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四喜烤麩

烤麩就像過房兒子,姓的是寄父的姓,流的卻是親爹的血。

西坡:四喜烤麩

你看,超市、菜場裡的烤麩,總與豆腐、百頁、腐竹、素雞同框,不就跟那些豆製品稱兄道弟了嘛。而實際情況是,烤麩歸屬小麥譜系,與大豆沒啥關係,它應該與麵包、餅乾、泡麵為伍才名正言順。

要說把烤麩看作豆製品是絕大多數人的意見,準沒錯,正好比人們只認定蕭伯納是正確的表述而伯納蕭不是。因為按照這個邏輯,馬克·吐溫該叫吐溫·馬克才是。但,誰的膽兒有那麼肥?

小小的錯位,竟然讓絕大多數人無意或無力去改變,真太邪門了!

事實上,烤麩與麵筋才是真正的孿生兄弟。在拙文《油麵筋塞肉》中,我介紹過麵筋的製作情況,現在我願意再概括地提一句:麵筋是用帶皮的麥子磨成麥麩麵粉做成麵糰,接著用涼水搓揉篩洗,去除澱粉和其他雜質後分離出來的蛋白質。

烤麩呢,就是——以生面筋為原料,經保溫、發酵、高溫蒸制而成,其性狀為:黃褐色;像海綿那般多氣孔;鬆軟而富彈性……

麵筋彷彿讀了本科,烤麩彷彿讀了碩士。那麼,是不是“碩士”比“學士”更高明呢?不一定。從吸納湯汁和口感舒服而言,烤麩勝過麵筋;從蛋白質和碳水含量而言,烤麩出於麵筋而低於麵筋。

既然如此,“那還用說!當然首選對身體更有營養而不是口感。”聰明人難免會作如此判斷。可是,事情往往並非如我所願:白煮蛋營養最好,為什麼人們普遍喜愛茶葉蛋、荷包蛋、炒蛋?老鴨湯營養最佳,為什麼人們普遍喜愛烤鴨、醬鴨、鹽水鴨?這些“異化”現象,用“馬斯洛需求”原理來觀照也解釋得通。

與豆製品櫃裡的其他品種相比,烤麩總是顯得摜頭摜腦,顧影自憐,毫無精神。原因可能在於:一方面與其外在形象合拍,另一方面與其缺乏顧客足夠的關注度密切關聯。確實,各色豆腐以及豆腐乾、百頁、素雞等都有亮麗的裝束,烤麩則非常寒傖,甚至很多時候是在“裸奔”。

長得飽滿的女士最忌諱別人投來“素雞”兩字。其實大可不必,因為人家還沒給出“烤麩”一詞呢。就外形而言,“烤麩”予人的打擊基本屬於降維級別——虛空、鬆弛、渙散、皺褶、黯曖、委靡……“素雞”到“烤麩”,簡直就是從楊貴妃徑奔慈禧太后,一點也不給反駁的機會。

然而,正是由於這種“無精打采”, 烤麩才能脫穎而出,成為餐桌上的明星。

無論是正宗豆製品的豆腐、百頁、素雞,還是偽豆製品的油麵筋、水面筋、魚豆腐,我們品嚐到的滋味基本上是包裹在外的湯汁部分。豆製品們都沒有烤麩那樣用力吸收湯汁的能力,只有烤麩徹底敞開胸懷接納湯汁,並且獲得了淪肌浹髓的效果。我相信吃過“四喜烤麩”的朋友都有體會。

“四喜烤麩”一般由烤麩以及黑木耳、花生米、筍片、金針菜等食材組成。

中式冷菜彷彿一部歌劇中的序曲,非常好聽。通常我們認為序曲中最好聽的是其中的慢板部分,“四喜烤麩”就是。雖然“四喜烤麩”不一定是最出色的,但一定老少皆宜對胃口。

溼漉漉的“四喜烤麩”讓人口感滋潤。不誇張地說,“四喜烤麩”在票證時代很難操作——不光烤麩要憑票購買,黑木耳、花生米、金針菜享受了同等待遇,家庭主婦為此捉襟見肘。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有一種乾燒烤麩。那是我母親繞開“雷區”的“專屬經濟區”:把烤麩撕碎,食鹽、醬油、砂糖侍候;入油鍋炒啊炒啊(母親喜歡用一個“拉”字),直到烤麩不復是方塊狀而呈現為顆粒狀;已成小分子的烤麩在醬油、食糖的作用下彼此黏結,形成肉眼不易察覺的一坨一坨,外表接近血糯米八寶飯;開吃時用筷子把它搛起(我們習慣用“挑”字),一筷一坨;時大時小,完全取決於力度和幅度的大小;放在嘴裡一抿,結構漸被濡化;喉嚨鼓搗一下,滑入食道,滿腦子縈迴著甜津津的味覺記憶。

在無法“四喜烤麩”的時代,乾燒烤麩算得上是一種精緻、高檔、富於藝術感的操作,好吃不費。當然,“不費”的是鈔票而不是人工,可那時的人工恰恰最不值錢。

中國古代沒有“烤麩”一說,有的只是“麩”。南宋吳自牧《夢粱錄》提到乳水龍麩、五味熬麩、糟醬燒麩、麩筍素羹飯、筍絲麩兒……那麼,烤麩為什麼要用“烤”字?會不會是“㸆”(小火煨燒。寧波有“㸆菜”一說)字的異寫?特留“回家作業”一道,讓大家搞搞腦子。

須知,你想知道的,正是我也想知道的。(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