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填街塞巷的意思是什麼

作者:戈德溫男爵

圖片/排版/校對:循跡小編

全文約5600字,大約需要1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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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6月),一股倭寇在浙江上虞縣登陸。

這股僅72人的倭寇沿路蹂躪掠奪,居然從杭州北上進入南直隸,蕪湖,兵臨南京城下。雖然,這股流竄倭寇最終在蘇州滸墅關被數十倍於己的明朝官軍殲滅,但其在大明帝國內縱橫無礙,累計殺傷官軍4000餘人的“戰績”,卻透露出一個驚人的事實:大明帝國的國防體系已經糜爛,軍隊戰鬥力與戰鬥意願之低下,前所未有,令人咋舌。

明仇英《倭寇圖卷》區域性

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大明帝國在建國之初,也曾有過赫赫武功:從擊潰北元的捕魚兒海之戰,到三徵麓川,明軍兵鋒所指之處,無不連戰連捷。

這就令後世困惑不已,為何有明一代,軍事實力的衰退速度遠超前朝,最終一蹶不振?

一日為兵,世代行伍

如果要追溯大明“武德不盛”的根本原因,答案很可能是明太祖朱元璋自以為高明的“頂層設計”。

眾所周知,在政治制度設計上,明承元制,元代特色的“世襲軍戶”制度,也被完整地保留下來,截止土木堡之變前夕,明朝在冊軍人達325萬多人,分散於總數200萬以上的軍戶之中。

朱元璋劇照

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不可否認,“世襲軍戶”制度的初衷,是出於朱元璋“行仁政”,“休養民力”的考慮:既在於保證兵員的來源,又在於保障普通“民戶”不致因戰爭動員而受徵兵的騷擾。此外,朱元璋還命令各衛所軍戶進行屯田,自行解決口糧,所謂“(吾)京師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從理論上看,這個措施的初衷非常有良心:由於元末長期戰亂,經濟凋敝,百業待興,新興的王朝一方面必須輕徭薄賦,休養民力,但同時西南與北部邊境依舊烽煙不息,客觀上也需要維持一支龐大的常備軍,所以必須另尋一條供養軍隊的捷徑。

那麼,這些世襲軍人的來源是什麼?

首先是“從徵”,即“武官軍士兩淮中原者”,也就是在朱元璋淮西起兵後,在渡江攻取集慶之前就追隨在朱氏麾下的“子弟兵”;其次,是“歸附”,即在朱元璋隨後統一天下過程中,先後歸附的元末群雄和原本隸屬蒙元的降服之兵;再次,就是“謫充”,即因觸犯法律被“充軍”,強行被納入軍戶系統的普通民眾,以及被視為“社會不安定因素”的閒散流民;最後,則是所謂的“垛集”與“抽稽”,說白了就是在“從徵”與“歸附”等軍戶數量不足的地區,直接採取從民間按戶“抽(男)丁”的方式,徵集“無事為農,警則出戰”的鄉兵。

父子兵沒戰鬥力

充滿諷刺意味的是,導致明軍自開國後戰鬥力急劇下降的原因,恰恰是這種死板苛刻的軍戶管理制度。

明代政府公共事務管理模式極為繁瑣嚴苛,在軍戶上管理也不例外,例如因罪罰為軍戶的謫充軍。謫充軍不僅要前往遠離故土的邊鎮服役,通常還伴隨著家產被抄沒,全家隨行,本人雖老邁病重也不能退伍的嚴酷待遇。

電影《大明劫》劇照圖為孫傳庭檢閱軍隊

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明代開國功臣宋濂曾有一位女性族親,嫁給衢州某進士,丈夫被人誣陷在獄中絕食而死,家中只剩孀妻宋氏與婆婆以及幼子,依舊被罰謫戎雲南金齒衛,在途中幼子亦不堪勞頓病重而死,只剩兩個女人,但軍役也未獲免,仍被押解前往衛所。

為了維護在營軍人素質,洪武26年(1393年)頒佈的《諸司執掌》中規定,軍士替役,也必須以軍戶中的壯丁替補,嚴禁他人替代或以幼弱男丁應付。但是,幻想美麗,現實殘酷,父死子替,兄終弟及的裙帶式關係迅速在軍營蔓延開來,不合格的男丁也可以進入營伍領取錢糧。

