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窩燕子(一)

有些事——哪怕是不經意間的一件齏粒小事——是不能犯錯的;否則,將會畢生追悔。

——隴中塵埃

一窩燕子(一)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霧浸黛峰、風染蒼林的時節,我們一家兒四口從老宅另了出來。

新宅是由一間房(上房)和兩眼箍窯圍成的小院。上房坐西北,面東南;兩眼窯坐東北,面西南,和上房成直角相攜。院子的西南邊是大門,東南一溜空闊處是一個大花園。

困難年代,上房只是用一根當年從城裡下鄉時祖宅上拆下來的細檁子搭在一根單橫樑上,檁上面搭著五十二根細椽子——是生產隊裡河溝畔的一排白楊樹(頂了父親一年的工分),望板也是白楊木片。草泥上的屋面,細泥裹了牆;無瓦無白灰。門窗也都是白楊木框隔,原色原味。儘管無青瓦瓦房,無白灰刷牆,無油漆漆門窗,不過,新房到底是有新氣象的。從屋頂到牆的土泥的新鮮的黃褐色,樸實憨厚中帶點俏皮勁兒;像一個剛結婚的西北漢子,還兀自忸忸怩怩的一股樣子。新牆新花園新院新臺階新門窗……一切原原本本、土色土香的新,都透著一股安祥與朝氣,令人心裡不住地兀自振奮。

第二年春天,父親領著四歲的我開始在莊一圈栽一些楊柳果杏樹。

一日清早,一隻體型較小,頭部栗色、上身為發金屬光輝的紫色、腹部白色的燕子不知從何處飛來。先是在我家上房屋脊上落下停了停,又四下裡瞅了好一陣,然後開始在我家院子上方、前後左右飛來飛去,又時而落在屋頂,時而落在窯頂上。最後,燕子彷彿是決定了什麼事似的,停在上房屋脊上開始鳴叫。

燕子邊鳴邊機敏地左顧右盼,還不時伸伸某隻翅膀,或者抖抖全身羽翅,腳爪也不時左右來回倒換著。這種鳴聲不是燕子平時的那種清脆悅耳的嘰嘰啾啾聲,而是像在不斷說著一句話,彷彿在呼喚,彷彿在爭論,彷彿在講演;我的翻譯是:喂喂喂,你別那麼撅巴巴;快過來看看吧,和我在這個地方安個家實在是太好不過啊。

燕子的鳴聲中透著焦灼,透著煽情,透著火一樣的力量與自信,透著能傳到方圓三公里外的鏗鏘堅決的綿綿柔情。一個多鐘頭裡,它一聲未歇,一直就這樣在高歌。直到後來又飛來了一隻燕子落在了它的身邊,它們先是撲撲稜稜、嘰嘰喈喈地嬉鬧了一番,然後又都安靜下來。各自開始啄理各自腹下的、翅下的毳毛;啄了這裡啄那裡,一直啄個不停。兩隻燕子似乎並未再交流或者對望。幾分鐘後,其中一燕飛去,另一燕亦緊跟離去。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應是先前來我家斟地尋形的那隻燕子獨身一燕飛了回來;它又站在上房屋脊上開始鳴叫。

一窩燕子(一)

這樣鳴叫了大約半小時後,又飛來一隻燕子,又飛走,又飛來一隻……直到差不多是第五或者第六隻燕飛來——我當時手扶樹苗,在幫父親栽樹,又無心去數飛來飛去的燕子的只數,因而記得不是太真確——兩燕並沒有像前幾隻燕那樣一上來就嘰嘰喈喈嬉戲一番,然後各自清理各自羽毛,誰也再不搭理誰。這隻燕飛來後,兩燕像打招呼般嬉鬧了三兩下,接著並頭站在了一起——開始對春日的昭昭景緻,對我家院子的溶溶氣象——品頭論足般鳴叫了幾番。又嘰嘰噥噥地呢喃了幾聲,似在低語說情話。

不多一會,它們雙雙飛向屋簷,站在簷頭,歪頭扭脖地向下低頭看了看。只見先有其中一燕飛下屋簷,在屋簷下軒軒而飛,一邊鳴著,翅膀扇得飛快,有時不升也不降就定格在屋簷下房臉前,像是在來回選擇著什麼。最後,那隻燕子撲撲嗒嗒地飛進了我家上房門窗之間上方的那隻椽眼裡;又不多一陣,它鑽出來站在椽眼邊上開始叫喚。於是,屋簷上的另一隻燕便飛了下來,同樣在椽眼前撲撲嗒嗒飛舞一番後才鑽進了椽眼。兩隻燕子在椽眼裡嘰歪了一陣兒,又雙雙並頭站在椽眼邊上開始歌唱,是那種溫柔的呢喃情歌;它們一邊唱著愛情曲,還一邊向我家院子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俯視著。

​看來,它們是決定把家安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