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爾|《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連載(2)

好久沒跟讀名著了

恰恰這個小說是本人最近重讀的一個小說,因為作者在18天內就完成的小說,甚至文不加點一氣呵成,我第一次讀時還有些眩暈,這次乾脆把作者不分段落的形式隨便分開了一下也給大家分享一下,也讓大家讀讀這個傑作,所謂奇文共欣賞,有人把它稱為捷克地 《活著》,好吧,讓我們今夜向來嚐嚐。

赫拉巴爾|《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連載(2)

第二章

寧靜旅館

請注意,我現在要給諸位講些什麼!

我買了一口硬紙板的新箱子,將我的新燕尾服放在裡面。這套燕尾服是由巴杜比採製衣公司的裁縫師傅按照我的充氣橡皮軀體做的,是我親自到公司取來的。這個公司的代理商的確沒撒謊。他用那仿羊皮紙帶給我量了胸圍等等,將量好的尺寸記在紙帶上,將紙帶放到一個信封裡,拿上預付金就走了。後來,是我自己上他們公司去取的燕尾服。這套衣服非常合我的身。我倒沒怎麼太在意這套燕尾服,而更注意我的充氣軀體,我的那上半身。製衣公司經理跟我一樣,也是個小個子。他彷彿明白我的心思,想讓自己比現在高一點兒,而且越來越高。他知道,我很在乎能躋身於公司倉庫天花板那兒的人群之中,於是把我的充氣軀體也掛到那裡。那可真叫壯觀!天花板底下飄掛著將軍和軍團指揮官們的上半身,還有著名演員的上半身,甚至連漢斯·艾伯斯也在這裡做燕尾服,他的上半身也掛在這天花板下。穿堂風吹進敞著的窗戶,一具具上半身人體模型像雲彩,像天上的綿羊在行走。每具上半身人體模型都拴了根小繩,繩線上拴著寫有人名地址的卡片。過堂風一吹,這些卡片像被魚鉤抓住的小魚一樣跳動不止。經理將我的卡片指給我看。我讀了一下我那卡片上的地址,將我那半身模型扯下來。它的確很小,我看著它幾乎要哭出來。可是,當我看到大將軍的上半身,還有我們旅館老闆貝朗涅克的上半身也都掛在我旁邊,就不禁開心地笑了。我為自己能到這樣一家公司來做衣服而感到高興。經理又拽動另一根繩,說這件衣服是他做的,這是教育部長定做的。還有一件小一些的,是國防部長的制服,這都給了我莫大的鼓舞。我立即付了錢,還另外加了兩百克朗,略表一個小小服務員的心意。我就是這個正要離開金色布拉格旅館,到斯特朗奇採的寧靜旅館去幹活的服務員。是世界上第三大公司,馮伯克爾公司的代理商將我介紹到這家旅館去的。我告別了布拉格郊區的舊旅館,來到布拉格城區,帶著這口箱子再從布拉格城區奔向斯特朗奇採。那是在一個上午,始終下著雨,不止下了一個晚上,而是一下就好幾天,一路泥濘。

小溪穿過蕁麻、濱藜與牛蒡,湍急的溪水渾濁如加奶咖啡。我按照指向寧靜旅館的箭頭,一腳泥巴一腳水地往山坡上爬,經過好幾座殘枝敗葉的小樓。突然,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只見在一座小花園裡,一棵已劈成兩半的杏子樹上結滿累累果實,禿了頂的房主用根鐵鉤在鉤那披散下垂的樹冠,樹幹枝子由兩個婦女從左右兩邊撐著,以免斷裂。沒想到刮來一陣大風,鐵鉤一彈,樹枝斷了,連枝帶杏全都壓在禿頭房主的身上。他的頭被樹枝剮出了血,躺著動彈不得。兩個娘們兒哈哈大笑。那男人瞪著眼睛高聲吼道:“你們這些臭婊子,豬婆子,等著瞧吧!看我起來不收拾你們!”這兩個女人大概是他的兩個女兒,或者是他的老婆和一個女兒。我摘下帽子說:“先生,到寧靜旅館是走這條路嗎?”他根本不答理我,只動彈了一下,可又起不來。男的躺在地上,全身覆蓋著樹枝,壓滿了熟杏子,女的哈哈大笑,這場面真夠精彩的。她們幫他挪開樹枝,好讓他能爬起來。現在他已慢慢跪起,站起。他起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他的貝雷帽戴到禿頭上。我乾脆走了,繼續爬我的坡。我發現,眼前的這條路鋪了瀝青,道路兩邊嵌著花崗岩小石塊。我敲掉鞋上的泥巴和黃黏土,登上山岡,滑了一跤,摔著了膝蓋。頭頂上的烏雲匆匆而過,頓時天空一片蔚藍。我在山岡上終於看到這座旅館。它精緻得像童話裡的宮堡,有著中國建築風格,又彷彿是蒂羅爾或裡維埃拉哪個地方一位大富豪的別墅。白牆紅屋頂,由波形瓦蓋成。所有三層樓上的小窗子都是綠色百葉窗,而且每一層樓都矮一點點,最後一層就像擺在樓房頂上的一座漂亮亭子。亭子上方有個全由綠色小窗組成的小塔,像一個瞭望臺,又像裡面裝著儀器、外面插著風向標的氣象站。每層樓上的每個窗戶旁都裝有一扇門,門上也裝有綠色的百葉窗。我繼續往前走,不管在路上,還是在視窗在涼臺上,都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四周一片寂靜,只能聽到一絲絲清香有如冰激凌的微風,猶如一閃而過、幾乎看不見的雪花,真可以拿個勺子來品嚐一口。

我當時覺得,要是隨身帶了麵包,我大概可以就著這麵包來喝這幾乎甜香如奶的空氣。我已經走進了旅館的院子。小道上的沙土被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濃密的青草剛被修剪過。我走在松樹林中,從那兒可以看到一塊長長的草坪,青草濃密而整齊。寧靜旅館在草坪的那一邊,且隔著一座小橋,顯得更加遙遠。要進到旅館裡面,先得透過一道玻璃門,然後還有一道鐵製百葉窗門,這門作為一種裝飾安在白牆上。旅館門口還裝著白柵欄,柵欄下方是假山懸崖。我猶豫一下:我究竟該不該到這兒來?他們會不會接受我?瓦爾登先生是不是真的事先與他們談妥了?我這麼一個小小服務員,是不是配到寧靜旅館來工作?突然,我感到有些害怕。這裡哪兒也見不到一個人,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音呀!於是,我轉身往花園裡跑,可突然聽到一聲很尖的哨音,急迫得讓你沒法不停住腳步。這哨子吹了三下,彷彿在喊:“誰!誰!誰!”然後又吹了一聲長音,驚得我驟然回過頭來。之後又是幾聲短音,彷彿有根繩子把我套住,將我拽回到玻璃門裡。突然,有個胖子坐著輪椅衝我駛來,這就是那個手裡握著套索,胖腦袋上的嘴裡安了個哨子的人。這時,他手裡的套索抓得這麼緊,乃至他的輪椅猛地一下停了。因為停得太急,這胖子的重心移到前面,差一點沒摔下來。不過,他的禿頭上戴著的假髮挪位了。胖子重又將假髮挪回到腦後一點兒。

就這樣,我遇上了寧靜旅館的老闆吉赫先生。他向我作了自我介紹。我談到瓦爾登先生這位馮伯克爾公司的臺柱子代理商的推薦。吉赫先生則說他從早上起就在等我,但他拿不準我是不是來得了,因為下著暴雨。他讓我去休息一下。後來,我便穿上燕尾服去見他,想聽聽他對我的要求。我沒正面看他,也沒想看他,可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住了:瞧這輪椅上的特大身軀,胖得彷彿就是米什蘭牌輪胎廣告。然而,長著這樣一副肥胖體格的吉赫先生卻特別高興。他坐著輪椅在牆上裝飾著鹿角的前廳裡轉來轉去,彷彿奔跑在草坪上那樣敏捷自如,真是比走路還來得輕巧。吉赫先生又吹一下哨子。這哨聲不同於前面的任何一次,彷彿這哨子對每次該怎麼吹都心中很有數。這一哨聲立即將一位穿著黑衣白圍裙的客房女服務員叫了來。吉赫先生對她說:“溫達,這是我們的第二名餐廳服務員,你把他帶到他的房間裡去!”溫達一轉身,我便看到她兩瓣勻稱的屁股。她每走一步,那半邊屁股就扭動一下。她左右挪步,那兩瓣屁股就交替著一前一後地扭動,怪好看的。

