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氓、歌妓和扶桑國王的愛恨情仇中，王小波給世人出了個大難題
“活著成為一隻豬和死掉，
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紅拂夜奔》
在梁德華導演執導的電視劇《風塵三俠之紅拂女》中，舒淇飾演的紅拂女貌美聰慧，武藝高強還有勇有謀，一襲紅衣不知迷倒了電視機前多少人，與李靖求而不得的愛情更是令人嘆惋。
但在王小波的長篇小說《紅拂夜奔》中，“風塵三俠”李靖、紅拂和虯髯客三人之間的故事，在數學家王二的筆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王二的故事中，李靖是流氓知識分子，紅拂是楊素石頭花園中的歌妓，虯髯客是楊素派去監視紅拂的劍客。紅拂與李靖不再愛而不得，虯髯客也顛覆尋常傳說，變成了反派角色。
小說情節在王二與李靖之間互相穿插，刻意混亂的時間線，將代表“實”的王二與代表“虛”的李靖漸漸重疊，向世人說明了
那些不甘現狀、愛“想入非非”的人，最後都怎麼樣了？
那些不甘現狀、“想入非非”的人
最後都怎麼樣了？
年輕時的紅拂，是被司空楊素圈養在洛陽城內石頭花園中的一個美麗擺設，她美豔而不自知，有著一頭三丈長的頭髮。（三丈在隋朝時大約合8。8米，就是說，哪怕算紅拂身高2米，這頭長髮也有4個半紅拂那麼長。）
留著一頭這麼長的頭髮，紅拂的主要工作就是洗頭、將頭髮晾乾以及向虯髯客學習劍術，偶爾受楊素傳召去廳上當個人形花瓶。
在沒出石頭城之前，紅拂以為全世界都像石頭花園一般，房子是由石頭築成的，有像她一樣的花瓶，也有像虯髯客一樣每天嚼草鞋，將腮幫子嚼下垂了的劍客。直到某一天，她溜出了石頭花園，意外地遇見了李靖。
那時的李靖是個多才多藝的流氓，會波斯文、會搞發明、會畫畫、還會寫淫穢小說，甚至還會證數學定理。
可惜那時候當個數學家，證數學定理不是什麼好活計。
有一次李靖想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的證明，往六部衙門投寄，獲得的報酬卻是打板子一頓，因為在上面看來，這般勤于思考不是一個普通人該做的。普通人不該“想入非非”，碰巧學數學就是“想入非非”的一種。
久而久之，李靖就學乖了，不輕易跟人開口談數學，將流氓當成自己的主業，只在接到畫春宮圖的活計時，絞盡腦汁地將數學定理隱晦地畫進畫裡。
紅拂遇見李靖時，李靖正踩著極高的高蹺從爛泥巴地上“飛”過，看到紅拂一身妓女的裝束，便向她收保護費。雖然最後沒收成，但紅拂卻記住了這個男人。
李靖的言行及有趣吸引住了紅拂，
更讓她看到世界的另一種可能，讓她回到石頭花園後越來越不滿其中的生活
，不甘於現狀的她最後選擇了翻牆逃離石頭花園，去找這個有趣的流氓。
當時，李靖的不同於常人已經引起了“領導上”的注意，“領導上”派公差尾隨監視他，將他的一舉一動收進眼皮子底下。這時候的李靖還是將自己的反骨擺在明面上的，表現在上面派來監視他的公差從一人不斷翻倍到幾百人，他還是能輕易甩掉監視的人，去酒坊街找舊相好李二孃廝混。
當然，在這樣的高壓監視下，是個人都會受不住。壓垮李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百二十八個公差將他的破草房團團圍住撒尿，在將房子尿塌的前一刻，李靖大罵一聲後拽著紅拂逃去了破廟中，之後因為李二孃他們又被公差包圍，爆發下的李靖捨棄了他在洛陽城中的老草房，帶著紅拂投向唐軍。
後面朝代更替，愛“想入非非”的流氓李靖官拜大唐衛公，建造了長安城。不甘現狀的歌妓紅拂也妻隨夫榮，搖身一變成了一品夫人。
