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讖“轉正”大事記:敗也儒生,成也儒生!

圖緯是什麼

|孫正宇

前言:

如前文所述,儒學孝道、讖緯之學和堯後火德是東漢王朝帝位合法性的三大法理依據,但作為劉秀稱帝依據的讖緯之學卻得不到儒學正宗的認可。為了解決帝位的合法性問題,在劉秀一朝先後發生了《左氏》之辯、泰山封禪和劉秀之死三大歷史事件,這三大事件的有何關聯?為什麼說圖讖“轉正”敗也儒生,成也儒生?我們來一一分析。

圖讖“轉正”大事記:敗也儒生,成也儒生!

一、《左氏》之辯:學術爭端背後的權力之爭!

為了讓儒學孝道、讖緯之學和堯後火德“三脈互通”,劉秀想到了一部著作《左氏春秋》。在建武四年(28年),朝廷裡掀起來關於是否為《左氏春秋》設立博士,以加強對這一著作研究的大辯論。以博士範升為首的儒生堅決反對設立《左氏》博士,並提出反對意見:

1.《左氏春秋》其出自左丘明,不是孔學的正宗。漢朝之前的皇帝並不推崇《左氏春秋》一書。

2.《左氏春秋》不屬於儒家的《五經》,研究《左氏春秋》不屬於時政的急務,且這部書存在許多錯誤。

3.雖然太史公司馬遷對《左氏春秋》一書評價很高,但是司馬遷這樣做屬於“違戾《五經》,謬孔子言”。

雖然劉秀頂住壓力設立了《左氏》博士,但是此舉導致輿論譁然,“自公卿以下,數廷爭之”。隨後,因為《左氏》博士李封的去世,設立《左氏》博士來研究《左氏春秋》的事又廢止了。

讀到這裡,許多朋友會有疑問,讖記“劉秀髮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是劉秀當皇帝的法理依據,劉秀想設立《左氏》博士,就是想透過對《左氏春秋》的研究,把讖緯之學納入儒學正宗,讓圖讖“轉正”,以增強東漢王朝帝位的合法性。這一點以範升為首的眾多儒生不可能不知道啊。既然知道,那儒生們為什麼要跟皇帝對著幹?劉秀是東漢王朝的開國皇帝啊,在許多人印象中可謂“神通廣大”,怎麼拿這些儒生沒有辦法呢!

其實所謂的《左氏春秋》有問題,不過是儒生們的一個藉口,他們反對其實是另有原因。怎麼講?

劉秀登基以來,尊崇儒學,許多儒生進入了仕途,但朝廷的政治空間有限的。如果朝廷透過對《左氏春秋》一書的研究讓圖讖“轉正”,那麼研究讖緯之學的人必然會大批地進入朝廷,這樣一來就會擠壓儒生們的政治空間,與儒生們爭奪政治資源。所以,《左氏》之辯看上去是學術爭端,實際上其背後隱藏著政治權力和利益的鬥爭。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會有韓歆、許淑、陳元等一批儒家學者支援劉秀呢?

其實答案很簡單,同樣是權力的誘惑。因為劉秀是開國皇帝,掌握著朝廷的最高權力,可以決定一個官員的仕途命運。所以,有一部分儒學之士為了自己仕途的進步,支援皇帝讓圖讖“轉正”。

可為何《左氏》博士李封的去世之後,劉秀就廢止了《左氏》博士一職呢?

思考一個事情的決策,一定要站在歷史的大環境角度去考量。《左氏》之辯發生在建武四年,當時國家的形勢是群雄割據,亂世爭鋒;而“自公卿以下,數廷爭之”的現實告訴劉秀,在朝廷內部大部分官員是反對圖讖“轉正”的。如果此時劉秀繼續固執己見,搞《左氏春秋》研究,很有可能導致朝廷官員們的離心離德,甚至有的儒生可能會站到劉秀敵對陣營的一邊。所以,劉秀最終廢止了《左氏》博士,是顧全大局的結果。

聊到此處,讀史者就會發現一個問題,建武四年《左氏》之辯這麼重要的事情,司馬光在《資治通鑑》上怎麼沒有記載呢?