她的黑髮盤成一個紡錘般的髻,我的個頭雖然還沒有她的髮髻那麼高,可我已經在盤算著:為能跟這個女服務員搭上關係,我一定要想法攢點兒錢,她將是我的。我要用花瓣在她的胸脯上、屁股上擺成花圈兒。每當我看到什麼美好的東西,尤其是漂亮女性時,我就顯得軟弱無力,但只要一想到萬能的金錢,我便勇氣倍增。可是,這個女服務員並沒有將我帶到樓上,而是走到一個平臺,然後下樓梯來到一座小院裡。這時我才看到廚房和兩個戴白帽子的廚師。我還聽到刀叉碰撞聲和歡快的笑聲。有兩張肥胖的臉和兩雙大眼睛湊到窗戶邊,然後又是一陣大笑。只聽得笑聲漸漸遠去,我立即提著箱子走開。我儘量將它提得高高的,以彌補我這矮個子的不足。既然連高鞋跟兒也幫不了我多少忙,我只好扯長脖子,把頭抬得高高的。我們一道走過院子,看見那兒有座小房子。我感到失望,想當初我在金色布拉格旅館住得跟賓館客人一樣,而在這裡我住的卻是雜工夥計的房子。溫達將衣櫃開啟給我看一下,又開一下水龍頭,水流到洗臉池裡。她還將被子掀開說床上鋪的是乾淨床單,然後高不可攀地對我笑笑便轉身走了。我從視窗看到,她走過院子時,沒有一步不像是在別人的監視之下,連站在某個地方搔癢癢都辦不到,只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拽著她的鼻子那樣,目不斜身不歪地往前走。這跟我從前所在的那個旅館大不一樣:那時總是派我去買花。把花買回來之後,由一群姑娘們來佈置櫥窗,將裝飾布用釘子釘到板子上。

她們一個挨一個地趴在地上,由其中一個拿著小錘子,釘著那打褶的粗呢和燈芯絨。釘子用完了,她就從她身後那位姑娘嘴裡抽出幾個接著釘下面的褶。她們在櫥窗裡邊幹邊玩,快活得很。我站在櫥窗外面,手裡提著一隻裝滿唐菖蒲的籃子,地上還擺著我的裝滿法蘭西菊的另一隻籃子。我一直在欣賞這些佈置櫥窗的女孩們趴在地上的那個樣子。那時正是上午,櫥窗外站滿看熱鬧的人。那些女孩大概忘了她們是在櫥窗裡,還不時地在屁股上搔癢癢什麼的,然後又四肢著地趴到窗板那兒去釘釘子。她們腳上穿著便鞋,手裡拿著錘子,邊幹邊哈哈大笑著,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有一個笑得連銜在嘴裡的釘子也蹦出來。女孩們還你推我搡地打鬧著玩,小襯衫的扣子也開了,連乳房都露出來,像塔頂的鐘一樣直晃悠。她們其中有一個看一眼櫥窗外的人們,立即沉下臉來,夾起胳肢窩,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她向另一個女孩指一下櫥窗外的人群。那個笑得流出眼淚的女孩兒嚇得猛一收肘子,平衡沒掌握好,仰面一跤,那樣子就更不雅了,逗得大家都開懷大笑……我坐下來,脫去沾滿泥巴的皮鞋,還有褲子,開啟箱子,想將燕尾服掛起來,心裡十分懷念我的金色布拉格旅館,天堂豔樓。

眼前老浮現出我那石頭築成的小鎮,好多好多的人,熱鬧擁擠的廣場。這三年來,我在野外見到的全是鮮花,這些我每天都去採摘的鮮花、小公園,還有我給天堂豔樓小姐們擺花環的花瓣兒。我拿起那套燕尾服,心裡漸漸明白,我原來在金色布拉格旅館的那位老闆是何許人也。三年來,我所見到的這位老闆,原來也是個“妻管嚴”啊!實際上他比我的個子還要小,他也跟我一樣相信金錢萬能。他拿了錢不僅去逛天堂豔樓找漂亮女人,甚至揹著他太太坐車到布拉迪斯拉發、到布林諾去找樂子。聽人家說,他在他太太找到他之前,便抓緊時間花掉好幾千塊錢,而且在每次尋歡作樂之前,就先將回程車票錢和準備給乘務員的小費留出來放在馬甲口袋裡,用根別針別住,免得把錢全花光了連家都回不去。他個子小得聽說常讓乘務員像抱小孩一樣將他抱在懷裡送回家去,而且他總醉得昏睡不醒,只是一個勁兒地擤鼻子,像小海馬似的哼哼唧唧折騰上一個禮拜。可一個禮拜之後,他又活了。

現在我知道了,他愛喝濃葡萄酒,葡萄牙葡萄酒,阿爾及利亞葡萄酒,還有摩洛哥葡萄酒。他喝酒的時候很嚴肅,喝得很慢,看上去像幾乎沒喝的樣子。我老闆喝酒的做派很美,先在嘴裡銜一會兒,然後像吞一個蘋果似的咕嘟一下吞進肚裡。每喝一口,都輕聲宣佈一聲說他熱得跟撒哈拉的太陽一樣。他有時跟一桌客人在一起吃飯時也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地上。他那些開心的朋友就去將他的太太叫來,讓她將她的丈夫帶走。她還真的來了,從她所在四層樓上的那套房間坐電梯來到她丈夫這兒。這並不是她的恥辱,恰恰相反,大家都向她鞠躬致意。我老闆或躺在桌子底下,或坐在椅子上、飯桌旁睡著了。老闆娘抓住他的大衣領子,將他從地上一把揪起,彷彿她抓起的只是一件大衣。老闆坐起來,老闆娘又將他按到地上。可老闆沒有倒下,老闆娘又把他提到半空中,真的像提一件大衣一樣輕而易舉。到這個時候,老闆通常就醒了。他揮一下手,老闆的太太果斷地開啟電梯門,將他往電梯裡一扔,他的兩隻腳咚咚敲打幾下,她立即進到電梯裡,關上電梯門。

我們透過玻璃門看到老闆躺在電梯地板上,他太太則站在他的面前,像昇天一樣升到四樓上去了。聽旅館裡的常客們說,許多年前,我這位老闆買下金色布拉格旅館時,他太太也是常客中的一個。那時樓下就是一個文學沙龍,到今天只剩下詩人兼畫家東達·約德。那時他們常在這兒舉行討論會,讀書,演戲。老闆娘總是跟她丈夫爭得最厲害。幾乎每隔兩個禮拜都要為浪漫主義或者現實主義,斯美塔納或楊納切克之類的問題吵一架,甚至開始潑酒,然後打起來。老闆養了一條西班牙長耳狗,老闆娘養了一條狐狗。它們的主人因為文學而爭吵起來,連這兩條狗也忍不住互相咬鬥一番。然後,老闆和我們那位老闆娘又和好如初,沿著城郊小溪一道散步去了。後面跟著汪汪叫著的那條狐狗和西班牙長耳狗,它們那被咬破的耳朵上貼著橡皮膏,或者任那文學之爭後咬出的傷口隨便晾著。之後,大家都平靜下來,以便一個月之後再重新開戰……這該多有意思!我真想再見識見識。

這時我已穿著那套新燕尾服、漿得筆挺的白襯衫和白蝴蝶領結站在鏡子前。當我將帶有小刀和鎳柄的新酒瓶鑽剛放進衣兜時,立即聽到一聲哨響。我跑到院子裡,只覺得有個影子從我身上一閃而過,有個什麼人跨過籬笆,兩塊布料之類的東西就像上次那兩個乳房一樣扣住了我的腦袋。原來是一個穿燕尾服的服務員絆了一跤。他連忙爬起來,他那燕尾服的尾襟扇起一股風,朝著召喚他的哨聲繼續奔去。他急匆匆踢開門,擺動著的門玻璃裂了,映出來的院子和一步步靠近的我也變得比原來小了。兩個星期之後,我才想到一個問題:這個旅館到底是為誰建造的。兩星期以來,我一直為我來到這麼個地方而感到驚訝不已,心想待在這麼個地方能生活嗎?可在這兩個禮拜,我就得了好幾千克朗小費。

