼及其“全人”,這樣一部海南島史,實在是分量十足的。例如孔見對蘇軾的書寫、對海南文化傳承宋文化的論述,都有令人驚喜的發現。當然,關鍵還在於孔見這樣的人文素質包括其豐富經歷,並不是很多人文歷史寫作者所能具備。但是,既然孔見創造了這樣的標高,則我們不妨也張揚一下海南人文歷史寫作者的自信,就像當年的白玉蟾、丘濬、海瑞等瓊島先賢一樣,在他們坐享海南的地利、吸收了中原文化的精華之後,開始了海南文化向外輸出的過程。今天,曾經領改革開放之先、又擁有世界最大自貿港的海南,回首歷史,比如黃道婆、下南洋、“十萬人才下海南”等等,也曾經走在時代的前列,為何不能於當代人文歷史寫作方面,也於全國同行中領先一步呢?在我看,孔見的《海南島傳》絕對是各地人文歷史書寫中的翹楚之作。

寫下以上論斷並略作展開,也只好比作曲家寫好了序曲。孔見的《海南島傳》一頭扎進了海南歷史這條大河之中,時時處處,波光瀲灩,風華卓然。以下我將領著大家跟隨孔見的步伐,去領略這部大書的妙處,並探究其奧秘。

在進入正題前,不妨也提及一下孔見《海南島傳》的歷史觀、取捨法。歷史書,當然是自古而今、娓娓道來的,但是擷取哪些史料,強調哪些忽略哪些,則可見出歷史學寫作者的修養、見識。孔見肯定無意寫編年史、通史、物質文明史、社會風俗史,他更看重的是與海南有關的歷史文化名人,他想透過對這些歷史文化名人的描述與評說,將海南歷史貫穿起來,因此說他寫的是海南人文史,也不為過。

當然海南歷史人物雖不說是浩如煙海,但是有名有姓有貢獻的也成千上萬,這其中披沙揀金,不乏難度,孔見於此也功力畢現。

因此,孔見將海南島的上古史一筆帶過就不顯得突兀了,“一座島嶼的誕生”,不僅描述了地理意義上的海南島的創生,由於孔見貫穿始終的對島人心理的探索興味,其始便寫下 “沒有分歧與爭論的過程,顯得平靜無比,海南島的時光就在花梨木的芯格里默默地流淌,洇漫出隱秘而絢麗的花紋,等待著人類的到來。”這樣詩性與思想一併閃光的句子。在我看來,孔見整部書都可以當成一部長詩來讀。

就在篇幅不長的起始篇章裡,孔見依舊由地理而人文,寫下了對海南島原始居民黎族的印象,比喻不落俗套,文辭優美,一語中的,“黎族是一個有著恢弘氣魄和想象力的族群。”“《大力神》和《甘工鳥》,前者敘述男性的氣概,像是盤古與后羿形象的剪接,表現了一個族群對開天闢地創造力的崇尚;後者敘述女性的情愫,表達愛情海枯石爛的忠誠,一陰一陽之謂道,神話的二重組合構建了黎族的民族精神,正是這兩種精神的交匯,讓這個民族在莽荒的島上開闢出生活的疆土,並得以代代傳承,綿延不息。”

藝術丨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評孔見的《海南島傳》

此後,孔見寫了颱風、洪水等海南島上難以抗拒的災難,並感慨“在這座風雨飄搖的孤島上紮根,是件多麼艱難的事情,而正是這種艱難險阻,造就了黎族人堅韌、彪悍的性格。後來的人,與他們交朋友,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雖然簡要,但起首這一章應該講是全書的“定音鼓”,很多重要的人文主題已在此初露崢嶸。

