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武:趙永武講《詩經》之秦人氣概薄雲天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趙永武:趙永武講《詩經》之秦人氣概薄雲天

他們從蒼茫的歷史深處走來,邁著鏗鏘的步伐,板著剛毅的面孔,唱著同一首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歌聲雄渾,歌聲雄渾如渭河的濤聲,浩茫茫湧動著一種不可阻遏的氣勢;歌聲豪邁,歌聲豪邁如林立的戈矛上閃爍的寒光,凜凜然刺穿千百年歷史的重重煙雲:誰說我們沒衣服穿?我和你合穿一件戰袍。國王要起兵,趕快拾掇好我們的戈和矛,我們共同殺敵在一道……有一種團結,叫“與子同袍”!那時的秦人,不說“並肩戰鬥”,也不說“你有,我有,全都有,”而是說“我和你合穿一件戰袍”——一件戰袍下,殺敵我們在一道,浴血我們在一起。有一種果敢,叫“二話不說”!那時的秦人,只要“王於興師”——“王”一旦“興師”,必是國家需要,國家一旦需要,我們就“說走咱就走”,絲毫不猶豫。

他們也有家園顧念。正如《詩經· 小雅· 信南山》中所云:“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他們的家在綿延不絕的終南山腳下,這兒曾是大禹治理過的舊封疆,原野平坦又整齊,劃分田界挖溝渠,畝畝方正好丈量。而且,“上天同雲。雨雪雰雰,益之以霢霂。既優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穀。”承蒙上天眷顧,雨水還很充足呢,能保證五穀茁壯而茂盛的生長。分明是關中膏腴之地,他們狩獵終南,他們牧馬渭河,他們躬耕平疇,在這兒經營人生,在這兒播種希望,在這兒收穫幸福。“中田有廬,疆埸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他們的家就散落在這千里沃野之間,房前屋後種植著青翠的瓜兒。待瓜兒成熟了就切開醃起來,祭祀時好獻給祖先,以祈求先祖們佑護他們福壽萬萬年。可以想見,如果沒有戰事發生,他們可以在這兒歲月靜好地度過一輩子。可是,“王於興師”了,他們即刻呼朋引伴起來了:兄弟叔伯們吶,“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原本“藝稷黍”的手握起了戈矛,原本狩獵用的弓箭射向了敵酋,原本渭河灘吃草的馬兒昂首向敵營。他們平時是農人,戰時是軍人,兩下里的身份都不含糊。做農人,他們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為族人延續了血脈;做軍人,他們用自己的熱血和豪氣,為族人撐起了一片天。

他們從蒼茫的歷史深處走來,邁著鏗鏘的步伐,板著剛毅的面孔,唱著同一首歌:“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歌聲蒼涼,歌聲蒼涼如翻卷著旌旗的勁風;歌聲高亢,歌聲高亢到響遏行雲:誰說我們沒衣服穿?我和你合穿一件衫。國王要起兵,修整好我們的矛戟亮閃閃,我們大家夥兒一起幹!有一種偕作,叫“與子同澤”,跟你合穿一件衫,榮辱得失在一道,生生死死在一起。有一種氣概,叫“義無反顧”,只要“王於興師”,只要國家需要,我們絕不瞻前顧後,就即刻擦亮我們的矛和戟,大家一起來。難怪乎朱熹會說:“秦人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故其見於《詩》如此。”老夫子真是一語中的。

他們也是人生父母養。在《詩經·小雅·蓼莪》中有一段感人肺腑的話:“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爹呀是你生下我,娘啊是你哺育我。撫摸我啊愛護我,養我長大教育我,照顧我啊掛念我,出門進門抱著我……父母的恩情比海深,父母的恩情報不完。可是,他們卻在正該報恩盡孝的時候,辭別了父母,離開了家園,他們心中就沒有牽掛和痛楚嗎?在《詩經· 唐風· 鴇羽》裡有他們的心聲:“不能藝稷黍,父母何怙?”“不能藝黍稷,父母何食?”“不能藝稻粱,父母何嘗?”自己不能在家裡作務糧食,年邁父年邁母吃什麼?喝什麼?依靠誰?這樣思忖著,這樣憂心著,這些有情有義的秦人漢子,又怎能不痛斷肝腸?可自古忠孝不得兩全,在國家需要他們盡忠的時候,他們深明大義,他們義不容辭。