他們的“想入非非”與不甘現狀成就了他們，他們獲得的東西讓生活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也很諷刺地困住了他們，還連累了既甘於現狀又不敢“想入非非”的虯髯客。
是什麼東西困住了風塵三俠？
生活在洛陽城泥巴地中的李靖是一個流氓知識分子，心願是進入體制之內吃公糧，卻只能將數學定理編進春宮圖中。
待到李靖變成長安城中的大唐衛公，是體制內的人上人時，卻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打造了一個四四方方、規矩森嚴的長安城，將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不甘現狀、愛“想入非非”的人都圈禁了起來。
看到老年李靖被自己的聰明才智困住，在長安城中再也無法“想入非非”時，心中五味雜陳。
唐太宗顯然比洛陽城中的“領導上”更知道怎麼制服李靖這類人。他順水推舟利用李靖的聰明才智，將所有“李靖”都困在了一座城中，待到作繭自縛的李靖發現自己“像狗一樣被人拴著”時，他的聰明才智就只能用來裝傻服老，來反抗這座城、這人生。
聰明才智困住了李靖，而世俗眼光困住了紅拂。
原來在石頭花園中的紅拂是工具人一般的存在，是三丈長頭髮的盛放器皿，最大的作用是楊素府中一個可有可無的美麗擺設。
衝著李靖的有趣及擺脫原來生活的渴望逃離洛陽城的紅拂，在住進李靖打造的長安城後發現，李靖不再有趣，而長安城也不過是另一座石頭花園，夜奔的紅拂成為了一名與其他貴婦格格不入的高階貴婦。
“聘則為妻奔為妾”，加上美豔的外表，紅拂在其他貴婦眼中就是淫蕩的代名詞，只不過礙於一品夫人的名頭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來。
被置於世俗眼光下的紅拂，曾經給予她最大支援的流氓李靖已經老了，失去了支援的她只能靠偽裝自己來假裝合群：每天將自己化妝成老人，裝上假乳房、假肚子、假屁股，去貴婦聯合會裡應卯上班。
曾經再不甘於現狀的歌妓紅拂，在世俗眼光下也只能委屈將就著老老實實做一品夫人紅拂。
令人嘆息的是，李靖、紅拂的際遇畢竟出自自己的意願，逃離洛陽城、建造長安城、進入體制內都是自願的。
故事中的反派虯髯客卻因著他們，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不像人樣。
在石頭花園中時，虯髯客負責監視紅拂，偶爾假模假式地教她劍術。對他來說，紅拂是不可褻瀆的美好存在，他從不敢正面打量紅拂，更努力不讓自己心中產生雜念。
這樣活得最正經、最不“想入非非”的虯髯客，卻在目睹逃亡路上李靖與紅拂幹那事時徹底崩潰。
眼看著李靖能做他從不敢想的事情，他卻只能將紅拂離開時剪下的頭髮纏在身上，將自己纏成一個繭，更是隻能偷窺他們的活動。兩廂際遇的懸殊使他將對紅拂朦朧的喜愛轉變成了一種又愛又恨的情感。
帶著這種情感，虯髯客憤然離去，去到扶桑，用自己精湛的劍術當了國王。
經歷過紅拂一事，他將自己的心中渴望全部壓抑了下來，病態地以醜為美，選的后妃全都長得歪瓜裂棗，來抵消對美的渴望
。
國王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精湛的武藝讓他肆無忌憚地將整個扶桑變成他想要的樣子，男女性交不能為了歡愉，只能是為了繁衍後代，女人大起來的肚子就是對國家最好的貢獻。
到了老年，虯髯客漸漸退化成了一大片“魚”的存在，失去了下半身的感覺，在扶桑的土地上四處飄蕩著，去視察他的臣民是否有不規矩的地方。
曾經最甘於現狀，最不愛“想入非非”的人在權利的禁錮下，完全喪失自我，成了一個被醜化了的反面角色 。
“風塵三俠”分別被自己的聰明才智、世俗眼光和權力困住了自我。
生而為豬
也可以有逃跑的勇氣
“第一次從別人眼界裡逃掉，
是翻牆逃走
，