這是我的錢,我的小費。我一個人住在房間裡也不覺得悶,沒事兒我就把自己的錢拿出來數一數,一有空兒我便數錢。雖然我只有一個人,可我覺得我不止一個人,而另外還有人在看著我,就像領班茲登涅克的那種感覺一樣。他在這裡已經兩個年頭了,可總是隨時準備著跨過籬笆,聽到哨聲之後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餐廳裡。實際上,這裡一天到晚沒什麼活兒好乾。我們打掃餐廳也用不了多少時間。當大家在更換和檢查餐巾和桌布時,我就和掌握地窖鑰匙的茲登涅克準備飲料,並檢查一下是否有足夠的冰鎮香檳和三分之一公升裝的皮爾森出口啤酒,又將白蘭地酒拿到備餐室。然後,我們就到花園去,實際上是到公園裡去,在那兒圍上圍裙,把小路耙平,重新整理乾草垛。我們每隔兩個禮拜就要把舊的乾草垛搬走,換上剛割下的新麥稈做成的草垛,或者把已經紮好的草垛搬到放著舊草垛的地方,然後再來掃乾淨各條小道。可通常只讓我來掃,而茲登涅克總在附近哪個小別墅裡陪著他的什麼乾女兒。只是他這麼說而已,我想肯定不是什麼乾女兒,而是他的情婦,不是單獨到這兒來住上一個禮拜的太太們,便是哪家到這兒來準備國家考試的女兒們。

我一邊耙著沙土,一邊朝後面隔著樹林和寬闊的草坪瞅瞅我們那個旅館,那地方白天像是一所教會辦的寄宿學校。我老想象著,大門口會跑出一群拿著皮包的姑娘和小夥子,或者從這兒走出一群穿著針織毛衣的青年男士,後面跟著他們的僕人,或者會來一個什麼企業家,後面跟著一個為他搬來藤靠椅和小桌子的男僕,接著,便有女僕來給他們鋪上桌布,再後來,跑來一群孩子,開始跟他們的爸爸撒嬌。這時候,太太才打著陽傘姍姍而來,摘下手套,等大家都坐定之後,她就開始倒咖啡……可是,整整一天沒有一個人從這大門裡面走出來,也沒有一個人從這大門外面走進去。然而客房女服務員每天照樣打掃房間,給十個房間更換床單被套和擦拭灰塵。廚房裡照樣準備宴席。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準備這麼多道菜的。如果說有這種情況的話,那也只是在貴族圈子裡或者從我原來那個金色布拉格旅館服務員領班那兒聽到過。我那領班曾經在威廉明娜號豪華海輪頭等艙的餐廳當過服務員。不過後來這艘船沉沒了,領班倖免於難。他逃生後與同船一位漂亮的瑞典女郎坐火車穿過整個西班牙到達直布羅陀。那條輪船算是沉了,而他所講述的威廉明娜號豪華海輪頭等艙的宴席,大概有點像我現在服務的這個寧靜旅館的排場。

儘管我在這兒該算滿意的,但我還是經常受到驚嚇。比方說我清理完園中小道之後,將一把躺椅搬到樹林後面,可只要我一躺下瞅瞅天上的行雲,這裡就常常烏雲滾滾,只要我稍微喘口氣打打瞌睡,哨聲馬上就會響起,彷彿老闆就站在我身後。這時,我就得選一條最短的路跑去,邊跑邊解下圍裙,像茲登涅克那樣,跨過籬笆,直奔餐廳,向老闆報到。他總是坐在輪椅上,彷彿總有什麼東西壓著他不舒服,老要掀那毯子。我們又得幫他蓋好,弄平,在他的肚子那兒綁上一根帶子,就像消防隊員身上的那種帶彈簧扣的帶子一樣,也有點兒像磨坊主拉丁姆斯基先生綁他的兩個孩子那樣。那兩個孩子常在磨坊引水溝邊玩耍,他們旁邊躺著一條大狗。當名叫哈里和雲吉爾的兩個孩子搖搖晃晃走近引水溝,還沒等他們掉下水去,大狗就會跑過來,叼起他們身上那根帶子上的彈簧扣,將他們送到遠離這引水溝的地方。

我們也常常鉤起老闆那個彈簧扣,不是把他一提就提到天花板那兒,而是提起一點兒,讓他的輪椅空出來,以便給他整理一下毯子或換上一條新的,然後再將他放回輪椅上。將他吊在半空中的時候,那樣子也夠可笑的。他整個身體都彎著,脖子上掛著的哨子正好與他那彎曲的身體構成一個三角形。然後,他又坐著輪椅轉遍大廳和各個大小房間,整理擺放各處的鮮花,我們這位老闆特別愛乾女人乾的活兒。總而言之,旅館的各個地方,尤其客房的擺設十分講究,就像一個大莊園主宅邸的房間一樣,到處都掛著簾子,擺著文竹,每天都有新剪的玫瑰、鬱金香和其他鮮花。老闆坐著輪椅將它們左擺弄右擺弄,遠看近瞧。他不光看花,而且還琢磨這些花兒跟周圍的擺設是否相協調。每個花瓶底下的墊子都不一樣。當他整整一個上午美化完各個房間之後,就開始整理餐桌。通常只准備兩張桌子,最多坐十二個人。當我和茲登涅克默默無聲地將各類碟子刀叉擺到桌上時,安靜而又熱心的老闆便一個勁兒地擺弄放在桌子中央的鮮花,檢查我們在備餐室裡是不是修剪好了足夠的鮮花,在水裡是不是準備好了足夠的文竹枝,這是最後用來裝飾桌布的,在客人們就座之前片刻擺上。當餐廳一切就緒,旅館裡,充滿著就像老闆所說的比德邁風格的魅力,他便坐著輪椅一直走到我們客人的進口處——大門前。

在那兒停一會兒,背對著大廳和房間,臉朝大門,定一定神,然後,輪椅猛然一掉頭,徑直朝廳裡駛來,儼然像個陌生人,一位從來沒到過這裡的客人。他驚訝不已地打量著大廳,然後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參觀,內行地細細考察著一切,連簾子也要檢查到。這時,我們得開啟所有的燈。準備工作結束後,全部燈都得亮著。這時,我們的老闆容光煥發,彷彿忘了自己的體重為一百六十公斤,走不了路。他還帶著一雙外來人的眼睛,坐著輪椅巡視一遍,然後又換上自己的眼睛,搓一搓手,不同一般地吹一下哨子。我已經知道,一會兒就會跑來兩位廚師,向老闆作最詳細的彙報:龍蝦和牡蠣燒得怎麼樣了,蘇沃洛夫的餡兒拌得如何,薩比科尼做得好不好。我來到這個旅館的第三天,我們老闆坐著輪椅撞倒了大廚,因為老闆發現他往香菇小牛肉裡放了些蒿子。後來,我們把那個整天睡大覺的雜役工大漢叫醒了。他能把晚宴所剩的一切都吃下去。滿滿的一盤香腸什麼的,我們好幾個人連同客房女服務員一起都吃不了的一大份飯菜,他都能給你吃下去。瓶子裡剩下的酒水,他也都能給你喝光。他力氣特別大,一到夜裡他就圍上一塊綠圍裙,在燈光照得通亮的院子裡劈柴。他別的什麼也不幹,只是劈柴,用斧子有韻律有節奏地劈著,把傍晚鋸斷的木頭統統在夜裡劈掉。當然,後來我也發現,聽得清清楚楚,他總是在有人開車來我們旅館時才劈柴。到我們這兒來的只坐小轎車、外交車,來一大串,而且總是在傍晚和夜裡來。雜役就在這個時候劈柴,木塊散發出一股清香。所有視窗都能看到這個劈柴的雜役,看到我們這所照得通亮的院子,周圍一圈擺放著劈柴,瞧這場面有多壯觀!一個兩米高的大漢在劈柴!

