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凸凹:祝好詩(組詩)

文/凸凹

清明詩

清明是一座山

我們在向陽的一面進入陰曆

我們擺酒,上香,下淅淅小雨

對著一堆土,細捻親人的

慈良、清明和偉大

清明這座山上

我們在背陰的一面進入陽曆

我們喝酒,縱歌,拼舞

用郊外的踏青,為春天開光

這座叫清明的山

多少年了,不虧不盈,不悲不喜

笑聲只與淚水持平

生死只與大地相當

祝好詩

她說,向日葵早已下種

至今不見長出。我說,因為梵高

還在路上,因為種葵不同於種字。

我說,我看不見

我看不見的地方了。她說

你的詩神,離開你多少時日?

我說,你要和這場黴雨一樣好

想怎麼下,就怎麼下,想下給誰

就下給誰。她說,你不要

跟這幕晴天一樣好,該咳嗽就

咳出來吧,千萬別憋壞了對

萬物的抒情。

在這個不好不壞的日子

我一會兒與一棵草說話,一會兒與

一隻羊說話,還有鳥、雲和

散漫得那麼有序的時間。但

更多時候是她們唱詩般的祝好——

她們祝福我,和我背後的世界。

這是多麼好的細菌,多麼好的傳染

在我們互陷其中、不可救藥的

病理中,壞又能壞到哪裡去

而好,卻是連大海的追悔

也無法追上。

在成都平原喊一條江的名字

在成都平原

喊一條江的名字

應答的是一座城

我就找到你了

你的應答

很港、很碼頭

最新激情與古老熱血扯骨連筋

拖得長長的

長長的應答裡

長著青翠,下著白雪

沱字上游的臂灣

港口、碼頭順次浮出時間的水面

長長的應答也是一條帶狀的綢

絲絲縷縷的柔軟

縷縷絲絲的月光

書寫著最硬朗的錦繡文章

也是一條鐵打的路

趕著茶馬浪頭、駱駝浪頭、大海浪頭

兩條閃閃發光的長腿

延展著世界級的漫步

也是一管長笛嗚嗚嗚

金屬吹出金屬

每個民主的笛孔

集中著自由、貿易、區

在成都平原

喊一條江的名字

我聽見那麼多個你

發出歡喜、澎湃和機械的聲音

五桂村

吃了五桂村的櫻桃

嘴變得櫻桃一樣軟

寫出的字,卻比櫻桃核

更小、更硬、也更騷

因為有櫻,去桂有櫻

詩人柏樺看上了果木中的民主

搶來,讓它在《生而為人》中

長大成人

萬物因果,至少有五種讀法

通與不通,反向倒讀

乃其中三味

是四月二日去的

去的時候,櫻,桂在清泉以南

東北方與桔豐、快樂接壤

龍泉山中段

孔雀,馬術,客家,星星點燈

西平村

是尋廖家場來的,是尋廖九妹去的

客家落擔,風口耕讀

尋到的卻是一群姓廖不姓廖的植物

一群姓廖不姓廖的風

風從龍泉山骨縫吹來

腳抬高一步,風就增加一姓

村口回身,驀然西望

一株大頭菜的檯面

足以安置和葆有

一萬雙望穿大平原的眼睛

一萬株望透百家姓的心思

風望瞎了時間,卻生出

一萬盞撲城的紅燈

走繩的笮橋

此詩說的笮橋

不是你穿二江成都之中

建七橋的那一座。

此詩說的笮橋

是白沙河上

曾有的那道彩虹,

最能代表古道熱腸的

那截柔軟。

此詩說的笮橋

又稱竹索橋,

是安瀾索橋的前身。

它把岷江的峽谷、危險、動盪

竹根一樣捆紮在自己身上

一遍一遍為江水唱安瀾歌,

為長眠在時間裡的水師、堰工

唱安魂曲。

風吹多少遍,就唱多少遍。

經轉多少回,就唱多少回。

直到今天,走在索橋的波濤上

我還聽見它在唱:

伐竹為橋結構同,褰裳不涉往來通

天寒白鶴歸華表,日落青龍見水中

顧我老非題柱客,知君才是濟川功

聽見工部的歌聲

連抑鬱在家的血紅杜鵑也飛了來。

飛了一趟又一趟,

送來古蜀澤國

最執念的橋段。

蜀蝶詩

蜀蝶的出入、盈虧,大多在蜀地的

一些山中轉換,比如

龍門山、龍泉山和岷山,而以

岷山為最。但沒有人見過

它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它們的

出生與死亡。縫補天地道德,又

撕裂天地文章,振翅黑白之思

窄不透風的夾縫只有蜀蝶知道蜀蝶

——只有蜀蝶能看見

貢嘎山雪峰上的自己。蜀蝶

是蜀人的夢,正如蜀人是蜀蝶的夢

蝶粉瀰漫開去,蜀霧就爬進了窗戶

整個盆地無不是仙人背過身去的

飄逸、詭異和語言。蜀蝶變化萬千

色彩斑斕,有著萬千精靈的

美和鋒利。從古至今,只有

兩種蜀人可以轉世為蝶:

