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人修的明史到底靠不靠譜?

修歷史,最重要的還是作者靠不靠譜,我們就從參與編纂的學者裡看看作者的質量怎麼樣。

清朝人修的明史到底靠不靠譜?

《明史》的編修過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順治二年(1645)初開史館到康熙四年(1665)重開史館,因政局未定,兩次開館,收效甚微。第二階段,自康熙十八年(1679)再開史局,大規模組織班子修史,至六十一年(1722)基本完稿。第三階段,自雍正元年(1723)續修至乾隆四年(1739)正式刊刻。在這長達九十餘年的時期中,第二階段的四十四年可謂是《明史》成書的最關鍵時期。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說:“康熙十八年之開明史館,這一著卻有相當的成功。因為許多學者,對於故國文獻,十分愛戀。他們別的事不肯和滿洲人合作,這件事到底不是私眾之力所能辦到,只得勉強將就了。”當時召試博學鴻儒,中試一等至二等的共五十人,分編修、檢討各官,直接進入史館修史。主要有湯斌、毛奇齡、朱彝尊、潘耒、尤侗、施閏章、汪婉、倪粲、方象瑛、姜宸英、嚴繩蓀等。而萬斯同、黃百家等則雖不入史館受俸署銜,卻以布衣參與其事。其監修和總裁相繼有徐元文、葉方靄、張玉書、徐乾學、湯斌、陳廷敬、王鴻緒等。

其實,這些史館編修人員不只是懷著對故國文獻的愛戀之情,還在於他們一向都重視史學,對史學的重要性有較深的認識。他們受明清之際啟蒙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等的影響較多,對其所倡導的經世致用的史學推崇備至,認為國家不可以沒有史學,而史學乃經世之學。

潘耒的思想最有代表性。他曾從顧炎武學,對其“明體適用”的經世思想讚不絕口。在為顧氏的《日知錄》一書所作的序中,稱讚他“留心當世之故”,對事關民生國命的“經世要務,必一一講求”,“窮源溯本,討論其所以然”,因而譽之為“通儒之學”。他說:有通儒之學,有俗儒之學。學者,將以明體適用也。綜貫百家,上下千載,詳考其得失之故,而斷之於心,筆之於書,朝章國典,民風土俗,元元本本,無不洞悉,其術足以匡時,其言足以救世,是謂通儒之學。若夫雕琢辭章,綴輯故實,或高談而不根,或剿說而無當,淺深不同,同為俗學而已矣。自宋迄元,人尚實學。若鄭漁仲、王伯厚、魏鶴山、馬貴與之流,著述具在,皆博極古今,通達治體,曷嘗有空疏無本之學哉。(《遂初堂文集》卷六《日知錄序》)

這裡明確提出,學術研究只有明體適用,能匡時救世,才稱得上“通儒之學”。如果斤斤於辭章,高談不根,脫離現實,那隻能是“空疏無本”的俗學而已。這個思想應該說是與明末清初的實學思潮合拍同步的,也是潘耒經世思想的集中體現。

由此,潘耒提出了歷史研究的目的和宗旨應該是“凡為史者,將以明著一代興亡治亂之故,垂訓方來”(《遂初堂文集》集六《寇事編年序》)。認為“史家大端,在善善惡惡,所謂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者,其權至重”。所以,“國不可以無史,史不可以難而弗為”。(《遂初堂文集》卷五《修明史議》)如今編修《明史》,就應該記載明代歷史上那些足為後世取鑑的人物事蹟。“旌往以勸來,舉一以風百,其利甚博,其道甚光。”(《遂初堂文集》卷九《贈吳子班序》)後人稱,潘耒平生所為文,亦往往“裨治體風教與鄉邑之利病”(沈彤《果堂集》卷十《潘先生傳》),“濟時匡俗,扶樹風節,禆於治道”(《果堂集》卷十一《潘先生行狀》),完全繼承了顧炎武的經世致用思想。

