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華作品:鬥牛

原創作者:張明華

張明華作品:鬥牛

我是一頭鬥牛,生來就是。

我高高祖的父親,就已經是鬥牛了。如今,在主人的堂屋裡,他的牛頭就懸掛在正中央。從記事起,就時常聽人說起他,說他的角如彎月一般俊秀,說他的頭如樹兜一般飽滿,說他的脖子如楠木一般敦實,說他的身軀如石牆一般巍峨,說他的牛腿如大象一般粗壯,每次鬥牛,只要他一出場,都抵擋不了他的撞和挑,不消幾個回合,對手都會望風而逃。總之,在主人的敘述中,他就是一個戰神。我父親的牛頭,也懸掛在堂屋裡,只不過他的位置,離戰神很遠。聽主人說,因為我的祖上是戰神,除我父親之外的先輩們,歷經無數鏖戰,把方圓百里的對手都打遍了,到我父親離開時,都再無戰事。但主人仍然把父親的牛頭懸掛在堂屋,作為我們這個戰鬥家族延續的榮耀。

我來到這個世界,我很快樂。春天,我跟隨在父母的後面,來到向陽的山坡上,那裡落英繽紛,我們能吃到春天裡才剛剛萌發的嫩草;夏天,我跟隨父母來到山間的溪塘,那裡有幽深的碧潭,碧潭裡有繁茂的水藻,我們一家把身子浸泡在水裡,衣食無憂;秋天,我們一起來到才將收割的田野,田坎土坎上那些灌漿飽滿的草籽讓我們膘肥體壯;冬天,我們一家就窩在牛欄裡,四周圍著密密的草簾,身下墊著厚厚的乾草,有太陽的時候,我們就出去溜達,寒冷的時候,就吃著主人用玉米煮著的草料。

就這樣,我無憂無慮地成長著,成長的我,也漸漸發現作為鬥牛的與眾不同。比如春天,母親要去犁田。那是初春,天氣還寒冷著,田坎上的桃花,才剛剛吐蕊。母親被主人牽著,套上木枷,拖著鐵犁,在泥濘的水田裡一趟又一趟地來回。主人的田可不是一丘一塊,有一大壩哩,而我的母親,要耕耘整整十天。我很奇怪,看上去比母親要高大威猛許多的父親,為什麼就不去犁田?我的這個想法剛一出口,就被父親厚實的身軀側撞了一下,我知道,父親是手下留情了的,但我還是被撞了幾個踉蹌。父親用十分低沉的語調對我說,要記住,我們是鬥牛,我們的天職,是戰鬥!我不明白戰鬥是什麼意思,因為我還沒有看見過戰鬥,但父親既然這麼嚴厲地說,我想,戰鬥一定是一件很莊嚴的事情,一定是一件比犁田更重要的事情。那天,母親犁完了所有的田,我們一家又相聚了。但母親把我帶上了一個更高的山坡,在這裡,我們可以看見村子,看見圍繞著村子的田疇。我看見了村子,看見了田疇,更看見了田疇上數不清的的黑影,那是我的同類,正如我母親一般在一趟又一趟地來來回回。母親用舌頭舔著我的臉,把她所看到的我爺爺的戰鬥故事,以及她所知道的我先輩們的戰鬥故事,輕言細語地告訴了我。於是,我知道了什麼是氣衝斗牛勢不可擋,知道了什麼是飛沙走石摧枯拉朽,知道了什麼叫一戰成名王者榮耀。母親說,孩子,你要明白,飛禽走獸皆有定數,春華秋實皆是使命,你和你爸,都是鬥牛,戰鬥,就是你們的使命,準備戰鬥,就是你們的初心。母親的話很溫柔,但字字千鈞如雷貫耳。我血脈僨張,撒開四蹄,向父親奔去。

張明華作品: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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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戰鬥,但父親只是告訴我,吃得胖胖的,養得壯壯的,戰鬥時就勇往直前撞,就力拔山兮挑,就算力竭腿軟,也要昂頭,向前,向前。父親雖然沒有經歷過戰鬥,我相信他所說的,一定是祖上的經驗。從此,日漸強壯的我模擬著戰鬥,山上我撞土坎,壩子裡我撞田坎,林子裡我就撞樹。小主人已經長大,成了一個帥小夥。他說,戰鬥不僅是你們牛家族的榮耀,也是我們人家族的光榮。人就是比牛聰明,父親教給我的是蠻幹,小主人卻訓練我的技巧。比如向前奔跑時如何及時轉彎,比如低頭猛撞時如何避開鋒芒,比如四角相絞時如何脫離,比如身軀並立時如何側擊。在主人的調教下,我似乎明白了,作為一頭鬥牛,該怎樣去戰鬥,該為什麼去戰鬥。我鬥志昂揚,渴望著一場真正的戰鬥!

