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史學家、文學家范曄被殺的再探討

范曄(398年—445年),字蔚宗,順陽(今河南南陽淅川)人,南朝宋史學家、文學家。著寫《後漢書》是范曄最大的成就。元嘉二十二年(445年),因參與劉義康謀反,事發被誅,時年四十八歲。范曄才華橫溢,史學成就突出,其《後漢書》博採眾書,結構嚴謹、屬詞麗密,與《史記》《漢書》《三國志》並稱“前四史”。

關於范曄的生平及其品行,網上的文章不少,不再贅述,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搜尋。基本的觀點是,范曄這個人,才華突出,但品德不行,性格缺陷明顯,因謀反被殺。但在柏楊版《資治通鑑》中附錄了清代史學家王鳴盛(1722年7月4日—1798年1月18日)的一段評價,對於范曄謀反一事提出了異議,頗有為范曄翻案的意思:

*王鳴盛曰:

范曄的曾祖父範汪、祖父範寧、老爹範泰,三世都是儒家學派學者。范曄更精通儒家經書及歷代史籍,擅長寫作,在南宋帝國當官,地位崇高,享有大名,卻忽然被指控謀反,連同四個兒子、一個弟弟,一齊綁赴刑場,斬旨示眾。研究案情,范曄性情輕率急躁,行為不知道檢點,跟妄人孔熙先來往,他的罪惡不過如此,絕不可能做出謀反之事。只因范曄生於三九八年,南宋帝國奪取政權時,他二十二歲。當劉裕最初建立宋國封國政府時(參考四一九年七月),便擁護劉家,已沒有絲毫故國(晉帝國)之思,而新興王朝(南宋帝國)的恩寵又十分優厚。孔熙先因劉義康被逐往豫章,打算謀殺現任皇帝劉義隆,迎立劉義康登基,一片胡思亂想,事情之必然不能成功,連白痴都會知道,范曄怎麼可能跟他同謀?而且,劉義康當權時,范曄曾因飲食上的小小過失,被罷黜驅逐(劉義康孃親安葬的前一天晚上,范曄在宰相府酗酒,開啟北窗,聽唱輓歌,大為快樂),對劉義康一定怨恨。孔熙先勾引范曄的外甥謝綜,謝綜曾經從中調解,即令怨恨可以消除,怎麼能變得甚至反過來還要殺身以報?范曄跟劉義隆之間的關係,分屬君臣,在遊樂場合,奉命彈琵琶陪歌,因不肯盡情演奏,受到彈劾(范曄喜彈琵琶,能彈出新調,劉義隆很想一聽,屢次暗示,范曄都假裝聽不懂。有一天,劉義隆擺下御宴,飲酒嬉笑,氣氛至為歡樂,對范曄說:“我打算唱一首歌,請你伴奏。”范曄遵命。可是劉義隆歌聲剛剛住口,范曄也立刻停止撥絃)。劉義隆愛他的才華,並不加罪,反而任命他當首都東區衛戍司令(左衛將軍),掌握保衛皇家的禁衛軍,參與政府高階層決策,深受信任,應是一種奇遇。卻忽然之間,翻臉倒戈,除非他已喪心病狂,怎麼竟會如此!孔熙先遊說范曄,最大的煽動是:皇家不肯跟范家結親。當時,南宋帝國門第高於范曄的非常之多,難道都跟皇家結親?范曄竟因此一點之怨,圖謀弒君,不合情理。

范曄最初意志堅定,最後閉口不答,他之拒絕,至為明顯,竟然說他謀反的意志因此而定,難道不是誣陷?范曄曾對劉義隆說:“劉義康奸謀已露,恐怕有變。”(范曄說:“我考察兩漢王朝故事,親王犯了詛咒大罪,就應依照大逆條款處罰,何況劉義康邪心惡行,已經顯露,卻到今天都平安無事,我深感困惑。大的樹幹一直放在那裡,一定會把人絆倒,兄弟骨肉之間,外人難以發言,我因受恩深重,冒險陳述。”劉義隆不理。)這種尖銳的警告,反而變成他不過在那裡試探皇帝態度的罪狀。這些指控,乃是收集范曄叛變證據,無法收到,只好對這些話加以曲解。甚至又指控:衡陽王劉義季等出京(首都建康)前赴任所,劉義隆在武帳岡餞行,范曄等竟預定在那天發動政變。一個渺小的文化人,打算使出壽寂之(參考四六五年十一月)手段,這是什麼邏輯?何況,孔熙先明明是主謀,弄到後來,范曄反而成了主謀;徐湛之告密,也稱:“賊臣范曄。”真是不能理解。