要回答一個歷史問題,一定要結合當時的歷史環境去找答案。司馬光是北宋時期的官員,他撰寫《資治通鑑》是給皇帝看的。如果劉秀是個無道昏君,那還好辦,他主張給圖讖“轉正”自然可以成為反面教材;但問題是總的來講劉秀是一代開國英主,北宋的皇帝要是看到了《左氏》之辯這段歷史,也想學著搞圖讖“轉正”,將精通讖緯之學的人大批引入朝廷,這勢必會擠壓包括司馬光在內的深受儒家傳統教育官員的政治空間。退一步講,司馬光真將其寫入《資治通鑑》,這訊息一旦傳出去,必然會觸碰到許多同僚的敏感神經,這寫《資治通鑑》的事恐怕要換人了。

圖讖“轉正”大事記:敗也儒生,成也儒生!

二、泰山封禪:一場為圖讖正名的曠世盛典!

《左氏》博士廢止之後,面對眾多儒家學者和官員反對圖讖“轉正”的巨大壓力,劉秀在短期內不敢有大動作,也沒有想出讓圖讖“轉正”的好辦法。這件事只能暫時擱置。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據《後漢書》和《資治通鑑》記載,建武三十年二月,群臣建議劉秀

:“即位三十年,宜封禪泰山。”

結果劉秀沒同意。

因為雖然劉秀已經即位三十年了,但是當時國家還存在許多問題,更何況泰山封禪需要勞民傷財,在其看來得不償失。

但兩年之後,也就是中元元年,劉秀夜讀《河圖會昌符》時看到了一句話:

“赤劉之九,會命岱宗(泰山)。”

首先,劉秀認可漢朝是火德,對應了“赤劉”;其次,劉秀是漢高祖劉邦的九世孫;再者,岱宗指的是泰山。

這句話極大地觸動了劉秀,他開始構思以圖讖為依據,以泰山封禪的形式,讓世人認同自己帝位的合法性;以天命的形式讓圖讖、火德等理論依據得到儒學正宗的認可,實現圖讖“轉正”。

按照劉秀的詔書,梁松等人查詢《河圖》《雒書》中的讖文,最後以三十六件事作為依據稱第九代應該舉行封禪。有了這樣的依據,劉秀不惜勞民傷財,繼秦始皇和漢武帝之後,搞了一次盛大的泰山封禪。並於當年,“起明堂、靈臺、辟雍,宣佈圖讖於天下。”

圖讖“轉正”大事記:敗也儒生,成也儒生!

三、劉秀之死:在儒學正宗面前,皇權也有脆弱之處!

正當劉秀完成泰山封禪,宣佈圖讖於天下之時,有一幫人坐不住了,他們就是儒家學者和官員。此時著名的儒家學者桓譚上疏劉秀,以儒家所提倡的“仁義正道”為旗幟,認為讖記屬於“奇怪虛誕之事”,“增益圖書,矯稱讖記”之人屬於“欺惑貪邪,詿誤人主”,請求劉秀摒棄圖讖,“述《五經》之正義”。

劉秀看完桓譚的上疏後,史書中用了兩個字“不悅”。不高興會怎麼辦呢?劉秀明白,桓譚不只一個人,他後邊站著一大批深受儒學教育的學者和官員;而自己作為皇帝,最有力的法寶就是皇權。現在已經到了一個緊要關頭,劉秀的辦法就是用權力來給桓譚施壓,迫使其屈服。

於是,劉秀把桓譚找來開會,名義上商量靈臺建在哪裡合適。劉秀問桓譚:“我用圖讖來決定,怎麼樣?”桓譚先是沉默,過了良久才說了一句:“臣不讀讖。”劉秀問:“為什麼?”桓譚大談圖讖不屬於儒家經典。結果劉秀大怒說道:“桓譚非議聖賢,無視國法,拿下去斬了!”桓譚嚇得叩頭流血,過了很久,這事才化解。最後,桓譚被外放為六安郡丞,病死途中。

四百年後,《後漢書》的作者范曄為桓譚鳴不平,稱“桓譚以不善讖流亡”。其實因這件事深受打擊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光武帝劉秀。我們知道劉秀是一個處事風格很柔的人,其大怒,甚至要殺桓譚的背後,一定是動了真氣。

劉秀本以為泰山封禪,“起明堂、靈臺、辟雍,宣佈圖讖於天下”,會讓儒家學者和官員們認可圖讖,可是桓譚讓他發現自己錯了,而且犯了一個不僅勞民傷財還會讓天下乃至後世恥笑的大錯誤。曾經在昆陽之戰中,他創造過以少勝多的軍事奇蹟;在治國理政中,他開創了光武中興的盛世局面;可是現在,在儒家學者反圖讖“轉正”的巨大壓力,劉秀深切地感受到皇權的無奈。在盛怒之下,他曾想過要殺桓譚,可是回過頭來務實地想一想,連泰山封禪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殺了桓譚又能有什麼用呢!