“伏波將軍的白馬”到“母儀天下”則寫了海南島進入中國版圖到真正地納入國家治理體系的過程,時間跨度從秦漢到隋,主要人物是路博德、馬援兩大伏波將軍和巾幗英雄冼太夫人。孔見的人物取捨,不僅詳略得當,而且略寫之人三言兩語,也頗見性格,比如首位伏波將軍路博德與其副將楊僕,“楊僕殺伐無度,路博德卻兼具威名與仁德,二人搭臺,唱起了紅臉白臉”,將西漢兩大將軍征伐南方的特點高度提煉地呈現,而初被征服的海島“無政府狀態,彪悍的民風,海峽的天險,加之稀奇昂貴的珍寶和一本萬利的交易,使得這裡的社會暗流湧動,充滿不安定的力量。”由此也導致民變,導致賈捐之倡導的“棄珠崖”。而“不僅僅是一個個赳赳武夫,而且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的東漢馬援,雖完成了第二次“伏波開瓊”,對整個嶺南的文明開發建立了不可磨滅的功勳,但不久後的動亂,珠崖郡縣又重回無政府狀態,而“真正將海南納入國家治理體系,使其歸服於王化的,不是馬援、孫權等魁偉丈夫,而是一個母儀天下的女性——冼夫人,她對海南島的收服,是心靈上的收服。”“這個看似嬌媚柔弱的女子,竟集智、仁、勇於一身,讓鬚眉男兒自嘆弗如。

”儘管有白馬井、軍坡節等島上文物、習俗,孔見卻秉持“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胡適語),他並不確信馬援、冼夫人來過海南,但是他也如斯寫到:“身影未到而神威俱在,也是一種真正的降臨。”

這時我們會發現,文字的光芒來自於對歷史的洞見,也是思想在閃光。

第四章“千年流放史”從最早的流放者——隋代的楊綸開始寫起,很奇怪的,孔見不限於寫海南的流放史,他還回溯中國從堯舜禹時代開始的流放史。會有人以為這是閒筆甚至廢筆,但我卻感到這是這本書的一大好處,它極大地加強了一地歷史文化書寫的厚度,實際上透過整體歷史的觀照,一地歷史文化的價值才真正得以凸顯。比較是為了顯現,孔見方可下如斯斷語:“明代以前,人望最高、最為流放者所恐懼的(流放地),是孤懸海外的海南島。”

從宏觀視野為主的“千年流放史”,到“生度鬼門關”著重寫楊炎,再到“渡瓊先祖”、“命運的拋物線”寫王義方、韋執誼、李德裕等,以及“蘇東坡:死透了的大活人”、“從五公祠到盛德堂”寫李綱、李光、趙鼎、胡銓等,都在寫對海南文化影響甚大的貶官。

其中尤以“渡瓊先祖”及“蘇東坡”為最重要,也最精彩,“渡瓊先祖”將流放史與移民史打通,開宗明義,“海南是一個移民島,流放是移民的一種方式。……島是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各個家族到了島上,基本就在其中生息繁衍,不再遷移,因此世系相當清晰,有十分完整的族譜。”

孔見如是肯定王義方的功績,“海南島上的公共教育事業,就這樣從零開始,人文種子也在炎荒之地播下。”又如是精當描出李德裕的肖像,“李德裕至死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命運,他是一個走到世界盡頭的天涯斷腸人。”“多年來儒家的修養,以及由此形成的單向度人格,使他在遭遇挫折與跌落時,缺少迴旋的餘地和開解的藥劑。”

可以看出孔見敢於月旦人物,這與其自身儒釋道文化修養豐厚有關,此後,我們將看到他在“蘇東坡:死透了的大活人”一章裡將此展現得淋漓盡致。

不過,在我以為全書最重要的“蘇東坡”這一章之前,孔見先插入“波濤洶湧的道路”,寫了海上絲綢之路及鑑真東渡途中所見唐代時的海南。與寫流放史追求厚度一樣,海上絲綢之路全程的追索也令海南人文歷史地理的價值得以顯現,而島上馮若芳“亦商亦盜”也揭示出唐代海南獨特的社會形態,這一切在宋代雖有所改變,但蘇東坡這樣一個大人物登上海島之時,海島的社會人文狀態仍然相當原始。