其中一個原因是,如果老弱軍士退伍,那麼本人和直系家屬則可以返回原籍生活,但替補的軍丁連同家屬則必須迅速前往衛所應徵報到,於是一種荒誕劇情經常上演:軍戶家眷在跟隨退伍軍丁返回原籍的路上,經常得到訊息,自己又變成了替補軍丁的直系家眷,必須半路折回繼續隨營。

一來二去,本來就人手短缺的衛所管理機構不堪重負,只能用兩種臨時措施解決:1。無限延長軍丁服役時間,甚至年過半百者依舊在營;2。替補時直接從軍丁在營家屬中隨選,哪怕年齡甚幼,體弱不堪也無所謂。

更糟糕的是,隨著明代中期邊患的加劇,各邊鎮需要維持一支隨時能夠作戰的野戰軍“營兵”,來對入境的北方遊牧部落做出快速反應。理論上,營兵需要從各衛所中抽調精壯,但一來士兵逐漸畏死懼戰,二來衛所軍官希望精壯之兵留為己用,所以造成入選營兵的軍丁反而盡是老弱病殘,或無錢賄賂上司者,造成營兵戰鬥力嚴重下降。

事實上,明朝邊患始終得不到有效解決,反而愈演愈烈

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另外,由於明代有軍戶免除雜役的優待,所以為了逃避繁重的徭役,不少普通百姓不惜行賄疏通轉為軍戶,尤其是在經濟繁榮的人口密集地區如蘇松一帶:“或寫名而頂替軍伍,或更姓而假作餘丁……且如淮安兩衛,蘇州充軍者不過數名,今者填街塞巷,開鋪買賣,皆軍人家屬。”軍戶數量的急劇膨脹,並沒有帶來足夠合格的兵源,反而使明軍自中期之後的“人力資源桶”質量進一步下降,所謂“白面書生有之,老弱疾病有之,列之行伍,虛費錢糧”(範濟《詣闕上書》)

由於傳統軍戶壯丁組成的官軍素質良莠不齊,戰鬥力下降,對於邊防各鎮將官統帥來說,在體制框架內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採用餉糧分級制,力圖在自己手中掌握一支相對待遇優厚的精銳“私兵”,作為親兵保護自己安全,並在戰場決定時刻投入戰鬥。這些“私兵”或”家丁多為募兵,比如在薩爾滸之戰中戰死的明末名將劉綎,麾下就有“家丁”736人。

僱傭軍和私軍逐漸成為明軍的中流砥柱

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根據記載,這些“家丁”裝備精良,來源五花八門,包括西南苗蠻部落勇士,暹羅人,來自日本的鳥銃手,乃至在澳門受過葡萄牙人軍事訓練的馬六甲土著:“倭刀盔甲及虜中器仗,靡不精利畢具………家丁則合南北倭苗夷虜,靡所不有;黑獠鬼面者,入水不濡”。

當然,明代朝廷對於將領豢養私兵,也十分忌憚,但又拿不出替代性解決方案,只好一面限制數額,一面默許,根據《大明會典》記載,嘉靖一朝規定:“令京營將官有曾任邊防者,每員準家丁二十名,每月給米二石,仍給犒賞銀五兩,於太僕寺馬價或本營子粒銀內動支。”

自給自足?願景美好現實殘酷

接下來,再看看朱元璋軍戶制度設計中最為自豪的“自給自足”模式,也就是屯田制。

明代軍隊軍餉來源主要有三塊:首先是軍士屯田生產的屯糧;其次是百姓繳納並輸送到指定衛所或者倉庫的稅糧;最後還有從中央財政收入中劃撥的錢糧。

一般認為,屯田糧,是明初至中期明代軍餉的主體。

但根據各種文獻史料來看,“扛起鋤頭種糧,放下鋤頭打仗”只是朱元璋這位開國君主的美好願景,明代中期之後,就發生了屯田制度逐漸瓦解,屯糧產量急劇下滑,軍隊日常補給依舊要吃“財政稅收飯”的尷尬境地:“屯田漸馳,屯軍亦多掣回守城,邊儲始唯民運賴矣………故歲用往往不敷。”

明代各時期山西軍屯總額表

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原因何在?歸根結底,這種透過將常備軍士兵轉化為自給自足小自耕農進行駐屯的模式,朱元璋不是首創。然而問題在於,軍戶身份等於把軍人從第一代開始,世世代代以固定身份鎖死在這一小塊耕地上。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農民的問題就在於人多地少,每戶糧食產量極為有限,平時勉強維持收支平衡,一旦遇到天災人禍,導致農業糧食產量極端波動,就無法餬口,再加上軍屯糧的稅收遠高於一般民田,所以軍戶除了拋售土地逃荒改業之外,別無他法。