范曄剛被捕時,拒不承認,答辯說:“而今,皇家穩固得如同磐石,藩籬四方豎立,假設僅在中央政府發動,追求僥倖,各地軍區司令,起兵討伐,能維持幾天不被消滅?而且,我的官位已經夠高,再往上擢升一級兩級(位至宰相),自然會有那一天,為什麼用滅族的行動,去交換一定可以得到的東西!”又說:“我早就想報告皇上,只因孔熙先叛逆的行跡還沒有顯明,而又盼望把此事消滅於無形,所以,延誤到今。”然則,范曄不過知情不報而已,而竟然認定他是叛亂的領導人!為什麼?范曄善彈琵琶,劉義隆想聽一次,他都始終不肯,耿介倔強,大都類此。他所撰寫的《香方序》,對政府權貴,一一諷刺(《香方序》中,諷刺庾炳之嫉妒,何尚之虛偽,沈演之諂媚,羊玄保昏聵,徐湛之庸俗,慧琳道人滑頭),可以推想范曄平日自恃才華,待人驕傲:痛恨他和厭惡他的一定很多,最後終於聯手陷害。《宋書》所有記載,全是當時苦心編織出來的文章,但仍錄出他答辯的話,而《南史》連這些話全都刪掉,范曄遂永蒙難以昭雪的奇冤。

范曄跟沈演之同時受皇帝的知遇,沈演之每次都先行入宮晉見,不肯等待范曄,史書說范曄因此對沈演之怨恨,才有叛變之意。我認為范曄未必為這件事怨恨,但可以肯定,沈演之正是嫉妒范曄的才華,嫉妒范曄的寵愛,所以加以陷害;可參考《宋書·沈演之傳》。范曄又告訴何尚之說:“謀逆這件事,孔熙先曾經說過,因為看不起他這個小娃,根本沒有放在心上。而今忽然受到責備,才發覺自己有罪。你用正道輔佐政府,使天下沒有冤苦,我就是在身死之後,仍望你看顧此心。”而何尚之,卻正是陷害范曄的鯊魚群之一,也見《宋書·何尚之傳》。范曄竟然向他訴冤,不過是情勢已急,不能選擇。范曄又告訴自己:外人傳言庾部長(尚書)憎恨他,而他想不出被憎恨的理由。庾部長者,指庾炳之。范曄雖自認為沒有對不起庾炳之的地方,但《宋書·徐湛之傳》說:“劉湛伏誅,太祖(三任帝劉義隆)委任沈演之、庾炳之、範蔚宗等。”爭權妒寵,庾炳之陷害范曄,在情理上必是事實。范曄在獄中給外甥、侄兒寫信,論及他所撰寫的《後漢書》,說:“《贊》是我的文思精華,沒有一個字沒有用處,這部書流行之後,理應有知音人士。自古以來,內容這麼龐大,思考這麼精密,還從來沒有過。”他是這樣的自負,危難之中,牢房之內,仍津津樂道,使人深感悲嘆。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十一》評論范曄

:“今讀其書,貴德義,抑勢力,進處士,黜奸雄,論儒學則深美康成,褒黨錮則推崇李、杜,宰相無多述,而特表逸民,公卿不見採,而惟尊獨行。”王鳴盛認為《宋書》的記錄“全據當時鍛鍊之詞書之”。這些學者看出了《宋書》中的一組內部矛盾:孔熙先以皇家不和范家聯姻為由激怒范曄;事實上范曄已經和吳興昭公主結為親家。

民國學者張述祖作《範蔚宗年譜》,

:“今讀其書,貴德義,抑勢力,進處士,黜奸雄,論儒學則深美康成,褒黨錮則推崇李、杜,宰相無多述,而特表逸民,公卿不見採,而惟尊獨行。”王鳴盛認為《宋書》的記錄“

而在全亮、曹旭撰寫的《范曄之死及其文化象徵意義》(上海師範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中,則認為,

全據當時鍛鍊之詞書之

”。這些學者看出了《宋書》中的一組內部矛盾:孔熙先以皇家不和范家聯姻為由激怒范曄;事實上范曄已經和吳興昭公主結為親家。

一方面認為王鳴盛等人的翻案總體上合情合理,一方面認為沈約不會汙衊范曄。至於“范曄謀反”的真相,張述祖希望讀者根據史實,自己作出判斷。

如果范曄“謀反”這一歷史記載都可能存疑的話,那麼對其品德的記載,是否也是不可靠的呢?畢竟范曄才高氣盛,得罪人太多,在他被皇權設圈套搞死後,當時的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而中國歷史上,對於失敗者在品德上潑髒水,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