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繭可為綿丨小山
為什麼要煮繭
我們杭嘉湖洛西那地方，河流遍佈，像蛛網似的，是養蠶福地。鄉野人家，一年要養三次蠶：春蠶、秋蠶和桂花蠶。所得的繭子除了賣給當地的繭站之外，還留出一些雙宮繭或者次等繭，用來剝絲綿兜。當然，家中有姑娘待嫁的，父母會提前幾年留足最好的繭子，多拉幾床絲綿被做嫁妝。
“姑婦相呼有忙事，舍後煮繭門前香。”范成大的這句詩描寫的就是鄉村養蠶煮繭的鬧猛景象。每年農曆四月和八月，洛西的村婦們會忙著燒繭剝綿兜。
繭子要事先放在大鐵鑊子裡，加滿清水，用猛火燒兩三個鐘頭，還要放入適量的鹼塊。燜一定時間，然後撈出繭子，用冷水衝透，放進裝了冷水的桶裡。燜的時間比較難掌握，時間過長，潔白的繭子容易泛黃；時間過短，則蠶絲髮澀，不易剝繭。
一年中春繭為最上品。春末初夏，鳥聲嘰啾，葦葉獵獵，誰家煮繭一村香？燒好的蠶繭有一股奇異的香氣。在涼風習習的廊簷下襬好注滿清水的水盆，裡面放一隻半圓形的竹環，兩頭固定在一塊長方形木條兩側的洞眼裡，儼然一張半圓的弓，這便是剝絲綿的工具了，土話叫“綿兜環”。
從水桶中撈起一把絲縷相牽的繭子，置於盆沿上，拈一枚繭子，用雙手的大拇指指甲在蠶繭一頭輕輕捻開一個細口，然後順著口子把繭子剝開，將蠶繭撐開擴松繃套在左手掌上，繭裡的蠶蛹會自動翻落。繭絲要套得厚薄均勻才好，掌上連續套了五六層網狀繭絲之後，“絲網”就厚了。將繭絲網揭下來，放在清水裡，左右開弓，橫來豎去，將其拉長拉大，成一長圓形蠶絲小片，再唰啦一聲，順勢套在竹弓上。套的瞬間，有裂帛之聲。蠶絲片兒緊繃在竹弓上，像一面平整的白團扇，想起蘇學士的詞：“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
村婦們當然沒有如此纖纖玉手，歷來“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但勞動人民的手，是最生動的手，也是最有力量的手。最後，伸手將“白團扇”的扇面子從旁邊一拉，再順勢往上，利索地將絲綿兜扯下來，擰乾水，放於凳子上。這一剝一套一扯，著實是聽聽容易，做做難。剝好的絲綿兜，晶瑩剔透，散發著蠶絲的清香。將它們一一攤曬在竹匾上，或者桑梗垛上，曬乾後，即成了一隻只潔白如雪的玉兔耳朵了。
如果要拉絲綿被或者翻絲綿襖，還得把這些小綿兜進一步加工，成為大綿兜。這道工序，土話叫“開綿兜”。僅需一口注滿清水的大水缸和一個大號竹環。將大竹環固定在水缸一側，開綿兜的農婦，兩腳扎穩馬步，把小棉兜依次拉開，套在這個大竹環上，往復疊套四五次，即成大綿兜。再把這大綿兜扯下來，絞乾水分，用針線一一整齊地穿起來，懸掛在太陽底下晾曬。垂垂而下的柔軟純白絲綿兜 ，有點像 大 象 耳 朵啦。
這些大綿兜被勤勞節儉的農婦們一季季、一年年地壘起來，放在家中的箱鈿裡。天寒地凍了，或者兒女有喜事了，便拿出來，翻棉襖啊，拉絲綿被啊，又香，又輕，又暖，又貼人，這才是真正的金銀細軟呢。
我的母親，把積年累月存起來的絲綿都給了我和妹妹做嫁妝。前幾年，我好說歹說，她才把自己蓋著幾十年的婚被拉些新絲綿熨上去。我祖母是剝絲綿的能手。她七十多歲的時候，我正上小學。每逢養蠶季結束，祖母會用一條青色方巾打成一個包袱，裡面裝好換洗的衣服和一個竹弓，然後對我說：“囡，娘娘要去剝綿兜啦，別忘了每天割點青草，幫娘娘喂兔子。”
滿頭銀髮的祖母，興沖沖地和白家橋頭的柄良娘娘一起趕去洪合、高照、濮院，甚至海寧硤石等地，替別人家剝絲綿兜。那些村坊上有紹興等地的異鄉人遷來，就跟著當地人種桑養蠶，卻沒學會剝綿兜、拉絲綿被等活計。
所以每當收繭季節，洛西老太太們就拿著包袱，出來幫人家剝剝綿兜，翻翻絲綿被子，掙點銅鈿。祖母雖說不識字，卻算頭極好，剝一斤繭多少錢，每天剝幾斤繭，總共多少錢，她會算得毫釐不差。柄良娘娘不會算，手腳也慢，所以出去攬活都依仗著祖母。祖母素來不欺人，脾氣好，又寬厚，幹活還利落。
聽柄良娘娘說，有一次，一個濮院的主顧覺得她們剝繭辛苦，要殺一隻麻鴨款待她們，祖母硬是奪過女主人手裡的刀，連說不用。因為祖母實在，每年那些老主顧都盼著她去剝絲綿。
有時，明明有別的繭娘來攬活，他們還是把活計留著，等著祖母去。祖母一去，少則十天，多則半月才能回來。她必不會忘了給我買件花衣裳，或者扯上幾尺花布頭。母親說，祖母給我剪的花布，鄉下櫃子裡還存著一些呢。
每每剝繭歸來，祖母的雙手因為長期泡在鹼水裡，指頭縫裡，紅胭胭，血赤烏拉，有許多潰爛處。我看著都覺心疼，問：“娘娘，痛不？”祖母笑笑說：“沒事沒事，鄉窩人皮糙肉厚，過三五天就好了。”然後，喜滋滋地從腰間的內袋裡掏出一隻鼓鼓囊囊的手帕包，左掀右掀地把小手帕開啟，裡面都是些面值 1元、5 元、10 元的紙幣和一些硬幣。祖母會慷慨地賞我幾個錢，讓我買糖吃，再把那些錢一張張壓平疊齊，用帕子往復疊裹起來，心滿意足地放到她床頭的長柄老藤籃裡。
如今，故鄉種桑養蠶剝綿兜的人家越來越少了，我十分懷念那“幾樹桑青青，千個繭團團”的鄉間景象和家家戶戶煮繭剝絲綿的鬧猛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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