上圖:九邊各年節欠比例表;下圖:萬曆三十八年至天啟七年九邊節欠圖

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即使衛所屯田所在地區經濟繁榮,土地肥沃,軍屯戶的處境也和普通農民一樣,如此一來,土地兼併趨勢便不可抑制。繼而導致朝廷可掌握的實際“軍戶”和每年能夠收繳的軍屯戶賦稅“子粒”越來越少,更多的土地和農業糧食收穫落入了豪強地主和高階軍官之手。

除此之外,為了統一管理軍戶戶籍人口,各地衛所還要編輯軍戶戶口名冊,作為管理的基礎。不過,如同丈量土地的魚鱗冊和統計民戶人口的黃冊一樣,地方政府與衛所無力定期對轄區軍戶做細緻的“人口普查”,導致軍戶戶口冊的資料迅速脫離現實,到了明代中後期,朝廷掌握的百萬軍戶,只存在於統計賬本上。

作為對策,戶部要求落實軍屯戶對所耕種土地的所有權,並鼓勵其開墾荒地,試圖以此阻止剩餘軍屯戶繼續逃亡,鼓勵其生產積極性。然而這種政策並沒有什麼效果。邊區土地貧瘠,氣候不利於農業耕作,即使是新闢土地,產量也無法保證。而在內地,工商業發達,市井興旺,軍屯戶則更無心農事,糧食產量下降得更厲害,軍屯土地往往直接被衛所出租給當地農戶,或者直接賣掉。

根據黃仁宇《16世紀明代的財政與稅收》中的統計,明代洪武初年,全國軍屯戶受田達到8900萬畝,出產糧食“子粒”達到2300萬石,幾乎與明朝初年收取的全國田賦相當,然而這個數字很可能不可靠,因為其他資料表明,朱元璋本人也說過,許多軍屯田戶出產的糧食“不足供半歲之食”。

古代軍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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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由於土地不算私有,剩餘糧食必須上繳,很多軍屯戶的生產積極性也無法提高,宣德年間,戶部就曾上奏,屯田軍戶每十人,一年出產的糧食不過數百石。到了1487-1504年全國軍屯戶子粒收穫為270萬石,到了1505到1518年,這個數字就銳減到170萬石左右。

實際上,1570年戶部前往清查九邊軍政屯田,發現大部分田土和軍戶只存在賬面上,到實地一看,則是土地拋荒,完全沒有屯丁耕作,很可能這些軍屯戶早已經逃亡改業,統計簿冊上的只是一些“死魂靈”。

而衛所軍官則迅速發現,與其盡忠職守,向上回報軍戶逃亡實況,不如隱匿實情。

因為前者只能導致上峰責罰,自己還要承擔尋覓壯丁填補空缺的苦差事,而後者卻能讓自己名正言順地吃空額,私吞軍餉,甚至有軍官為了吃空額,開始無故虐待迫害軍士,逼其逃亡。

當然,對於相當一部分軍戶來說,逃亡並不划算,因為這意味著從此成為帶罪的流民,因此一種充典門面的“買閒”現象應運而生。

所謂買閒,就是士兵定期向軍官繳納錢財,以換取保留軍籍,錢糧照領,但不在營區居住,另謀取生計的自由。同時,軍官則從士兵孝敬的錢財中拿出一部分,僱傭乞丐流民病夫,在上司檢閱點卯時敷衍虛應。

明代安順屯堡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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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即使軍士們努力種田,把有限的青春奉獻到給無限的衛所屯田事業中去,另一個直接的致命後果就是它嚴重擠佔了作戰訓練的時間,使得軍隊戰鬥力迅速下降。

明代中期之後,軍屯戶已經徹底自耕農化,與原本的“武士”身份漸行漸遠。有鑑於此,明宣德朝後,隨著軍戶制度日趨瓦解,募兵逐漸成為了明代正規軍的主力,雖然讓明軍戰鬥力有所回升,但導致軍餉開支進一步膨脹,給大明帝國的脖子上又套上了一塊沉重的磨盤。

