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保證,年輕貌美的晴雯們,不會是下一個趙姨娘呢?曹公大悲憫

但凡出色的通俗類小說,都有一個定位鮮明的大反派,如《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司馬懿,《水滸傳》中的高俅、方臘,《封神演義》中的紂王、申公豹,《笑傲江湖》中的嶽不群、東方不敗等等,他們往往實力強大能力出眾,有理想有追求但又和主角的成長之路步步衝突,他們存在的意義,不僅僅是襯托正面人物之光偉正,更是起到天平另一端的作用——透過對主角的制衡,來維持作品節奏和劇情的平衡,通俗的說,反派越強大,小說越好看。

但是在《紅樓夢》中,你卻很難看到這一類人物的存在,大觀園遇到的困難,從不來自於反派,反而像是來自於命運的安排。如果非要找一個“討人嫌”的存在,那就只能是趙姨娘了。

誰能保證,年輕貌美的晴雯們,不會是下一個趙姨娘呢?曹公大悲憫

但趙姨娘又和其他那些強大不凡的反派角色不同,她身份低下,是《紅樓夢》中不得志的小人物一枚;為人粗鄙,活的卑微,時不時跳出來給大觀園的少爺小姐們製造一些麻煩,但又智謀低劣,手段愚蠢,往往如隔靴搔癢,自取其辱,達成的效果微乎其微。

這個反派合格嗎?換句話說,趙姨娘是惡人嗎?

如果站在天平的另一端,就會有一種新發現:《還珠格格》中凶神惡煞般的容嬤嬤,在和漱芳齋和解後,看上去居然也是滿面慈祥;《武林外傳》中陰險奸詐的王蓮花,到了《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反而成了武林傳奇;至於《水滸傳》中,殺人放火葷素不忌的黑旋風,更是人人稱頌的江湖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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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部分時候,讀者評價好人和惡人的標準,並不依據道德和世俗觀念,而是依據該人物和主角的關係,是敵是友。

這個角度出發,就會發現,其實作為大觀園中“有她不多、沒她不少”的小人物趙姨娘,其“可憐”遠遠多於“可恨”:被寶玉的丫鬟欺負,被王熙鳳剋扣月錢,丈夫無法成為她的倚仗,親生女兒罵她“陰微鄙賤”,就連唯一的生活希望——寶貝兒子賈環,也是其他人眼中的“猥瑣下賤”。

萬豔同悲的《紅樓夢》,本就是一曲獻給所有女兒們的悼歌,同為女性的趙姨娘,其實也是這首悼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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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趙姨娘的抗爭,談紅樓中的兩類人

理解《紅樓夢》人物主線時,會經常引申到一個詞:“晴為黛影,襲為釵副”,單從字面理解,剛烈的晴雯和黛玉是為一類人,大氣的襲人和薛寶釵是是另一類人,但如果將範圍擴大,便發現整個賈府、甚至整個中國歷史,大都是由這兩類人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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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類人,永遠一副寬和平靜的樣子,總能積極融入到任何環境,如王夫人、薛姨媽、薛寶釵、花襲人、麝月、周姨娘等等,看似上善若水,事實上,他們已經看透了這個世俗社會執行的規律,知道如何利用周圍的人際關係和社會環境來獨善其身,至於這個規律是不是“善”,是不是正確,就無所謂了。比如唐三藏,比如馮道,比如馮玉祥,長袖善舞,“從善如流”,生活永遠無法擊倒他們。

另一類人,回首偏遇西風冷,揀盡寒枝不肯棲,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公和惡,總是會努力抗爭,人生永遠處於不自在和不滿足之中,如林黛玉、花襲人、鴛鴦等,她們從不受辱,知曉善惡,成為了意志的贏家,但卻往往在現實中四處碰壁,不得如意,遠如比干、伍子胥、岳飛,近有茅盾、蒲松齡甚至曹雪芹,他們無法改變世界,卻又不願意改變自己,總是落得兩頭不討好,也總是在和第一類人的比賽中,一敗塗地。

趙姨娘更像是第二類人。

誰能保證,年輕貌美的晴雯們,不會是下一個趙姨娘呢?曹公大悲憫

她活的太卑微,卑微的如同草地上的一粒塵土,太陽再斜,也無法拉長她的影子。如果像平兒一樣願意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她日子也能過得不那麼艱辛;如果和周姨娘一樣,不爭不搶逆來順受,她也能八面逢源,成為一個大家口中“守本份”的人。

但她卻有太多不甘。她當然知道宗族禮法之下,妾是低眉順眼,安分守己的存在,但她不甘;她當然知道“庶子”的家庭地位,在幾千年歷史中,都如奴僕一般被忽視,但她不甘;她當然也知道探春為何認王夫人做母親,她無處反抗卻也不甘;她不甘於做一個兒子不幸、女兒不孝的失敗母親,不甘於做一個被主子們訓斥、又被丫鬟們欺負的隱形人。