這個舉著斧頭的漢子,曾經砍死一個、打傷三個盜賊,他一個人用獨輪手推車將他們送到山下憲兵站。這個大個子雜役,趕上誰的汽車輪胎被紮了洞,他能用手抬起前軸或後軸,直到換好輪子為止。這個大個子雜役真正的任務,是在亮堂堂的院子裡裝飾性地劈柴給我們客人看,像拉貝河上的瀑布一樣,先鼓足勁兒,等著嚮導將客人一併帶進來,根據當時的訊號一抬閘門,觀眾們便能觀賞到這瀑布。我們雜役的活兒就是這樣安排的。現在讓我回過頭來再將我們的老闆描繪完畢,比方說,當我靠在花園裡哪棵樹上數數錢,馬上就會響起哨聲。我們老闆簡直跟一個什麼萬能的上帝一樣。茲登涅克也碰到過這種情況。當誰也沒法看見我們時,我們就坐到或躺到一堆草垛裡,可只要我們一躺下,馬上就會響起哨聲。只有短短的一聲,起個警告作用,讓我們接著幹活兒,別偷懶。後來,我們總是將一個耙子、鋤頭或者叉子放在旁邊,然後躺下來。只要一聽到哨聲,我們就立即爬起來,又挖又耙,並用叉子將亂蓬蓬的乾草碼成垛。等到重又恢復寧靜時,我們便放下叉子。

可哨聲會立即響起,於是我們就這麼躺著耙乾草,或者用叉子隨便乾點兒什麼,彷彿這些工具都在一種隱形的運轉中。茲登涅克還對我講述過,說我們老闆趕上天氣涼快的時候,就像水中游魚一樣愜意。糟糕的是,天氣一熱,他就汗流不止,也不能坐著輪椅想去哪兒去哪兒,只能待在一個低溫房間裡,跟待在一個大冰櫃裡似的。可他仍舊什麼都知道,連看不見的他也知道,彷彿他在每一棵樹上、每一個角落裡、每一張簾子後面、每一根樹枝上都有一個密探。“這是遺傳!”茲登涅克躺在躺椅上對我說,“老闆的爸爸在克爾科諾謝山區也曾經開過一個飯店,他的體重也是一百六十公斤。天一熱,他就得搬到地窖裡去住。他在那兒放張床,一個勁兒地喝啤酒和燒酒,免得汗流得過多而脫水。要不然在這炎夏的高溫中,他會跟黃油一樣化掉的,你知道嗎?”

後來,我們沿著一條我從來沒走過的小道信步走去,心裡還在想著我們這位老闆的爸爸怎麼在鄉下一個飯店的地窖裡度過夏天、喝啤酒、睡覺,免得像黃油一樣化掉的情景,不知不覺來到三棵銀松之間。我停下腳步,幾乎嚇了一跳。茲登涅克嚇得更厲害,他抓住我的衣袖,喃喃地說:“瞧這!……”一座小極了的小房子出現在我們面前,小得就跟童話裡的小木舍一樣,跟劇院裡舞臺上的小房子一樣。我們一直走到它跟前,看見一條小凳子。門窗都很矮小,要是我們想進到裡面去,恐怕連我這個小個子也得彎下身。可門是關著的,我們只好站在外面,從小小視窗往裡看了大概五分鐘之久。然後,我們又互相瞅一眼,不禁覺得有些瘮得慌,手上都起了雞皮疙瘩。那小屋裡的擺設跟我們旅館的一個房間一模一樣,也是那麼小的小桌子小椅子,一切都是為孩子們用的,連窗簾、花盆架也都一個樣,每把椅子上坐著一個洋娃娃或者小熊,牆上釘了兩個架子,架子上像玩具鋪一樣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玩具,整個一面牆都掛滿了玩具、小鼓和繩子。一切都擺得好好的,好像剛剛有人整理過,彷彿是專門為我們而這麼安排的,好讓我們大吃一驚或者大受感動。瞧這整整一小屋的上百件玩具啊!突然,哨聲又響了,但這次不是警告我們別偷懶、趕快乾活兒的聲音,而是情況緊急,老闆叫我們集合。我們立即跑起來,一個個跨過籬笆朝集合地點奔去。

每個晚上,寧靜旅館都像上了弦的弓一樣地準備著迎接客人。誰也沒有走來,任何一輛轎車也沒開來,可是旅館就像一架自動風琴,只要有人突然往它裡面扔上一個克朗,它就開始演奏。這旅館也像一個樂隊,指揮一舉起指揮棒,全體演奏者便精力高度集中,準備演奏。只是眼下那指揮棒還沒有揮動。我們既不讓坐,也不讓靠著,不是反覆地整理什麼,就是輕輕挨著摺疊茶几站著。甚至連那大個子雜役也一手拿斧子一手拿木頭,向前微微彎著身子站在亮堂堂的院子中間,準備著一看到訊號便開劈木頭。然後,整個旅館就像隨時準備射擊的靶場一樣開始行動起來,可誰也沒有光顧。但為的是有朝一日真來了客人,便將散彈裝進氣槍,射擊中靶……今天,明天,跟昨天一樣,只等有人射中那黑靶心。這場景也使我聯想起一個名叫《野玫瑰仙子》的童話。有這麼個場面:惡魔念一句咒,一切活物不管當時在幹著什麼,擺著什麼姿勢,立即就地石化。有的動作是剛剛開始個什麼,有的動作是在結束個什麼。

我們旅館準備迎客的那氣氛與這場面有些相仿。有一次,遠處真的響起了汽車行駛的聲音。坐在視窗前的老闆用手帕打了個訊號,茲登涅克將一塊硬幣扔到那自動音樂箱裡,那樂器便立即演奏起音樂來。音樂箱用一床薄氈裹著放在一間氈牆房子裡,這音樂聽起來就像從另外一座樓裡傳出來的。大個子雜役連忙揮動斧子劈柴,樣子顯得很疲倦。他駝著背,彷彿從中午開始就一直在劈柴。我立即將餐巾搭在袖子上,等待著,看誰將是我們的第一位客人。一位穿著帶紅襯裡軍大衣的將軍走進來。他的制服肯定跟我的燕尾服一樣是在同一家公司縫製的。可這位將軍好像有點兒不開心。他身後跟著他的司機,給他拿來了一把金馬刀。

司機將馬刀放到茶几上就走了。這位將軍轉了好幾個房間,瀏覽房間裡的一切,搓搓手,然後叉腿站定,將手背到背後,觀賞著正在院子裡劈柴的大個子雜役。這時,茲登涅克端來一瓶上等葡萄汽酒,又將牡蠣、小蝦和龍蝦一盤盤地端上餐桌。等將軍一坐下,茲登涅克便開啟一瓶亨格爾牌香檳酒給將軍斟上。將軍說:“我請你們客!喝!”茲登涅克深深地鞠躬,又拿來兩個玻璃杯,倒上酒,將軍舉杯,與我們碰一下杯說:“請!”可他只啜了一口,還嘶嘶地吸一口氣。我們乾了杯。將軍卻裝了一下怪相,顫抖一下,將酒水撲哧噴出來說:“呸,我喝不了這玩意兒!”然後,取了些牡蠣放到他的小盤子裡。他一抬頭,那貪饞的嘴巴還在嘖嘖嚼著滴答著檸檬汁的蝸牛肉,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可突然又顫抖一下,不情願地撲哧一聲,弄得眼淚都出來了。然後,又轉過臉來,喝完那杯香檳,喝完之後大聲嚷嚷道:“啊啊啊啊,這玩意兒我根本沒法喝!”他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每次回到原來的地方,都要從為他準備好的盤子裡抓一隻蝦,抓一片香腸或一塊別的什麼名貴海味。每次都讓我嚇一跳,因為將軍不管吃的什麼都要反感地撲哧一聲並罵上一句:“呸,這簡直沒法兒吃!”然後,又走回去倒杯酒喝,問茲登涅克這是什麼牌子的酒。茲登涅克恭恭敬敬一鞠躬,告訴他說這叫維烏爾克里科特酒,並且將所有名牌香檳都向他作了一番介紹。他卻認為還是茲登涅克給他最初倒的那亨格爾牌的最好。將軍一個勁兒地喝著,噴濺著,很快又喝光一瓶,隨即跑到視窗去欣賞一通院子。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有那院子亮堂堂的,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個大漢和他所幹的活兒,還有那四周碼滿了松木的圍牆。