工資縮水還欠薪:請叫我最悲催軍隊

更糟糕的是,逐漸作為士兵軍餉主要來源的稅糧,其發放也逐漸遇到困難。

這是因為朱元璋早早為明代財政管理定下了一種瑣屑死板,缺乏通盤考慮的基調:南京和京師的衛戍部隊接受中央政府的直接補給,內地省份的衛所軍隊由當地州縣負責補給,而北方邊境軍鎮的口糧則是部分自己生產,部分接受來自全國的補給。

明萬曆十五年驛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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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畫一張圖,我們就會看到當時明代疆域內,佈滿了密密麻麻極為複雜且互相交叉的各種短途補給線,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根本無法實行統一管理,也更不用提什麼效率。

宣德年間,外放河南的戶部侍郎王佐上奏,宣稱長途捐輸,百姓疾苦,衛所軍官中飽私囊,建議衛所軍糧管理權轉移到所在地布政司手中,由布政司負責與衛所交接軍糧,免除百姓長途運輸之苦。然而,由於明代官僚系統總體上的效率低下,造成地方行政系統接手後,衛所軍士的餉糧拖欠愈演愈烈。

比如弘治十八年(1505年),居然發生了河南陳州軍士上奏朝廷,哭訴已經超過兩年沒有支付月糧的奇葩狀況。到了嘉靖四年(1525年),北方邊鎮要地大同,河間,瀋陽三衛的軍人也上奏“告飢”,聲稱自正德七年(1512年)以來,已經13年沒有支取過應發的軍糧。

在這種情況下,各衛所軍隊的將士沒有造反,僅僅是逃亡已經算得上良心舉動,還能談到什麼戰鬥力?

明《平番得勝圖》區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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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糧不能按時發放,已經屬於大忌,更糟糕的是,大明朝廷還要剋扣。

早在大明立國之初,由於北部邊境的頻繁用兵,導致衛所數量迅速增多,兵額膨脹。另外戰爭技術的革新和演進,進而導致軍隊預算膨脹:從15到16世紀,火器的使用逐漸廣泛,大型鑄造火器需要更加複雜的工藝,更多的原料,鉛彈也逐漸升級為鐵彈。另外如炮車等附屬裝備,也需要專業的工匠來製造,這使得邊鎮的軍事裝備開支較之冷兵器為主的時代有了飛速膨脹,而明朝死板的財政和預算體制無法應付。

處處要花錢,但收入有限的明政府只能在軍士每月的固定工資“月糧”上打起了主意:月糧糧米不再全額髮放,而是部分折錢。邊鎮地區驟然輸入大量貨幣,於是引發通貨膨脹,軍餉購買力急劇下降。但大明朝廷還不知足,繼續削減軍士每月用於置辦戎服軍裝的布匹棉花賞賜,明英宗乾脆下令“守城軍給冬衣棉花,下屯者不給”。

1569年,兵部尚書譚綸指出,紙面上全國兵員定額大概是3138300人,但實際上可能只有84萬5000人。抗倭戰爭時期,原有南方各省衛所已經湊不出足夠的軍隊來作戰,故而不得不採用了募兵制,費用也來自地方籌措,稱為“提編”。

到了萬曆三大徵時期,募兵已經成為明朝軍隊的主力,另外由於外來白銀的流入以及物價上漲,軍餉也必須用白銀來支付。根據統計,即使明朝全國軍隊維持在84萬5000人,那麼所有開支就需要超過2000萬兩白銀,軍費超過了明朝全國年度總收入的一半,顯然是無法解決的。

明仇英《倭寇圖卷》區域性明(南)軍士兵的裝備頭巾+紫花布甲

朱元璋的癔夢:“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終於,當努爾哈赤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大明已經沒有力量去應付這個全新的勁敵。

1619年,名將熊廷弼出任遼東督師,沉痛地發現麾下明軍的情況是:“殘兵……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隨營糜餉,裝死扮活,不肯出戰……點冊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領餉有名,及聞警告而又去其半……將領皆屢次征戰存剩、及新敗久廢之人,一聞警報,無不心驚膽喪者……見在馬一萬餘匹,多半瘦損,率由軍士故意斷絕草料,設法致死,備充步兵,以免出戰,甚有無故用刀刺死者。”

所以說,大明帝國整個國防體系的崩壞,與軍隊戰鬥力的迅速瓦解,是明代保守僵化的整體“頂層制度設計”的側面體現與必然結果,一代代忠臣良將的努力,也只能延緩最終結局的到來,而無法徹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