所以她想抗爭。

只不過既無地位、又無智慧的她,註定做不成什麼大事,各種抗爭只能是小打小鬧,甚至適得其反徒留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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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趙姨娘“蠢”,看小人物的悲哀之源

史書上最能看到這樣一些志大才疏之人:有著成為雄獅的決心,卻總不照鏡子,面對命運給予的機會,奮起一搏,最終卻只能發出幾聲“汪汪汪”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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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趙姨娘,有著一顆對不公命運進行抗爭的心思,卻往往搞不清自己的定位,遠大理想最終只能變成一場幻夢。

想替兒子出頭,卻總是撞到王夫人槍口上,面對王家這個和賈府同氣連枝的大家族,趙姨娘自然沒有任何底氣,高高抬起板子,只能落到自己身上。

月錢被扣,想反抗卻選錯了物件,還被鳳姐罵道:“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 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想是奴幾, 也配使兩三個丫頭。”裡子面子全失。

她蠢到指望探春出嫁後額外“看顧趙家”,蠢到想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圖謀賈府的萬貫家財,蠢到透過歪門邪道馬道婆,來對寶玉進行坑害,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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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悲哀也最蠢之處,在於根本不知道自己抗爭的是什麼。自己出身奴才,卻看不起地位更低的人,覺得自己是半個主子,所以她對芳官說:“我家裡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但殊不知,在眾人眼中,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

這種時候,她已經不是在和命運抗爭,而是一個就如《詩經。邶風。穀風》所唱、為自己爭取特權的怨婦: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爾新昏,以我御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與其說她是抗爭,倒不如說是掙扎,她沒法像晴雯一樣決絕,也無法像鴛鴦一樣看清世事,充滿了仇恨的人老珠黃路上,她恐怕已經沒有了自我的靈魂。寶玉著名的珍珠變死魚眼睛的說法,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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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不應笑他、厭她,因為這種抗爭和掙扎,不正是下層小人物們的共鳴麼?自身的學識、家庭環境和社會閱歷,註定趙姨娘們無法得到大小姐們一樣的精英教育和生長環境,井有多大,眼界就只能有多大,麻雀再蹦躂,也變不成鳳凰,青蛙跳的再高,也跳不出百米的深井。他們的“蠢”,從不來自於自己,而來自於命運。

少年不懂趙姨娘,如今方知真滋味。

誰又敢保證,年輕貌美的晴雯們,不會是下一個趙姨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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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的昨天,與晴雯的明天

趙姨娘和晴雯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很得丈夫寵愛。

賈寶玉對晴雯愛之熱烈,有目共睹,賈政對於趙姨娘的關懷,則低調而含蓄。道學先生,怎麼會愛上一個滿口髒話的趙姨娘呢?

人人都需要親人與愛。

賈政看似一家之主,其實更像是孤家寡人,作為封建大家庭的家長,他只能是謹慎有度,不苟言笑。賈寶玉見到他,像是老鼠見到貓,王夫人對於他,也是一本正經禮為大。過元宵節時,全家氣氛融洽,賈政一來,瞬間冷場。他對家庭之愛的渴望,只能在趙姨娘身上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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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和王熙鳳中魔發瘋,趙姨娘幸災樂禍說要收拾後事。賈母啐了她一口,罵她“爛了舌的混賬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唸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還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

可見,平時賈政多是和趙姨娘在一起的,所以趙姨娘才能大吹枕頭風,“調唆”賈政收拾賈寶玉。面對賈母的怒目,賈政只是喝退趙姨娘了事,維護之心昭然若揭。

後來趙姨娘想把王夫人的丫鬟彩霞給賈環做妾,就在房裡求賈政。兩人言語有來有往,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像極了老夫妻的日常,可見賈政對於趙姨娘之偏愛。

所以王夫人趕走晴雯時,與其說是怕“狐媚子”勾引自己兒子,又何嘗不是有了趙姨娘和賈政的前車之鑑?王夫人厭惡的不僅是晴雯,更是所有得到丈夫歡心的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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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得到,賈寶玉若娶了一本正經“讓人不能親近”的薛寶釵,婚後想得到夫妻間無話不談的親密,就只能從伶牙俐齒的晴雯身上得到了。

所以趙姨娘的今天,就是晴雯的明天。

想象一下性格剛烈的晴雯,經過世俗折磨,變成趙姨娘的樣子,是否感到一絲涼意,一片悲哀?讀者多為晴雯、平兒、香菱這些萬千小人物們的明天而悲哀,其實更應該為趙姨娘們昨天揮之不去的人生陰影而悲哀。

紅學家聶紺弩曾說 “他(曹雪芹)認為婦女都是薄命的,無論犯了什麼罪,哪怕是亂倫,哪怕是血債,都是值得同情的,她們自己不應該負什麼責任,責任應該由誘導她們犯罪的人或制度去負。”

胸中天地寬,常有渡人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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