多年以來,劉秀一直身體不好,苦於“風眩”之症,早在建武二十年(44年)那場大病時,劉秀本以為自己將不就於人世,欲託身後之事。好在後來病情好轉,扛過了此劫。可是十多年後,桓譚事件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泰山封禪後的第二年,也就是中元二年(57年)二月,劉秀心力憔悴地走完了自己輝煌的一生,滿懷著無奈離開了這個世界。

圖讖“轉正”大事記:敗也儒生,成也儒生!

四、圖讖“轉正”:意料之外的“成也儒生”!

劉秀帶著圖讖未能“轉正”的遺憾去世之後,隨著時間的流逝,出現了一個讓其生前意想不到的情況。

《後漢書·張衡傳》記載:“光武善讖,及顯宗(明帝)、肅宗(章帝)因祖述焉。自中興之後,儒者爭學圖緯,兼復附以訞言。”

這段記載反映出了一個社會現實,在東漢初年,特別是光武帝劉秀時期,許多儒家學者是沒學過圖讖的,比如鄭興、桓譚等人。但是經過了《左氏》之辯、泰山封禪等政治事件,以及鄭興、桓譚等人在政治上的失意,讓許多儒生看到了政治風向。在許多儒生看來,如果不學圖讖、不懂圖讖,自己在朝廷裡上升的政治空間就會受限,就要靠邊站。在政治權力和政治利益的誘惑下,“儒者爭學圖緯”,由此在東漢政壇上出現了一大批既懂儒家經典又“通曉”圖讖的儒家學者。

“通曉”圖讖儒家學者大量出現之後,儒學正宗不認可圖讖的現象勢必影響這批人的政治前途,所以,加強對《左氏春秋》一書的研究,讓圖讖“轉正”就成了“當務之急”。

於是,在建初元年(76年),儒家學者賈逵透過對《左氏春秋》的“考證”得出:“《五經》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後者,而《左氏》獨有明文。《五經》家皆言顓頊代黃帝,而堯不得為火德。《左氏》以為少昊代黃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為火,則漢不得為赤。”也就是透過對《左氏春秋》的“考證”,將圖讖與“堯後火德”等理論引入了儒學正宗。賈逵的見解得到了時任皇帝漢章帝的認可。

為了進一步讓讖緯之學和儒家經典深度融合,建初四年(79年),以討論儒家《五經》異同的名義,漢章帝在白虎觀召開了有眾多大臣和儒家學者參加的會議,史稱“白虎觀會議”,並將討論的內容製作成《白虎議奏》。班固(《漢書》的作者)、賈逵等著名學者也參加了這次會議。

“白虎觀會議”一方面討論儒家經典《五經》,另一方面大量引入圖讖作為論斷依據,將儒學與圖讖融合了起來。由此,劉秀費盡心力沒有實現的圖讖“轉正”得以實現了。

圖讖“轉正”大事記:敗也儒生,成也儒生!

結語:

大禹治水曾告訴過我們一個方法,叫做“堵不如疏”;其實這句話可以換個說法,也就是說許多時候對抗不如疏導。在權力執行中也存在這個方法。《左氏》之辯、泰山封禪,劉秀為了讓讖語“轉正”,強力地與儒學正宗對抗,結果搞得自己心力憔悴,含恨而終。可是隨著東漢王朝在知識界以圖讖作為取材的重要標準日益明確,在政治權力和政治利益的“引導”下,儒生學習圖讖逐漸成為熱潮,進而圖讖“轉正”就成了水到渠成之事。所以說,東漢王朝的圖讖“轉正”,敗也儒生,成也儒生。

參考書目:《後漢書》《資治通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