張明華作品:鬥牛

那一年,我已經和我的祖上一樣高大強壯了。我的角也如彎月一般俊秀,我的頭也如樹兜一般飽滿,我的脖子也如楠木一般敦實,我的身軀也如石牆一般巍峨,我的牛腿也如大象一般粗壯。我和父親並立在山崗上,看見我們的,無不嘖嘖稱讚。就在我洋洋得意躊躇滿志之時,父親把我引導到一個更高的山崗,讓我知道了一個更全面的祖上。他說,我的祖上並不是戰無不勝的戰神,他的最後一役,不僅戰敗了,還因此丟掉了性命。透過父親的敘述,我看見祖上和對手在沙場上馳騁,當四角再次相絞角力時,祖上的右後腿把一塊鬆動的石頭蹬脫,失去重心的祖上跪了下來,此時的祖上正要拼卻死力昂頭一搏,對手突然發力,硬是把祖上挑翻轉了過來。斷了脖子的祖上四仰八叉,再也沒有站起來。那天,我腦海裡反反覆覆浮現的,就是這樣的畫面,我甚至還添鹽加醋地想,就在祖上被挑翻的那一刻,他的眼中是不是有流淌的淚水。當我迷迷糊糊回到家時,主人們卻慌亂地往外奔:原來,我的父親,在與我分手之後,從高高的山崖上跌落,摔死了。

冬天,母親也死了。她是被殺死的,用來犒勞前來參加小主人婚禮的賓客。臨死前的母親沒有掙扎沒有反抗。主人牽著她,她就跟著走;主人用繩子綁她的腿,她就任由主人捆紮;一圈人擁上來要把她翻倒,她就順勢倒了下去;一個莽漢走過來拿刀在她的脖子上鋸,她就順順從從地讓他鋸。當那一腔熱血就要流盡時,我看見母親奮力昂頭看我,她的眼睛血紅血紅的,一行淚水,宛如山坳裡的清泉,汩汩流淌。後來,他們剝下母親的皮,用細竹撐開,懸掛在路口的柿子樹上。好長一段時間,我不從那裡經過,我怕母親那赤色的肉身,會從路坎的石縫裡蹦出來,更害怕她再用那僵硬的舌頭,舔我的臉。

張明華作品: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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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轉眼又到了正月。初四那天,主人們把我喂得飽飽的,然後在我的身上披掛上五顏六色的毛氈,毛氈上還插滿了三角形的彩旗。一聲炮響後,鑼鼓齊鳴,主人們簇擁著我,向野外走去。朦朧的我突然明白,這就是要去戰鬥。戰鬥,是我的初心,也是我的宿命,是我先祖的榮耀,是我父親的等待,更是我這麼多年的渴盼。我興奮了,昂著頭一路向前,把那些獵獵戰旗和喧天鑼鼓,都拋在了身後,只有老主人和年輕主人,在我的左右狼奔豕突。

河灣的四周,聚滿了人。河岸上是人,田坎上是人,山坡上也是人,數也數不過來。只有河灣的窪地是空落的,我想,那一定就是我的戰場。果然,就在我衝進窪地豁口的那一刻,從另一端的豁口裡,也衝進了一頭牛。我沒有時間打量他,但我眼睛的餘光告訴我,他和我一樣強壯,一樣渴望戰鬥。起初,我還聽到人們的轟然吶喊,還聽到鑽天的炮竹在空中炸裂,還聽到鑼鼓在四周亂敲,但當我埋頭奮蹄拼死向前時,我只聽到我背上的戰旗獵獵作響。我埋頭對準對手撒開四蹄,對手也埋頭對準我撒開四蹄。轟!我們撞上了!我感覺到頭顱麻木,脖子如壓縮的彈簧,腹背的肌肉也如過電一樣亂顫。我們四角絞住了。我聽見了頭上的角劇烈摩擦所發出的咔嚓聲,我聽到了我們拼死發力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聽見了我們雙方如戰鼓一樣砰砰擂響的心跳聲。我砥礪向前,他後退,他砥礪向前,我後退。但不論是前進還是後退,我的四條腿,都死死地釘住大地,我絕不犯我祖上所犯的錯誤。這樣的相持真是要命,我覺得彎角就要折了,脖子就要斷了,腿腳就要軟了。而這時,我突然明白,父親其實不是從高崖上跌下摔死的,他是自己從高崖上跳下跌死的,一輩子沒有戰鬥過的父親,是要把戰鬥的機會留給我,讓我在這個世界上,能夠驕傲地活一回!是的,一定是這樣的!這就是我祖輩曾經的戰鬥,這就是我父親等待的戰鬥,這就是我渴望的戰鬥,我是鬥牛,我要戰鬥!祖上正站在山崗上看著我哩,父親正站在山崗上看著我哩,母親的空皮囊也正在柿子樹上看著我哩,天助神力,我向前,向前,向前!對手在我的凌厲攻勢下連連後退,我趁勢一拐,擺脫了纏鬥,我的身軀和他並了排,但右角卡住了他的脖子。我趁著轉身的勢頭,用龐大的身軀向他撞去,同時,脖子一硬,狠命地向上一挑!哦,我輕鬆了,在我如箭一般射出的那一剎那,我回眸一望,對手正如慢鏡頭一樣,失足、騰空、翻轉、四仰八叉、倒地。我剛剎住車,人們就向我奔來,他們用繩子套住我的腿,企圖把我拉住。但我轉身了,我的心臟如發動機一樣上了最高轉速,我的鼻孔如排氣管一樣白煙直冒,我拖著一群人,再次向我的對手奔去。我的對手已經站了起來,剛才的那一擊,已經使他的鬥志崩潰。他無心戀戰只顧逃命,我腳下生風亡命追趕。剎那間,窪地裡飛沙走石。但我還是被人們的絆腳繩拉住了。當我喘著粗氣站定,我聽見了滿世界的歡呼聲,我的主人們把我團團圍住,把一桶一桶的米酒和一聽一聽的啤酒往我身上倒,我的年輕主人還騎在我的背上,手舞足蹈,語無倫次。

我知道,我贏了。

蒼天可鑑:作為一頭牛,我,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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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本期的話題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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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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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艾家 周登友 黃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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