我們老闆悄然無聲地坐著輪椅到處轉悠。他悄悄駛來,打個招呼鞠個躬便又離去。將軍的情緒不斷高漲,彷彿他對食物和酒的那種莫名其妙的反感勁兒已經過去。他的胃口變好了,然後又開始喝起燒酒來,喝了整整一瓶。他每喝一口都要裝一下苦臉,罵一句難聽的話,交替地嘟噥著捷克語和德語:“這酒真他媽的不好喝!”吃法國風味菜時也是這樣:他每吃一口都讓人覺得這位將軍肯定會嘔吐出來。他還發誓說再也不吃一口菜,再也不喝一口酒了,還對我和領班大發雷霆說:“你們都給我吃些什麼呀?你們是想毒死我!你們這些無賴,是想要我的命!”可是接著,又喝了一瓶燒酒。茲登涅克一直在給他講解:為什麼說最好的白蘭地是阿爾瑪尼亞克而不是科尼亞克。因為科尼亞克燒酒只產於名叫科尼亞克的這個地區,即使離科尼亞克邊境兩公里的地方有更好的燒酒,也不能叫科尼亞克燒酒,只能叫白蘭地。早上三點的時候,將軍說他已經堅持不下去了,說我們在兩點鐘的時候要給他吃蘋果,就是想害死他。他三點鐘把蘋果吃下去,喝了足足夠五個人喝的酒,可他還一個勁兒地埋怨說,這跟喝酒無關,是他身體本身有問題。說他大概得了癌症,至少是胃潰瘍,說他的肝已經沒了,而且肯定有腎結石。到早上三點他已酩酊大醉,居然掏出手槍,擊中了擺在窗臺上的玻璃杯,也打穿了窗玻璃。可老闆只是坐著輪椅來到他跟前,滿臉堆笑對他表示祝賀,並請求他再擊中那座威尼斯小吊燈上的磨花玻璃珠,好讓老闆他也討個吉利。老闆說在這旅館的最近一次壯舉是什瓦村堡公爵丟擲五克朗,當這硬幣正往桌子上掉的時候,被他的獵槍擊中了。老闆坐著輪椅出去把那個五克朗的硬幣拿來給將軍看。那硬幣上面還有一個小洞眼。可將軍還就愛射擊個玻璃杯,他一直射擊著,誰也沒有因此而生個氣什麼的。當子彈打穿窗子,從雜役頭上呼嘯而過時,他還一直在劈柴,只是動動耳朵,接著劈他的柴。後來,將軍又要了一杯土耳其咖啡,重又將手捂著胸口說他根本不能喝這種咖啡,可卻加了一杯這種咖啡,然後宣稱說:“要是有烤雞,我可太想要一份了。”

老闆一鞠躬,一吹哨子,沒多久,立即跑來一位廚師。他精神抖擻,戴著一頂乾乾淨淨的白帽子,端來了滿滿一烤盤。當將軍一見到這隻烤好的公雞,立即脫下短外套,解開襯衫扣,吃的時候也苦著個臉說他的健康狀況本不允許他吃雞的。他邊說邊抓起這一整隻雞,撕成一塊塊往嘴裡塞。每吃一口都要埋怨一聲他的健康狀況不佳,說他不該暴食,說他從來沒吃過這樣難吃的東西。茲登涅克對他說,在西班牙吃烤公雞時要喝點兒香檳,最好是喝科爾多瓦牌子的。將軍點點頭,然後喝上一口酒,吃一塊肉,罵幾句娘,說什麼:“這破燒酒,根本沒法喝!真他媽不是味兒!”到早上四點,他抱怨夠了,哼哼夠了,彷彿什麼毛病也沒有了。他要求結賬,領班給他送來賬單,一切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將賬單放在托盤的餐巾上,還給將軍唸了一遍,主要是讓將軍知道他實實在在吃喝了些什麼。茲登涅克給他一項一項地念,將軍忍不住笑了,而且笑聲越來越大,到最後打起了哈哈。他興高采烈的,顯得又清醒又快活,連咳嗽也沒了,身子也挺直了,一穿上短大衣,人又變得帥氣了,目光炯炯有神。將軍付完賬,又讓手下的人給老闆包了個紅包,給了老闆一千克朗,整數!也許這已成了習慣。然後又為射擊天花板和窗子另付了一千克朗,還問老闆夠不夠。老闆點點頭表示夠了。我得了三百克朗小費。將軍將大衣往身上一披,拿起金馬刀,架上單片眼鏡就走了,一路馬刺鏗鏘作響。他走路的時候也很有技巧,不讓掛在身上的馬刀絆得自己摔跤。

這位將軍第二天又來了,但已不止他一個人,還帶了幾位漂亮的小姐和一位胖詩人。這一回他們沒射擊,而是一個勁兒地爭論有關文學和一種什麼詩歌流派的問題,互相爭得唾沫四濺。我真以為這位將軍會把那詩人槍斃掉哩,可後來他們又安靜下來,開始圍繞一位女作家爭論開了,說什麼她常把陰道與墨水混淆起來,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到她的墨水瓶裡去蘸溼自己的鋼筆。接著,他們又足足花了兩個小時來評論一位男作家。將軍說他寫東西若能像玩女人那樣用心就好了,而那位詩人的看法卻相反,說他可稱為一位僅次於莎士比亞的詩人,說上帝創造莎士比亞下的工夫最大,其次就是我們這位詩人了。爭論得可熱鬧哪!我們老闆在他們到來之後,立即派人去喊樂隊為他們演奏音樂。他們和這些小姐們伴著音樂一個勁兒地喝酒。將軍不僅痛罵每一口酒,每一口菜,而且還拼命地抽菸。每次一抽菸,就要咳上好大一陣子,然後瞅著香菸大聲嚷嚷:“這埃及煙是什麼破玩意兒?”可又大口大口地抽得菸頭直閃火光冒濃煙。音樂一直在演奏,他們一直在痛飲,小姐們分別坐在這兩位男客的腿上,隔不了多久便上樓鑽進小房間裡去,一刻鐘之後才大笑大嚷地回來。

只是將軍在每次上樓的時候都有點兒勉強地抓住那位小姐伸到他大腿間的手,可憐巴巴地說:“我這把年紀已經沒有什麼愛情可言了!”我說這小姐也太野了點兒。不過他還是上了樓,也是十五分鐘之後才回來。我看到那位小姐的臉上充滿著感激之情,彷彿沉浸在熱戀之中,那臉色就跟昨天喝了那兩瓶燒酒,還有那亨格爾牌和科爾多瓦牌香檳酒一樣。然後,他們又談到現實主義的消亡和已經進入第二階段的超現實主義新流派,談到干預生活的藝術和純藝術,然後又互相爭吵一通,不覺到了半夜。這些小姐老也喝不夠吃不飽,彷彿那食物到她們肚裡又被掏出來,肚子老是餓的。後來,樂師們說已經演奏完畢,他們該回家去,不會再演奏了,詩人就拿起一把剪刀,把將軍上衣的金質勳章剪下來扔給他們。他們又接著演奏了。這都是一些茨岡人或者匈牙利人。將軍又和一位小姐上樓去了,在樓梯上只聽得他說作為一個男人他已經是個廢人。過十分鐘又回來了。詩人跟將軍調換了一個女人。音樂停了,樂師們說他們將回家去。那位詩人於是又拿起剪刀,剪下將軍的另外兩枚勳章,丟到樂師們的盤子裡。而那位將軍自己也拿起剪刀,將剩下的幾枚勳章都剪下來扔到盤子裡。這都是為了那些漂亮的小姐呀!連我們也說這是我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大的慷慨之舉。茲登涅克悄悄告訴我說,這些勳章是第一次世界大戰英國、法國和俄國的最高獎賞。