藝術丨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評孔見的《海南島傳》

而東坡居瓊,也僅僅三年,孔見卻為他寫下三萬六千字,佔了全書的十分之一。前面不是說詳略得當嗎?這豈不是奇輕奇重?為何東坡居瓊三年,在孔見筆下,如孤峰高聳般突兀呢?個人覺得,首先,當然是蘇東坡之於海南的重要性和這個人物的豐富複雜性,不僅是培養了海南第一個舉人這樣的具體歷史事實,而是他給海南文化乃至海南歷史樹立起一個標高,一個對於中華文化而言,都是趨於極致的標高。某種程度而言,孔見透過對蘇東坡的解析,是在向中華文化致敬,同時也是在攀登這一高峰。當他完成蘇東坡這一章的寫作之時,實際上也是成就了自己寫作的一個高峰。這其中,他將自己的儒釋道的修養、蘇東坡在海南乃至一生的史蹟、海外詩文兼及一生創作以及海南的人文歷史地理等熔於一爐,達到了一種化境。

孔見下了大工夫,他沒有就事論事談蘇東坡海南三年,他展現了蘇東坡的全人。該有人說,孔見兄跑題了,你寫的是海南島傳,寫蘇東坡的青少年時代、得志時期、烏臺詩案、黃州頓悟、惠州磨礪等幹什麼?殊不知欲瞭解蘇東坡集大成的海南三年,不瞭解此前的蘇東坡,又從何談起?且孔見此《海南島傳》本就有跳出海南說海南的高遠識力。此前我們提到,他寫海南流放官員,先回溯了中國幾千年的流放歷史,他此後寫南宋之際的南渡,且追溯此前東晉“永嘉南渡”,這樣的寫作絕不是俗人以為的踵事增華甚至“湊字數”,實際上他是在增加歷史的厚度,探尋歷史發展及人物成長的本質,讓人們可以更加複雜、也更加透徹地瞭解一時一地的歷史以及每個歷史個體更加普遍、深遠的意義。而筆者更讚歎的是,孔見在視野開闊之餘,還有老吏斷獄般的一針見血的筆力。

再回到蘇東坡,孔見為了與其“肉搏”,不僅啃了蘇東坡全集,還讀了數本蘇東坡傳記,他稱沒有太令他滿意的,他可以擁有這樣的自信,因為孔見的知識結構自有其他東坡研究者沒有的優勢。孔見甚至還挑起了東坡的毛病。確實,目前在研究界頗有神化東坡的風氣,都快把東坡誇成“新時代楷模”了。蘇軾自有其偉大的地方,但他也是有歷史侷限性的個人,孔見就不客氣地說:“作為詩人的東坡,帶入了濃烈的感情色彩,說起別人的壞處淋漓盡致,在修辭上極盡機巧挖苦之能事,顯得過於嫉惡,有失寬恕。”“東坡雖然是一個通家,卻不是一個完人,他對三大文化資源都有深入的開採,卻不能說已達到窮盡的止境。”

但是孔見也以不同尋常的讚語褒獎東坡,蘇東坡“海南之行的殊勝,應在於其內心的跌宕與轉折,在於他的精神世界有非同尋常的洞天開啟;在於他撿到了無人知曉的寶物。正如秦觀所言:‘蘇軾之道,最深於生命自得之際。’”“他將儒者的濟世、道者的獨善與釋者的慈悲與解脫,匯入自己的骨髓,實現了世間法與出世間法的貫通,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對接,成就左右逢源,任何東西都拘不住的活潑禪法,這就是‘茲遊奇絕冠平生’的含義所在。”