湯斌,雖以詩賦雜文出名,但對史學也很重視。其一生精力大半用在《明史》編修上,自雲:“濫竽史局,晝夜編摩,衰病侵尋,心血枯槁,頭白汗青,祗堪浩嘆。”(《湯子遺書》卷四《與楊樹滋書》)又說:“某,才本庸非,承乏史局,晝夜編摩,心血耗盡。……每日五更入朝,昧爽進講,無論學術疏淺,不能仰助高深,且年力衰憊,史事方急,形神交瘁,枝梧無術,雖一切應酬,盡行謝絕,恐終不能無負主恩。”(《湯子遺書》卷四《答閩撫金悚存書》)據說當時正值酷暑,他在史館汗流浹背,而不稍事休息,幾乎是竭盡了全力。他的學術思想,源出自孫奇逢,主於刻勵實行,以講求實用,反對杳冥放蕩空虛之學風。他說:“竊謂學者為文,必內本於道德,而外足以經世,始不徒為空言,可以法今而傳後。否則,詞采絢麗,如春花柔脆,隨風飄揚轉眼蕭索,何足貴也。”(《湯子遺書》卷三《黃庭表集序》)認為孔子的聖賢之學本來就是講求經世實用的,“孔門七十子,稱顏子最為好學,孔子所與終日言而不違者,今《論語》所載,不過《問仁》《問為邦》兩章而已,仁言以視聽言動合禮為目,為邦以虞夏商周制度為準,……則聖賢之學,非空虛無當也明矣。至曰一貫,曰無言,總見聖學全體大用,內外合一,……亦非虛空之說所可假借。陽明良知,實從萬死一生得此把柄,當時確有實用,今人不求所以致之之方,而虛作一番光景玩弄,故流弊無窮。某妄謂今日無真紫陽,亦未必有真陽明也”(《湯子遺書》卷四《答顧寧人書》)。這個論述和批評是相當深刻而嚴厲的,也是切中時弊的。他還對蘇洵等重經輕史的言論提出不同看法。蘇洵曾說,“經以道法勝,史以事辭勝”。湯斌則認為,史學不僅僅在於“備事辭”,更重要的同樣可以“明道法”。所謂“經史之法,同條共貫。《尚書》備帝王之業,經也而通史;《春秋》定萬世之憲,史也而為經。修史者蓋未有不祖此者也,故道法明而事辭備,此史之上也”(《湯子遺書》卷五《二十一史論》)。在《遺書》卷二《敬陳史法疏》中又強調指出:“臣竊惟史者,所以昭是非,助賞罰也。賞罰之權,行於一時;是非之衡,定於萬世。”湯斌在史館期間,曾撰有《太祖本紀》四卷、歷志三卷、后妃傳一卷、諸臣列傳十二卷等,時人田蘭芳稱其所作皆能“明治亂,辨盛衰,崇賢良,黜奸回,辨天人於毫芒,別是非於微末”。他確實做到了明道法和備事辭。

以史館檢討終老的朱彝尊認為史學的作用乃在於“定天下之疑而彰信百世”(《曝書亭集》卷五十九《春秋論三》),“以鏡當世之得失”(《曝書亭集》卷三十五《萬氏歷代史表序》)。所以史書編寫一定要“盡天下之情之辭之政之心,不入於虛偽而歸於有用”(《曝書亭集》卷三十三《答胡司臬書六》)。在史館期間,他曾七上總裁書,對史書編修提出詳細的見解,足見其對《明史》編修的重視。施閏章則在所作《修史議》一文中指出:“史不可一日無也”,《明史》之修,將要起到“監前代之得失,以信今而傳後”的作用。若“廢而不修,後將何稽”?(《餘學堂文集》卷二十五《修史議》)

《明史》之成,黃宗羲的高足萬斯同功勞最大,他對史學重要性的認識也最為深刻。他立志要繼承弘揚乃師“儒者經緯天地”的經世之學,把歷史研究與當世之務結合起來。他這樣闡述學術必須經世的重要性:“經世之學,實儒者之要務,而不可不宿為講求者。……夫吾之所為經世者,非因時補救,如今所謂經濟云爾也。將盡取古今經國之大猷,而一一詳究其始末,斟酌其確當,定為一代之規模,使今日坐而言者,他日可以作而行耳。”這就是說,所謂經世致用,並不只是社會上缺少什麼,臨時再從歷史中去尋找某種借鑑,而是要運用整個史學研究作為立國之根本,所以他把史學視作“治國平天下之業”。他尖銳地批評當時那些只知埋頭考據而脫離現實的考據學者說:“吾竊怪今之學者,其下者既溺志於詩文,而不知經濟為何事;其稍知振拔者則以古文為極軌,而未嘗以天下為念;其為聖賢之學者又往往疏於經世,意以為粗跡而不欲為。於是學術與經濟遂判然分為兩途,而天下始無真儒矣,而天下始無善治矣。”這就是說,學術一旦與現實社會相脫離,就算不上真正的學問,國家也就得不到真正的治理。

所以,他為自己立下了這樣的志向:“吾竊不自揆,常欲講求經世之學。……吾非敢自謂能此者,特以吾子之才志可與語此,故不憚冒天下之譏而為是言。願暫輟古文之學而專意從事於此,使古今之典章法制燦然於胸中,而經緯條貫實可建萬世之長策,他日用則為帝王師,不用則著書名山,為後世法,始為儒者之實學,而吾亦俯仰於天地之間而無愧矣。”(《石園文集》卷七《與從子貞一書》)這就是說,他敢於“冒天下之譏”,罷輟煩瑣考據之學,把全部精力投入經世致用的實學研究中去。康熙十八年開明史館,萬斯同秉父師之教,以布衣參史局,不署銜,不受俸,唯一的目的就在於要親手纂成一代之史,以達到傳之萬世的經世作用。可見,他是具有多麼高的歷史責任感。他最後完成的《明史稿》五百卷,便是其經世致用思想的結晶。

明史館諸史臣們的這些見解,繼承了古代史學經世致用的優良傳統,更推動了明末清初史學新思潮的形成,對《明史》的編修則具有直接的指導意義。諸位史官所以能把全部精力投入《明史》編修之中去,就是因為他們把修史作為實現自己經世致用理想的一項事業來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