第二次她就無牆可翻，只好死去了。”
——《紅拂夜奔》
擁有了至高無上權力的虯髯客漸漸在執念中迷失自我，活得不像個人樣。而李靖和紅拂，還想活得像個人，
於是他們選擇了逃跑
。
李靖的逃跑方式是裝傻，年老體邁的他知道自己沒有力氣再逃離一座城，於是只能在精神上逃跑。具體做法就是
裝傻
，在外人面前扮演童稚和老人，一天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不再沾染長安城事務，直到某一天死於與紅拂的馬上風中。
紅拂裝不了傻，在經歷了李靖的死後，無奈選擇了另一種逃跑方式——
自殺殉節
。
被長安城磨鍊了許多年，紅拂已經被磨鍊得很有體制內的思想，連死都選擇了體制內寡婦常見的殉節，令人嘆息。
貴婦殉節不像普通人，有著一大堆繁瑣的禮儀和準備事項，饒是如此，紅拂也沒動搖過赴死的決心。在她看來，雖然老年的李靖不再有趣，但沒有了李靖的世界就更沒趣了，更何況身在這個李靖自己打造的大囚籠中，一切更是沒勁透頂。
既然無法再翻一次牆，那就自殺殉節，才能對這世俗世界眼不見心不煩。
在生活這座“長安城”中，生活著形形色色的人，有一部分“李靖”打造出一個囚人囚己的大牢籠，有受制於世俗眼光的“紅拂”們，城外的遠方還有把自己壓抑到扭曲的“虯髯客”們，多者結合繪出了一幅芸芸眾生相。
書中有這樣一句話：
“活著成為一隻豬和死掉，
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是啊，當你吃著生活餵給你豬飼料，受著磋磨時，活著和死掉竟然不知道哪個更可怕了。
生會面對已知的磨難和糟心的生活，死會面對死亡的痛楚和不知何去何從的恐懼，這是個兩難的選擇。
然而在這個李靖和紅拂的故事中，我看到了王小波給出的答案：生而為豬，也可以有逃跑的勇氣。
身而為人就是這樣一個從多稜角的不規則物體漸漸被磨平稜角，漸趨圓滑的過程。
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樣的時刻，在身心上遭受著磋磨，將有稜角的一面磨得平滑一些，好讓自己於世不容的部分跟世道能接到一處，也算是給心靈一個容身之處。
但就像書中說的：
“永不妥協就是拒絕命運的安排，
直到它回心轉意，
拿出我能接受的東西來。”
生活要來磨平你的稜角，你可以選擇拒絕，拒絕不了時可以選擇逃跑。
生而為“豬”，不一定要選擇被吃掉，也可以選擇逃跑。
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本身是真正拒絕不了的，之所以世人無法拒絕，是出於對拒絕背後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的恐懼。
因為擔心承擔不起代價，乾脆選擇拒絕，以絕後患。
因為不想死掉，就乾脆選擇活著成為一隻豬。
並不是說這樣的選擇是錯誤的，只不過看看李靖和紅拂，意氣風發了幾十年，哪怕生活要將他們泯為眾人，他們依然是最特別的眾人。
再反觀我們自身，不禁長嘆一聲：
終究，我們只是凡人罷了。
在《紅拂夜奔》這部長篇小說中，王小波將故事分為古今兩條線，古時的流氓李靖與如今的數學家王二，古時的紅拂與如今的王二室友小孫，古時的虯髯客與如今王二大學的主任“加州伯克利”，兩條線上的主要人物都能在不同時空中隱隱呼應。
不同時代的凡人們過著不同的生活，卻有著意外相似的行事邏輯。
歷史車輪滾滾而過，人們的面孔或許會模糊，但在不同時空中，總會有同樣的一批人上演著相似乃至相同的悲歡離合。
總而言之，前人的事情，是功是過，自留給後人評說。當下的人，不管是活成豬還是像個人，盡力過好當下就是了。
文/咣嘰圖/《風塵三俠之紅拂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