他們從蒼茫的歷史深處走來,邁著鏗鏘的步伐,板著剛毅的面孔,唱著同一首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歌聲巍巍乎如億萬年南山之屏障,歌聲煊煊兮在關中平原間千百年迴響:誰說我們沒有衣服穿?我和你合穿一條下衣。國王要起兵,整理好我們的鎧甲和刀槍,我們一起上戰場!有一種情誼,叫“與子同裳”,跟你合穿一條下衣,同進同退不分離,艱難險阻一道去克服;有一種精神,叫英勇獻身,只要國家需要,我們就“與子偕行”,“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曹植《白馬篇》)”。

他們也有自己心愛的女人掛念。今此一別,“從此關山萬里無鴻雁,相思處,伊人淚,憑欄相望,艾艾無期終難見。”自古來,最是銷魂思婦淚。想必此後,這個可憐的女人定然會像《詩經· 秦風· 小戎》裡那個女人一樣吧,整天價絮絮叨叨:“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言念君子,載寢載興。厭厭良人,秩秩德音。”想起夫君好人兒,人品溫和與一般;如今從軍去西戎,攪得我心煩又亂。想念夫君好人兒,性情溫良在敵邑。何日才能得勝還?叫我怎能不想他!想念夫君好人兒,叫我寢食難安心不寧。那可真是個好人兒啊,溫和又安靜,彬彬有禮好名聲。又甚至會像《詩經· 衛風· 伯兮》中的那個女人,“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我的哥哥壯健又威風,保家衛國是英雄。我的哥哥手執丈二殳,為我國王打先鋒。對夫君極盡溢美之詞,誇飾絲毫不避嫌,不害羞,明顯也是個性情如火的女子。應該說,更可貴的,還是這個女人的深明大義,在國家大義面前,她選擇了支援夫君,並以夫君為榮。這種深明大義卻分明讓人更為心疼。“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性情如火的女子自然心地坦蕩真誠直率:自從我的哥哥從軍打仗去,我無心梳洗打扮自己,頭髮亂得都像風裡的蓬草了。難道是我沒有洗髮潤髮的膏油嗎?我的哥哥不在家,我為誰美容討誰的歡心!生命中能遇見這樣的女人是幸福的,可又能如何呢?還得生別離,還得讓她承受思念的煎熬,還得讓自己體會一波又一波心碎的顫慄,只因為“王於興師”,在國家前途和民族大義面前,只能是舍小家顧大家了。

他們從蒼茫的歷史深處走來,邁著鏗鏘的步伐,板著剛毅的面孔,唱著同一首歌:《詩經· 秦風· 無衣》。他們當然清楚自己將要走向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境地,自己又將面臨著什麼,遭遇到什麼。屈原的《國殤》裡對這一切有震撼人心的描述:“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戰鼓隆隆,號角嘶鳴,旌旗蔽日,戰車縱橫,亂箭交墜,短兵相接,殺聲震天……兇險的陣地,殘酷的戰鬥,血腥的廝殺,最終還有可能被棄屍荒野。遠離了家園,辭別了父母,拋下了妻兒,他們走向的,就是這未卜的前程,和不測的命運嗎?是的。當然是。只能是。他們要為一個國家的命運而戰,他們要為自己族人的尊嚴而戰,他們要為一個民族的明天而戰。他們姓甚名誰?他們是誰家外甥誰家子?他們在誰家門裡長成人?一概不知。史料裡鮮有記載,壯士籍裡沒他們的名和姓,人們的口口相傳裡也沒有他們的事蹟,但卻分明是他們,撐起了一個民族的脊樑,讓一個民族千萬年屹立不倒。不是嗎?

附錄:《詩經 秦風 無衣》原文: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趙永武:趙永武講《詩經》之秦人氣概薄雲天

【作者簡介】趙永武,副研究館員。西安市“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已在國內期刊報紙發表小說、散文、評論等近200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離婚女人安小雅》和《尋她千百度》兩部,小說評論集《三省堂遊藝》和散文隨筆集《三省堂隨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