“他成了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中國人,成為中國文化的人格標本。在他之前,中國文化人格是儒道二元互補結構;到他這裡,是儒道佛三家會通,或者說是三位一體的結構。從此之後,一個以中國人自任的人,倘若不兼具三家修養並且融會貫通,與時俱進加以活潑運用,其精神人格就不是健全的。”

應該講,如果說《海南島傳》有文眼的話,那就在“蘇東坡:死透了的大活人”這一章。孔見也透過這次寫作,全面釋放、也提升了自己,在平地拔起這座高峰之後,《海南島傳》的寫作便變得較為平順,當然不是滑入平庸,相反是峰巒疊嶂,高潮不斷。

因為東坡所處的宋代,不僅玉成東坡這樣的文化高峰,也定義了海南。五公中的四公也是宋代來到海南。北宋南宋之際,南渡徹底改變了中國的南北格局,孔見對此有精彩論述,在這裡又一次見到了孔見的高明之處,他不僅講了對閩廣地區影響深遠的移民史,還上溯此前的永嘉南渡等,這樣的好處是不限於海南史,而有了中國史的高度。

但是且慢,孔見在此之前還插入閒筆,寫了“沉香:朽木的魅惑”,與此後的“黃花梨:一種植物的人間傳奇”一樣,孔見不僅寫到了海南島冠絕天下的二寶,對宋(焚香是四大雅事之一)、明(明式傢俱)文化的深遠影響,同時,“沉香出類拔萃,氣壓群芳,成為諸香之王”,“花梨木有一種近乎不朽的品質”,“它是慢生活的經典”,似乎又喻指孔見心目中瓊島文化某種登峰造極的品質,所謂“南方之強”。

在蘇東坡創造了中國文化高峰的宋代,海南同樣迎來了最重要的一次移民潮,並從根本上塑造了自身的文化根性,這就是孔見第 13 章“衣冠南渡:從閩南到南溟”。孔見不僅拉開歷史的廣角鏡,將五胡亂華的“永嘉南渡”、安史之亂後的“衣冠南渡”與靖康之變後的南渡逐一呈現,並且揭示出這第三次南渡,也是與海南關係最密切的一次南渡的文化史上的意義,“此次衣冠南渡,一直持續到蒙元佔領中原、南宋滅亡為止,時間之久,規模之大,超過以往的兩次。南方的人口從此超過北方,南方的經濟文化因而變得鬱鬱蔥蔥。自此,中國形成了政治中心在北、經濟文化中心在南的格局,並且延續至今。元朝建立後,隨著種族壓迫加劇,特別是婦女初夜權被迫出讓,北方漢族血統混雜,言語態度與生活作風變得粗獷鄙陋,失去了原本優雅的腔調。最為致命的是,草原遊牧民族以掠奪攫取為能事,用強力取代公正與信義,他們的入主,給中原文化注入了蠻橫、狡詐與無賴的戎狄之氣。……倒是南方以及南方之南,保持著漢文化的某些遺韻,只是因為失去權力的依仗,添了些陰柔的氣息,顯得不如北方文化那麼強悍罷了。”“儘管自然地理上,海南與廣西廣東臨近,歷史上也先後歸屬於兩廣,但在人文地理上,海南是閩南文化的一個單元。更準確地說,海南文化是宋朝文化的餘脈,屬於漢文化較為純粹的一條支流。”

這是否為孔見的獨見不好說,但肯定是本書內最富有創造性的思想之一。個人覺得,此章與蘇東坡一章一樣,對於全書而言,都具有支柱般的意義。

藝術丨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評孔見的《海南島傳》

“閩南的文化性格,蘊藏著孔子所讚歎的南方之強。”“和福建、潮汕、臺灣等地的閩南人一樣,海南人的主體屬於宋朝子民的後裔,今天他們有必要喚醒自己的文化記憶,把隱藏在基因裡的宋朝遺韻抒發出來,演繹成深沉華美的樂章,沖淡華夏文化裡夾雜著的戎狄之氣。”

孔見發出了富有勇氣和智慧的呼喚!文人寫史,就是這麼率性、真誠,且深沉!