一是名士亡靈,一是草木冤魂。

陽光下,蜀蝶萬籟無聲的呼喚

比蜀地的黑夜

更廣大、更振聾發聵。

賀歌,或北邊的冬至

以一條河流命名一座城池,以一個

節氣命名一宗詩人雅集。意義在

命名之間呈現意義。出龍泉驛向北

青白江一折屏風,既是往日的空間

又是今天的時間詞語的密碼

以扇面的風語開啟鳥道

——哦今天,百鳥朝鳳,八方來賀

再看時間對開衫上的紐扣

北坡鬧冰,南坡向陽,留下我們的

指紋、塵緣、爭吵、花籽……

而龍王鎮,一種叫龍柄的糧食酒

讓人不覺得,一個最漫長的冬夜

如何度過,如何過渡。

從大雪這個大姑娘到小寒這個

小夥子,“陰極之至,陽氣始生”

陰陽靠一壺烈酒轉場,陽氣

憑一首小詩聚飛。“一候蚯蚓結,

二候糜角解,三候水泉動。”

萬物有訴求,記憶思勃起,生靈

被祥雲鬆綁。這是一個

宰羊過節的外省,一個

喝湯取暖的節日

壯闊的革命與偉大的犧牲

來自高山、草原,來自紅色的力量

這一夜過去,白天漸長,黑夜見短

詩仙四面圍來,取道春天。

這一夜過去,最古老的節氣與藝術

年輕如許:都江堰從門前流過

冷熱從人——

詩歌不知饑饉,人民不勞而獲

天平堰演義

既然是龍王的地盤,怎能

少了水,和管理水的一尊最精準的

水則。在成都偏北的鄉下

水的斤兩,必須

靠槓槓來擱平,水的高矮

必須靠堰語來鎮定

至於水中的魚、白鶴和天空

至於水中的紅沙、愛情和時間

只是水做給水看的

一個有機的表情包。這樣的村莊

全世界只有一處:不管是魚不是魚

如果不按堰的邏輯結句

一定會在農曆的天平翻白。而

一名沒有重量缺乏

質量的人,又怎敢進入一架衡器的

準星。在天平堰村逗留修辭的大院

一回恍惚,我看見,古埃及尼羅河

那隻只有骨頭的大鳥

金雞獨立,振翅飛來

從天墜,一如古蜀的杜宇

夕陽下,挑水的少女早已走遠

她名字的背影,好看得令人心酸

去這個村子,是秋天——

它一年四季都是秋天

一一果實從水中長出,不虧,不盈

剛好符合龍王臉面、客人胃口:

那匹蓄勢待發的尺幅

龍泉山引水隧道

你的水一路向東。

流了一程,去了南,去了北。

又流了一程

又去了南,又去了北。

一路向東

卻一直向不了東。

四百里龍泉山

擋了你的道。

這一擋,就擋了兩千多年。

一位名叫1970年的人

在山這邊的前進村與山那邊的

石崗村之間鑿了一個洞。

一位名叫2018年的人

在山這邊的杏花村與山那邊的

金星村之間鑿了另一個洞。

你的東風便開始以渠的名義與形狀

把你的水吹進這兩孔

一南一北徑直向東的河道。

洞這邊,兩條岷水滔滔湧入。

洞那邊,兩行熱淚滾滾流淌——

一流就是流金溢彩

一淌就是六百萬畝。

好一場穿越大戲——

水做的夢與人做的夢,在

非夢的時間裡並流,全息在一起。

三岔湖認識論

一百座島對應一百種鳥。

一百種鳥來自同一個族系——

以天為姓,以水為棲居的大地。

而水以岷為姓,以你為祭祀的真神

所有的鳥,都長著水體的腿腳。

所有的水,都長著山體的腳腿。

一律向東,走出去了,走遠了

又全都在這裡——

一滴也沒岔氣、跑漏。

鳥的三岔路口,你從兩千年前的

上游趕來。你的天氣沉魚落雁——

平靜與漩渦,交接儀式如期舉行。

這一天跟那一天,試管中比對:

鳥與水唱詩,陽關三疊

不差分毫。沒錯,今天

來到湖心,我走進我,我走出我。

猶疑、思考,怎麼走都是正確的

——即便,有那麼一小會兒

腦袋進水,也是一條時間的羽徑:

一道想象的河流。而三爪的鳥鳴

卻有了三加一的泳姿與足金。

魏氏

如果說,我裔子的身體裡有

百畝茶園萬畝茶香,那是因為

離我最近的血緣叫魏玉階

高階農藝師,萬源縣茶果站站長

他是我父親

那位茶葉技術幹部,是我母親

魏的血緣如此遼闊、豐沛、高貴

內中田禾葳蕤,女子佳美,鬼才輩出

翻開中國歷史,最真實的鏡子叫魏徵

最高遠的眼睛叫魏源

按姓氏筆畫排序的體制

繁重的江山總是走在最後的佇列

最後的佇列,卻在千家姓的族譜中

開枝散葉,散發出五十強的大姓榮光

魏是一個國,又是一個姓

作為國,有很多,既為

戰國七雄,又坐三國之首

南朝時期,以方位立國:

東西南北,四足鼎立

作為姓,只有一個:狼毫上的魏碑

穿過四千年的滅國之戰、毀族之災

穿過四千年的漢字改革、筆畫減法

倉頡的橫豎撇捺折鉤點

任誰也做不到刪繁就簡

魏的家國,情懷與血脈

抱團取暖,混為一談

十七畫的乾坤,一位叫周文王的人

只用三卦就畫了出來:

姬一卦,羋一卦,隗一卦

姬姓畢萬,是畫龍點睛的靈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