突然,將軍乾脆脫下上衣跳起舞來。他對跟他跳舞的小姐罵罵咧咧說跟他跳舞得放慢一點兒,說他的肝肺都粘在一起了。可又求茨岡人演奏恰爾達什舞曲。於是,茨岡人遵命演奏,將軍也跟隨著舞起來。過一會兒,等他咳夠了,痰盡了,就變得輕巧靈活至極,連舞伴小姐也不得不跟著他加快舞步。這時將軍一隻手向上舉著,另一隻手朝下伸著,兩腳飛快地轉著圈兒,速度越來越快。將軍變得年輕了,那小姐的速度已經趕不上他。可將軍一點兒也不放鬆,繼續跳,還不時親吻那小姐的脖子。樂師們圍在舞蹈者們周圍,從他們的眼神裡可以看得出他們對將軍的讚賞與理解。他們加奏的音樂也儘量與這位軍人相配合,根據將軍的舞蹈和力氣略微減速,可將軍還是比那位女舞蹈者跳得更快,累得那位小姐連喘氣聲都能讓人聽見,臉也越來越紅。這時,胖詩人和他那一塊兒進房間的小姐站在樓上的長廊上,他緊緊地把她摟在懷中。初升的太陽照射出第一道光芒,胖詩人抱著小姐下樓同跳恰爾達什舞,他醉醺醺地從敞開的大門跳了出去,就這樣將這半裸的、喝醉了的小姐奉獻到朝陽面前。清晨,當早班火車將要載著工人去布拉格上班時,將軍的那輛前窗密封,後兩排座兒為皮面,可坐六人的豪華敞篷轎車搶先趕到了火車站。他們在離開旅館之前結賬。胖詩人用詩集頂賬,付了一萬冊,就像約德詩人的《耶穌基督的一生》那樣,不過他是自願的。他說他馬上要去領取預付稿酬,他將要去巴黎,寫一本比他現在這本已被他在旅館裡喝光了的書更好的書。詩人把將軍搬到車上。身穿白襯衫的將軍敞著懷、卷著袖坐在後排小姐們的中間呼呼大睡。前排坐著胖詩人,他的上衣翻領彆著一朵紅玫瑰,臉衝著後排座位。那位漂亮的舞女正對他站著,她身上掛著將軍的那把金馬刀,肩上披著將軍那件已被剪掉勳章的軍服,披頭散髮地歪戴著將軍的帽子,兩個乳房全露在外面。茲登涅克說,那模樣活像馬賽雕像。他們就這樣一直駛向火車站。

當工人們紛紛上火車時,將軍的車子沿著開往布拉格的火車站臺行駛著,那個露著乳房的醉女還揮動著馬刀大聲嚷嚷:“向布拉格進軍!”就這樣出盡洋相,瘋瘋癲癲來到了布拉格。那場面可以想象該有多麼精彩。後來我們還聽說,這部載著裸露兩個乳房、探身車外揮舞著馬刀的醉女的車子,堂堂皇皇駛過布拉格的金融大街、民族大街。警察們還得給他們行軍禮,而將軍仍舊坐在車上昏睡不醒,雙手耷拉到地板上……在這裡,在寧靜旅館我也認識到“勞動使人變得高尚,勤勞者最美”的說法是誰想出來的,不是任何別的人,而是通宵吃喝玩樂,大腿上坐著女人的這些富人,他們自己才真會享福哩。我曾以為富人是被施了妖術的倒黴鬼,只有小農舍、小木房、酸菜、土豆能給人幸福與歡樂。看來,這種關於小農舍裡歡樂多的說法正是我們的這些客人想出來的。他們自己根本不在乎一夜揮霍多少錢,他們將鈔票拋向世界各方,過得十分愜意……我從來沒見過比這些富商企業家更幸福的了……就像我曾經說過,他們善於像小淘氣一樣地嬉戲和歡樂,甚至還故意互相捉弄,他們將多少時光花在尋歡作樂上啊!而且總在耍鬧之間,其中的一個詢問另一個是否需要一車皮、兩車皮或者整個一火車的匈牙利生豬。而另一個人卻又一個勁兒地盯著我們那個劈柴的雜役看。這些富翁總認為這個雜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們痴迷地觀看他的勞動,對其表示讚賞,可他們自己卻從來不會去幹這活兒。要是非讓他們幹不可的話,那他們肯定會覺得不幸。說話間,他突然問上一句:“我想弄一條剛果的牛皮船到漢堡來,你知道怎麼個弄法?”而對方彷彿根本不是談船的事,而是談牛。“我能抽成百分之幾?”那位想買船的人說:“百分之五。”對方說要百分之八,說這裡面還包括風險費,因為說不定皮子裡面有蟲子,黑人的鹽放得不夠。買者伸出手來說:“百分之七!”他們互相對望片刻,然後握手成交,各自回到他們的小姐那兒,繼續撫摸著她們的乳房,就像吃牡蠣或啜飲蝸牛一樣地吻著她們。

可是,從他們買賣成交了幾火車生豬和牛皮船的這一瞬間起,他們變得加倍的年輕。我們旅館的有些客人買下或賣掉了整個一條街的房屋,有的甚至賣掉了一座宮堡或兩座莊園、一座工廠。總代理商簽下了對整個歐洲的供貨合同,向巴爾幹某個地方提供五千萬貸款的協定,賣掉兩火車的彈藥,為好幾個阿拉伯兵團提供了裝備……而這一切都是以同一種方式進行的:全都伴隨著香檳酒、女人和法國白蘭地以及對那一位在透亮的院子裡劈柴的雜役的觀賞……月夜裡散步在花園中,互相追趕捉迷藏,最後追到乾草垛裡。這些乾草垛也像劈柴的雜役一樣,是老闆專門讓我們佈置出來作為裝飾的。就這樣,他們要玩到天亮才返回旅館,頭髮上衣服上沾滿塵土和乾草,一個個像剛從劇院裡出來那樣高興,向樂師和我發散幾百克朗鈔票,手裡抓著一大把鈔票,眼神裡暗示我們即使什麼都看見了,什麼都聽見了,也要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這時,老闆坐著輪椅,靜悄悄地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讓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讓客人的每個願望都得以滿足,因為我們老闆記住了客人的一切要求,甚至連哪位客人早晨想要一杯鮮奶或者涼奶油都記得一清二楚,準備齊全,連對那些喝多了酒的嘔吐者,我們都在洗手間裡準備了嘔吐池,有單個兒的,也有像馬槽一樣供集體用的,嘔吐池旁的牆壁上裝有扶手,一排人站在那裡嘔吐,也好互相壯壯膽哩!我要是吐了,即使誰都不知道,我也覺得不好意思呢!

可這些闊人們吐起來,面不改色心不跳,彷彿這是他們宴席上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一項天然之舉。他們吐得連眼淚都流出來,為的是吐完之後吃得更歡,喝得更多,像古斯拉夫人一樣。而領班茲登涅克可是一位真正的高水平領班,他是在布拉格紅鷹飯店出的師,那裡有一位老領班給他當師傅,那人曾經在艾斯特大公常去的貴族賭場當過專職服務員。茲登涅克的服務確屬一流,他自己也成了客人中的一員,客人們也把他當成他們的客人,每張桌子上都有他的一隻玻璃杯,他用這杯子和客人一塊兒喝酒,總不忘記為他們的健康而碰一下杯。他端著菜盤,來回穿梭於各張桌子之間,速度之快,有如疾風閃電。誰要是猛然撞上他,準會被他碰個人仰馬翻。他的體態舉止優美而又大方。他不管幹什麼從來不坐著,總是站著,並且總是心中有數,知道誰大概需要什麼,提前將客人正想要的東西送到他面前。我跟茲登涅克也曾經出去瘋玩過一次。茲登涅克也有這麼個闊少爺習慣:掙來的錢差不多都得花光,就跟我們這裡的那些客人一樣,不過是到別處去花。剩下多少錢他也要想法花完。早晨,當我們乘出租汽車回來時,他半途將一個村子裡最偏僻的小酒館老闆叫醒,讓他去叫醒樂師們給他演奏。他還挨家挨戶把正在睡覺的人叫醒,請他們到酒館裡來為他的健康乾杯。酒館裡奏著音樂,人們跳舞跳到大天亮。當小酒館裡的瓶裝酒、桶裝散酒都已喝光時,他就把雜貨鋪的老闆叫醒,又買了整整一筐瓶裝酒送給老頭老太太們。茲登涅克不僅將酒館裡的賬付了,而且把他所分送的全部物品的賬都付了。等他把錢花光,便輕鬆得哈哈大笑。到後來,他一摸身上,連盒火柴都沒有了,只好借二十個哈萊士買盒火柴抽支菸。他還是個愛就著爐火點燃雪茄的人,於是又抽了一根雪茄。隨後,我們乘車開始離去,樂隊追在我們車後演奏。茲登涅克又借了錢將花店裡的花全都買下拋撒給歡送的人群,有石竹、玫瑰、菊花。樂隊將我們一直送到村外,裝飾著鮮花花環的汽車將我們送到寧靜旅館,因為這一天,實際上是這一晚上,我們倆都有空閒。