值得一提的是,在“衣冠南渡”之前,孔見寫了“黃道婆”“白玉蟾”兩章,實際上這兩個主人公已經開始了海南文化影響內地文化的程序。黃道婆“借用黎族燦爛的文化,她用纖細的十指,發起了一場紡織業的革命,創制出三錠腳紡車,改寫了中國紡織業的歷史。松江府則成了國內最大的棉紡中心,有了‘松郡棉布,衣被天下’的美譽。”而海南本土人士白玉蟾,“他要在世間的功名之外另闢蹊徑,探尋與芸芸眾生不同的境界,一個進去之後就不願出來的洞天。”“修行是一個人對自身的戰爭,所謂勝利,其實是把自己打敗,摧毀一直以來固守的堡壘,不給自己留下任何依靠的事物和立錐的地方。這不是一般人所能為,甚至也不是帝王將相所能為的。除了面對外在的困苦,還要面對身心的騷動與自我的掙扎。”

本書的豐富性與作者孔見的豐富性相關聯,不僅學識開闊,釋老修養也相當深入,內心體驗足夠豐富。這樣,他在評判他人之時,才能具備足夠的廣度、厚度、深度和高度。

孔見筆下的白玉蟾——“成就之後的他,深通三教,學貫九流,自稱‘非道非釋也非儒,讀盡人間不讀書,非凡非聖也非士,識破世上不識事。’”某種程度上,孔見也是這樣的人,《海南島傳》也是意蘊豐厚、多面閃光的一部奇書。

還在“衣冠南渡”這一章裡,孔見頗有見地地寫道,“就內心而言,一直以宋朝子民自居的海南人,始終都沒有歸順於蒙元政權。”“終元一代,海南人沒有進京考取進士,他們不願踩著烈士的斑斑血跡去追求功名。到了漢族重新獲得政權的明代,這個宋朝遺民的集聚地才迎來了文化的鼎盛期,出現朝野矚目的所謂‘海外衣冠盛事’。”

此後,在“儒學的補闕與踐行”“利瑪竇的中國朋友”“憨山大師與瓊州大地震”這幾章裡,孔見寫了丘濬、海瑞、王弘誨、許子偉等明代海南士人的形象,尤其“丘濬和海瑞是海南儒學的雙峰。丘濬以等身的著述演繹治國平天下的義理;海瑞則是以浩然正氣和特立行動實踐了正心誠意、捨生取義的精神,二者皆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社會的進路。”

明代群賢有詳有略,詳丘濬、海瑞,對邢宥、唐胄、鄭廷鵠、梁雲龍、薛遠、鍾芳、廖紀、王佐等則相對簡略,但顯然,明代的海南才人並出,文化昌明,已成為南溟奇甸,不再是此前的流放地,而成為某種程度上的文化高地。

丘濬、海瑞以外,孔見還著力寫了王弘誨、許子偉等明末士人。“海南諸多過海的文人中,最為熱心家鄉建設的要數王弘誨,在回鄉休假期間,他就出資在定安建立了尚友書院,用於藏書與講學。……他的慈善活動不僅侷限於小小的定安,還延伸到了島上各地,文昌的蔚文書院、玉陽書院,澄邁的天池書院,都是在他的資助下建立起來的。”王弘誨還發起建斗柄塔,至今猶存。而“明昌塔一共七層,高四十八米,乃當時海口最高建築,號稱瓊州第一塔,是進士出身的徐子偉為昌明海南人文而發起建立的。”在遭遇地震,明昌塔被毀之後,“在他(許子偉)看來,明昌塔是海南人文地理的支撐,骨鯁如鐵的他,發心要用餘生的所有力量來重建。經過無數颱風與災變洗劫過的海南人已經習慣於從頭再來,東山再起,後來的歲月裡,經過多方人士的努力,這座八角高塔,終於重新聳立在海南島的天空下。”

宋代、明代無疑是海南文化歷史的高峰,孔見也不吝筆墨、多角度地進行書寫。個人覺得,《海南島傳》固然通篇精彩,但宋明時代,最為飽滿。

進入清代,海南社會經濟文化總體不比從前,尤其歷史文化名人的質量大大降低,因此孔見也很少再用個體肖像的描繪,而是更多群像的勾勒,像“清代詩人的生活”一章,角度頗為新穎別緻,陳聖璵、黃河清、吳小姑、許小韞、吉大文等形象各有特點。這其中,孔見仍不忘社會總體形態的變遷,“由於社會治理中的不公與失信,文化差異衍生的誤解與隔閡,加之外來人口的不斷遷入,元明清三代,南部地區的暴動接二連三,始終得不到有效的安撫,族群的裂痕如同傷口反覆感染。”

“海盜與烈女”一章內容此前較少有人關注,從中也可見出殺伐動亂之氣漸重。“元朝之前,中央政府對海南及南海的治理能力薄弱,進入明清時期,海南島及其周邊海域海盜活動日益猖獗,州城縣治被攻陷的事情時有發生。”孔見感嘆,“這個島嶼上的生存曾經是那麼艱難與慌亂。”孔見此書,作為島民的告白,讓人們更加深刻地理解島民生存的艱難和今日和平環境的來之不易。今天人們習以為常的安全感,其實並非歷史常態。孔見以島人的身份現身說法,其實也是籲請人們對島民心理和性格予以更大程度的理解。

下南洋,如今被描述得壯懷激烈,好像就是條錦繡富貴之路,其實孔見告訴人們,這其中也透著許多無奈,一來是環境逼迫,二來是閩南人的心性,“他們外表溫和,說起話來柔聲慢氣,但內心卻掩藏著闖蕩江湖的膽魄。”

“海南從一個接收移民的島嶼變成了一個輸出移民的地方;從一個流放政治犯的邊地,變成了國家對外開放的前沿。”“踏海南洋”寫了王紹經、何達啟、吳乾椿、顏任光、陳序經等,他們闖蕩世界,用世界眼光來看待海南島,然後再發展海南島,甚至像鄧本殷那樣的軍閥,也為海口的建市開放、騎樓崛起做出了自己獨特的貢獻,而他此後的傳奇頗能折射 20 世紀上半葉動盪的中國史。

藝術丨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評孔見的《海南島傳》

這風雲激盪之勢,在本書的最後幾章裡,體現得十分充分。“一個顯赫家族的發祥”寫的是某種程度上主宰了現代中國史的宋氏家族,“革命的行者”主要寫張雲逸大將兼及周士第將軍,“馮白駒與娘子軍傳奇”寫了瓊崖縱隊“23 年紅旗不倒”,“小鎮上走出的將軍”寫了文昌的近 200 位將軍中的幾個典型,但顯然面對這幾十年歷史沉重和激越交響的基調,孔見的筆法是冷靜客觀的,卻也富於人性。尤其是寫娘子軍解體後每個戰士的個體命運,令人唏噓再三。在大歷史的敘述中,眾多歷史細節的呈現讓人們對那段歷史、對某些已經熟悉甚至被模式化的人物有了更復雜的認識。

第 25 章“洗不清的罪惡”是對侵略海南的日寇暴行的流血控訴,有一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壓抑。相比颱風、暴雨這樣的自然災害,日寇侵略這樣的“人禍”對海南帶來的傷痛要慘重千百倍。