有一次,我們旅館宣佈將要來一位貴客,老闆非常重視。他坐著輪椅在旅館各處轉了十次乃至十二次,總覺得準備得不完全合意……說是要來三位客人,可只到了兩位,我們卻鋪了三個特別床位,通宵的服務我們都是一式三份,彷彿該來的那第三位客人也坐在這裡,只是我們看不見他。他在這兒坐著,行走著,穿過花園,在搖椅上晃動……最先,是一位夫人乘著一輛漂亮的轎車來到我們旅館,老闆和茲登涅克都用法語和她交談。後來又開來一輛車,已是晚上九點鐘。這次來的是總統,我立即認出他來,老闆一口一句稱他陛下。總統和這位漂亮的法國女士共進晚餐,她是坐飛機來到布拉格的。總統大人整個地變了一個人,變年輕了,滿臉笑容,彬彬有禮。他喝了香檳,又改喝白蘭地,就這樣越喝越興奮。他們後來換到一間擺設著比德邁風格傢俱和鮮花的小房間裡。總統先生坐到那美女的身旁,吻她的手,然後又吻她的肩膀,她穿的是晚禮服,胳膊全露在外面。他們談論著文學,又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一通。總統先生對著她的耳朵講些什麼,惹得她撲哧笑出了聲。總統自己也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來。他親自倒香檳酒,重又面對面地舉起酒杯快樂地碰著,彼此定睛凝視著對方,慢悠悠甜蜜蜜地飲著酒。隨後,那夫人輕輕地將總統推倒在扶手沙發上。這一回由她來吻他,一個長長的吻。總統先生閉上眼睛,她在撫摸著他的臀部,他也一樣,我看到他高貴的手指觸到那美女的大腿,然後像突然驚醒,這時他又俯身於這美女之上,凝視著她的眼睛,親吻她。兩人在熱烈的擁抱中一動也不動地停留了片刻。

等他們緩過氣來,總統深深地吸一口氣,甜滋滋地呼一口氣。那位夫人也吐一口氣,連耷拉在額頭上的一綹頭髮也被吹得飄動了一下。他們站起身來,手拉手,跟孩子一樣跳起了“磨坊輪子轉起來”。突然,他們拉著手從門口跑出去,後來還一直手拉著手,一跳一蹦地,嬉戲著跑上羊腸小道。只聽得一路上總統發出爽朗而快樂的笑聲。我無論如何也沒法將眼前這位總統與郵票上、公眾場所上的總統對上號。我總以為總統大人不會幹這類事兒,這對總統來說不體面。原來,他也跟其他富翁,跟我,跟茲登涅克一樣啊!這時,他跑在月光下的花園中。我們是在當天下午將乾草垛搬進這花園的。我看到那美女的白衣裳,總統先生的漿硬的白色胸衣和他的白袖口在黑夜中來回飛動,從這個草垛飛到那個草垛。眼看總統先生趕上那白色晚禮服,抓住了她,將她輕輕舉起。我也看見他的袖口如何舉起那白衣裙,彷彿這白色的晚禮服剛剛從河裡被撈起,又彷彿媽媽抱起穿著白襯衣的孩子,正要將她放到小床上去。總統就這樣抱著她走向我們花園的百年樹林深處,隨後又從那裡跑出來,將她放在乾草垛上。但那白衣裙從他手中溜了,總統追在後面,總是倆人一道倒在乾草垛上。

那白衣裙又站了起來,再跑,直到倒在另一堆乾草垛上,總統先生隨即撲在她上面。我看見他的白袖口,後來我還看到那晚禮服怎樣地漸漸縮小,那白袖口如何掀起那晚禮服,將它翻到一邊,隨後,在寧靜旅館的花園裡便是一片寂靜……我們沒再看了,就像我們老闆一樣,放下了窗簾。茲登涅克低頭瞅著地面,那個穿著黑衣裙,只能看見她的白圍裙的客房女服務員這時站在臺階上,也低著頭瞅著地面。我們大家都不再觀看,但又都很激動,彷彿是我們和那美女一塊兒躺在那揉得亂七八糟的乾草垛裡。這位美女為了乾草垛裡這一幕,還專門從巴黎遠道飛來,彷彿這些事都發生在我們身上……最主要的是,我們是唯一參與這一愛情喜事的人,彷彿是命運的驅使,可這命運除了想聽到一點兒牧師懺悔道出的秘密之外,實在別無他求啊!到後半夜,老闆便派我送一水晶罐的涼奶油、一隻剛出爐的麵包和一包用葡萄葉包著的黃油到那座像童話中才有的兒童小屋去。