孔見對海南島的全面敘述,以“這是最後的戰鬥”結束,描述的是“木船打軍艦”的解放海南島渡海戰役。《海南島傳》的最後數章充滿血與火的氣息,但孔見在敘述中仍然注重挖掘細節,像軍參謀長戰前自殘等刻畫出革命軍人也非鐵板一塊,而衝鋒在渡海第一線的韓先楚將軍,不僅無愧“當代伏波將軍”的稱謂,應該講還有所超越。篇末,孔見意味深長地寫道:“渡海戰役結束,意味著從共和革命到共產革命,半個世紀以來,中國土地上血與火的武裝鬥爭,終於落下來帷幕,隨即而來的是和平建設的年代,建立一個新世界,並不比砸爛一箇舊世界更加容易;作為壓迫與桎梏的反義詞,解放二字更是內涵深遠。”

接下來是一個很短的尾聲“從邊緣到前沿”,匆匆回顧了一下近70年的海南當代史,筆墨稍多的是橡膠戰略、南繁育種以及 1988 年海南建省、本世紀初的國際旅遊島以及當今的自由貿易港。孔見寫道:“寫完渡海戰役,《海南島傳》便可以收筆。但出於叢書的整體考量,出版方希望在時間上能夠有所延續,以保持形式上的整齊,於是就有了這個尾聲”。

孔見的後記“時光裡的石頭”裡有深沉的夫子自道:“這本書的寫作,打通了過去與現代之間緊閉的大門,讓我得以和他們共同進退沉浮與生老病死。”“這裡已發生了改變,變成了一個堅實的原點,既是出發之地,也是抵達之地,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站立的地方。”“無形的寫作,因此變成有筆畫的文字,算是對我生身的海南島有了一個迴應與交代。我不是不能無所事事,但也願意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抒情言志之餘,孔見也理性地提到自己的歷史觀,“本書首先是一部史傳,然後才是文學作品,其中的作品不僅是想象力的產物,在尊重基本史料的前提下,筆者力圖再現歷史的現場,復活人物的原形,並試圖與他們說上話,在細節上做出必要的展開。眾說紛紜的地方也儘量在佔有資料的條件下,做出採信的選擇;無法確鑿又不能證偽的史實,則作為一種可能性加以演義。至於文體的運用,我願意保持切換的自由度,將所敘述的事物置於開闊的視野,加以關照與處理,以獲得充分闡釋的迴旋餘地,而不止於客觀的羅列,……我無意要寫一本通史或全史,只是透過一些有意思的人物活動和事件的演變,尋找走進歷史深處的入口。”

這也是我寫這篇長篇評論的發力之處,我儘可能地搜尋這本書的精華,肯定不可能詳備,只是試圖做一次導引,引發大家對這部大書深入閱讀的興味,更想引發大家對這部大書中寫到的每一個人物進行深入的開掘(不妨讀讀我曾推薦過的“海南歷史文化名人叢書”,儘管這套書的質量各本之間有些不太均衡)。當然,也必須提及,沒有一個人、一本書是完美無瑕的,在閱讀之中,雖然大部分時候、大多數章節我都擊節稱賞,但也時有論辯、時有遺憾,在我看來,“美榔雙塔”那一段雖有創見,但孔見對友人的說法還是辨析不夠,孔見的釋道修養帶來了優長,但是偶爾也有神秘化傾向。另外,作為本地人,他對公期、軍坡等民俗、海南基層宗法社會結構等關注度也不太夠,對有些重要的歷史人物,像興建瓊臺書院的焦映漢,清末民初的潘存、王國憲等,似也應該投入一些筆墨,尤其是對於當代人格外關注的海南建省以後的歷史,起碼“十萬人才下海南”還是可以多寫一些的。不過,也許當代歷史的豐富多彩與風雲變幻,也讓寫作者難以措手吧。我們也且抱“理解性的同情”,享受孔見帶給我們的海南人文歷史的斑斕篇章吧!

總體而言,孔見的這部《海南島傳》史識高明、脈絡清晰、詳略得當、意蘊豐厚、筆法犀利、文辭雋永,是一部常讀常新、愈品愈醇、堪稱楷模、足以傳世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