我提著一隻籃子,全身發抖,沿著一個個乾草垛往前走,這草垛曾經起到了床的作用哩!我忍不住俯身抓起一把乾草來聞聞,然後沿著一條小道直朝那三棵銀松奔去。在那裡,我已經看到小屋的窗子亮著燈,等我走到小屋跟前,看見在這座掛著小鼓、跳繩、小熊、布娃娃的小屋裡的小椅子上坐著穿白襯衫的總統,在他對面同樣一把小椅子上,坐著那位法國女郎,這兩位情人面對面地坐著,互相凝視,雙手放在小茶几上。一盞普普通通的燭燈照亮這間小屋。總統先生站起身,擋住了小窗戶。他得彎著身子才能走出小屋的門。我將籃子遞給他。總統的個子高得彎下腰來接我的籃子,而我個子小,站得筆直地將籃子遞到他手裡。他連聲對我說:“謝謝你,小男孩,謝謝!”說罷,又轉身進到小屋裡去了。我往回走時,差點兒被總統拋在地上的燕尾服絆倒。後來,天大亮了。太陽出來時,總統先生從小屋裡走出來,那位夫人穿件內衣裙,長裙拖在身後。總統提著燈籠,不過這燭光與太陽相比只不過是一個小點而已。後來,總統彎身抓起燕尾服的一隻袖子拖在地上走,燕尾外套上淨是塵土和乾草……他們就這樣如醉似夢地並肩邁著步,雙雙露出幸福的微笑……我望著他們,心中突然浮起一個念頭:當個餐廳服務員可不簡單,服務員多如牛毛,可我卻是小心謹慎地侍候過總統的服務員。我得珍惜這一點,就像茲登涅克因為在貴族賭場侍候過費迪南德·艾斯特大公而終身引以為榮一樣。後來,總統先生坐著一輛轎車離去,那位夫人坐著另一輛轎車離去,而第三輛車上根本沒坐人;這就是那看不見的第三位客人,我們為他鋪了床,老闆結賬時把給他準備的飯菜與他根本沒去睡覺的房間費全都算上了。悶熱的七月來到時,老闆不再坐著輪椅從小房間轉到大房間再轉到餐廳,而是乖乖地待在自己冰箱般的小斗室裡,那裡的溫度不得高於二十攝氏度。儘管他不露面,儘管他也不坐著輪椅去花園的小道上轉,但他彷彿仍舊能夠看見我們,仍舊是萬能的,靠他的哨子來給我們發指令或禁令,安排招待工作。我甚至覺得他的哨子比說話更管用。那時候,在我們旅館住了四個外國人,是從玻利維亞哪個地方來的。他們隨身帶來一口神秘的箱子,像看護自己眼睛一樣地看護著它,連睡覺時也帶著。四人全穿一身黑,還戴著黑禮帽,留著黑長鬍子,戴著黑手套,連那口箱子也是黑的,跟他們一樣像口黑棺材。這幫夜客可真會揮霍錢財尋歡作樂哪!但他們得付高價,由我們老闆親自過問。這是他的,不,是整個旅館的一項特別生意。他們的人在我們這裡住下,吃一頭蒜,一根蒜泥清腸,一個土豆餅,一杯酸牛奶,其價錢跟吃了牡蠣、龍蝦,喝了亨格爾酒一樣貴。住也如此,哪怕在沙發上打盹坐到天亮,那也得付整個一套房間的錢,這屬於我們旅館的裝飾。我一直想知道他們的箱子裡裝的什麼。直到有一次,那個名叫薩拉蒙的猶太人,黑社會的頭子回來了才知道。我是從茲登涅克那兒知道的,說那薩拉蒙跟布拉格紅衣主教本人有聯絡,說透過外交途徑請求他為他們的布拉格聖子、一座全金的塑像做祓除式。說這布拉格聖子在南美很受歡迎,數百萬印第安人甚至將聖子像用根鏈子掛在脖子上,說在那裡到處傳說布拉格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因為聖子曾在那裡上過學,所以他們想請布拉格紅衣主教為這個六公斤重的全金布拉格聖子塑像舉行祓除儀式。從這一瞬間起,我們只為隆重的祓除式而忙活。可事情並不這麼簡單,第二天便來了幾個布拉格警察。警察隊長親自告訴這些玻利維亞人說,布拉格黑社會已經得知他們送聖子塑像來布拉格做祓除式這檔子事兒,甚至還有一個波蘭同夥也來到布拉格,準備偷走這尊全金布拉格聖子塑像。布拉格警察還與玻利維亞人商定:最好是將那全金的聖子塑像一直藏到最後一剎那,由玻利維亞共和國出錢再做一尊鍍金的聖子複製品,並隨身帶著這個鍍金的塑像,直到將要離開這裡的最後一刻為止。因為即使遇上強盜,被他們搶走這個鍍金的複製品也總比搶走那真品強。第二天,立即有人送來一口跟玻利維亞人帶來的黑箱子一模一樣的箱子,把箱蓋一開啟,那聖子像之美,把我們老闆都吸引出他那間避暑小斗室,好向這聖子鞠躬致意。隨後,薩拉蒙先生又和紅衣主教顧問團商談有關做祓除式的事宜,可是紅衣主教不想給他們帶來的這個聖子做祓除式,因為唯一的聖子是在布拉格,如果這麼一弄,就等於有了兩位聖子。這些我都是從茲登涅克那兒聽來的。因為他會西班牙語和德語,茲登涅克本人談起這件事,心情十分激動,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茲登涅克如此不平靜。直到第三天,薩拉蒙先生來到,他還在汽車上就站起身來,從火車站那兒便能看到他帶來了好訊息,他滿面笑容,抖動著雙手。大家都下了車,薩拉蒙先生告訴大家說,他有個好主意:紅衣主教喜歡照相,他建議將整個祓除儀式作為高蒙德新聞的附件給拍下來。這個儀式將在凡是有電影院的世界各地放映。這樣一來,不僅紅衣主教,而且還有聖子及聖維塔教堂都能被世界各地人們所知曉,就像薩拉蒙先生正確建議的那樣。教會也得以揚名,聲譽提高。在這祓除式的前夕,他們籌備了一個通宵。警方給我和茲登涅克的任務是:讓我們運送那尊全金的真品聖子塑像。在另外三輛汽車裡,將坐著那些玻利維亞人和穿上燕尾服的警察帶著那個布拉格聖子塑像的復造品。我、茲登涅克和三名化裝成企業家的密探,將共乘一輛車不顯眼地跟在他們後面。這一路可熱鬧哪!根據玻利維亞天主教小組頭目的指示,將真品聖子捧在手中擱在膝蓋上,幾輛汽車駛出了寧靜旅館。那些密探可都是些快活人。他們向我講述道:每當在公眾面前展示寶物時,他們就化裝成助祭,繞著旁邊的聖壇轉圈圈,並裝模作樣祈禱著,胸前卻揣著手槍以應付緊急情況。休息的時候,他們又化裝成高階教士跟這些寶物左一次右一次地拍照。一旦想起這些,他們就笑個不停。一路上我得不停地讓他們欣賞這布拉格聖子塑像。最後,我們商定停一下車,讓茲登涅克用這些化裝成企業家的密探們的相機,給他們連同這布拉格聖子一塊兒在圍牆外照張集體相。在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前,他們還談道,每逢有個什麼國葬典禮,他們又得操著心,別讓不三不四的人混進去塞個定時炸彈什麼的到花圈裡面。那些炸彈往住做得像綠葉紅花似的別在花圈上,他們有專門探尋定時炸彈的叉子,他們用這種叉子往花圈上扎一遍,也可以用拍照的辦法記錄下來。他們還給我看了照片,從照片上可以看到他們如何跪在棺材四周,拿著這叉子在探尋花圈中是否有定時炸彈的情景。現在,他們卻化裝成穿著禮服的企業家,將要跪在這聖子跟前,從三個方面防備著,免得布拉格聖子遭難。我們就這樣聊著天駛過了布拉格的大街小巷。當我們來到布拉格宮時,玻利維亞人已在那兒等候,薩拉蒙先生提走了箱子,將它提到大教堂那兒。一切都像準備婚禮一樣按計劃籌辦得妥妥帖帖:管風琴隆隆響,高階教士們手持權杖鞠著躬,薩拉蒙捧著聖子,攝像機吧嗒吧嗒轉動,拍攝著一切。然後,儀式開始,實際是一場隆重的彌撒。薩拉蒙先生最虔誠地跪著,我們則跪著慢慢靠近聖壇。到處鮮花閃動,金光四射。合唱隊唱著彌撒曲,彌撒進行到最高潮時,攝像師一打手勢,布拉格聖子就算已被淨化,由一尊普通的塑像變成聖物,由紅衣主教聖潔化了的這件聖物從此具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彌撒結束後,紅衣主教便進了法器保藏室。薩拉蒙先生由神甫會副主教陪同跟進去。他從法器保藏室出來的時候,正將錢夾塞進大衣裡面。他肯定以玻利維亞政府的名義捐了一筆款子用於維修教堂,或許還給了一筆酬金以感謝他做祓除式。後來,我還看到了玻利維亞大使捧著布拉格聖子,人們又在管風琴樂聲與合唱隊歌聲的伴送下漸漸離開教堂。一輛輛汽車開過來,布拉格聖子放到了車上。可我們沒再隨身帶任何東西。大家和大使先生以及所有隨從都乘車來到斯坦納旅館。我們則自己返回寧靜旅館準備晚上的告別宴會。晚上十點,那些玻利維亞人來到我們旅館才算得以休息一下。半夜開來三輛車,送來一群小歌劇場的舞女,我們從來沒有像這個晚上這麼忙過,因為從來沒接待過這麼多的人。熟知這裡一切情況的警察局長,任憑那假的布拉格聖子塑像擺在男客房的壁爐上,將做了祓除式的真聖子悄悄運到那座童話小屋,放放心心地跟那裡的布娃娃、木偶、跳繩和小鼓擺在一起。隨後,大家開懷痛飲,裸著身子的舞女圍著那件布拉格聖子贗品一直跳到天亮。等到大使先生該回他自己的官邸,玻利維亞的代表們該上飛機場時,警察局長於是取來真聖子以換走那假聖子,幸好薩拉蒙先生還開啟箱子看了一下,因為在狂歡混亂之中,警察局長將一個穿著斯拉夫民族服裝的漂亮布娃娃放到箱子裡。於是大家又一窩蜂跑到童話小屋去,只見那布拉格聖子還躺在一面小鼓和三個娃娃之中。他們立即拿走這個聖潔化了的聖子,將那穿斯拉夫民族服裝的布娃娃放到小屋裡,前往布拉格去了。可到第三天我們得知,玻利維亞共和國的代表們不得不推遲起飛日期。情況是這樣的:為了迷惑強盜們,他們將假聖子塑像放在機場入口處,掃地女工最初將這假聖子放到藤筐裡。當以薩拉蒙為首的代表團成員登飛機以後,在這個完全保險的地方開啟他們的箱子一看,發現裡面放著的不是那個由紅衣主教做過祓除式的真聖子,而是那個假聖子,不是全金的而是鍍金的,只是衣服完全一樣……於是,他們又紛紛跑去尋找,而且找到了真品。當時門房正站在那兒問過路人這口箱子是誰的,一聽沒人答話,就讓那口裝著布拉格聖子的箱子擺在人行道上。正在這一剎那,玻利維亞代表團的人跑來提起這口箱子,還真夠重的!他們鬆了一口氣,開啟箱子一看,還真是那個全金聖子塑像……他們提著它立即上了飛機,飛至巴黎,然後將這位布拉格聖子交給了他們的祖國。根據印第安人傳說,這位聖子曾經在布拉格上過學,根據這一傳說,布拉格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今天就給諸位講到這裡,夠了嗎?

(未完待續)

赫拉巴爾|《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連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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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巴爾|《我曾伺候過英國國王》連載(2)

一段刻骨銘心的鄉村歲月,一曲情意綿長的故鄉戀曲,那零星點點的美好回憶,值得我們用盡一生去守候.....——《我們都是蒲公英,飄著飄著就散了》,作者不羈放縱愛自由,卻也俠骨柔情訴常事,在這舊曆年的年底和新春到來之際,此書很適合做禮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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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過、樂過、放肆過,

那是我們的童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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