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她是尊貴公主,不願嫁門當戶對的世子,只因對一農夫動了心

故事:她是尊貴公主,不願嫁門當戶對的世子,只因對一農夫動了心

我家公主雖是金枝玉葉,卻一生不得安樂

幼時她與親生的阿母分離,少時又墜落山間,吃了萬般苦

後來,她愛上一鄉野村夫,卻被告知她早就被指給了侯府的世子……

1

那曾是公主意中人的柳玉死了,萬箭穿心,死得慘烈且利落,除了一錢袋剝好的炒松果外,連半句話和一具完好的屍骨都沒法留下來。

自漠北迴來的探子將證實他死訊的書信,與那袋染滿鮮血的炒松果呈到公主面前時,她正儀態萬千地端坐在陛下賞與她的玲瓏殿裡。

天色暗沉,殿內點了長明燈和龍涎香,明明滅滅的火燭照在她那如玉的臉龐上,隔著縹緲的香霧,我看不見她面上的神情,只隱隱約約聽見她低低地笑了起來,末了說:“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這一年是昭景六十二年春,彼時乍暖還寒的三月比往年要冷一些,有時還能看見稀疏的雪花落在宮牆下那幾棵死氣沉沉的臘梅上。

公主在那年的二月初便被陛下許給開國功臣臨淵侯的嫡長子宋毅,三月一過就得拜堂成親了。

宋毅此人才貌雙全,風度翩翩,比起柳玉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漢陽內的小娘都對其趨之若鶩,闔宮上下都覺著她撿了天大的便宜,歡歡喜喜地忙碌著她的婚事。

她的皇姊三公主,更是笑得花枝招展的,日日都要在她耳邊說上一句:“這宋世子生得那樣俊俏,漢陽城內的小娘做夢都想嫁給他,奈何都沒你有福氣。”

“雖你是金枝玉葉,可他阿翁臨淵侯自還是少年郎君的時候就跟著父皇四處征戰了,身份地位要比旁的人高出不少,加上宋世子的阿母乃是聞名天下的書聖,大昭對文人墨客多有高看,你別覺著是下嫁了,入了臨淵侯府後可要收斂一些往日的壞脾氣,好好同那宋世子過日子。”

每每三公主這樣說,公主總是在貴妃榻上支稜著額頭看著她發笑。

可作為公主的貼身侍婢,我卻知曉她對嫁給宋毅這件事沒有半點歡喜之意。

為此待三公主走後,她也沒了說話的氣力,只是靠在起身坐到臨近河池的閣樓上,面無表情地瞧著光禿禿的池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2

柳玉本是一個孤兒,幼時染了病,遭人扔到山野裡又被一條野狗啃爛了一張臉,彼時之所以沒丟了性命,是因一名姓柳的農戶救了他。

後來他認那農戶做了阿翁,也隨他在大昭國內的一處鄉野莊子裡討生活。

那鄉野莊子沒個名,也離帝京漢陽甚遠,不過百來戶人家,窮苦貧瘠得厲害,且四周綿延高峻的青峰像巨大的屏障包圍著他,讓他依舊如同在窯子裡那般見不到外頭的凡世,於是有好些年,在他眼裡,莊子外是一個蘭溪郡,蘭溪郡外是層層疊疊的山,而層層疊疊的山外……依舊是山。

他還沒認那農戶做阿翁之前沒什麼姓名,那時但凡見著他的人都只管叫他狗雜碎。

農戶說是個人就得有姓名,於是給他取名叫柳玉。

玉字看起來文氣。

那些年月鄉野莊子多數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家破落戶,那幼時讀過幾本酸書的農戶想讓他破了例矩,成個如璞玉一般斯文儒雅的讀書人,等長大了就在莊子裡設個私塾當位先生,把個別農戶變成個別學士。

可山間的風厲害,把他吹得黝黑幹練,田間的穀子把他餵養得壯實敦厚。

而他雖生得一雙桃花眼,原先的模樣也猶如清風攬月,可初時被野狗啃咬過,一道猙獰的傷疤自眉宇橫插到眼瞼處,讓他的面貌全然變了樣,瞧著既沒半點屬於美玉的秀潤與儒雅,還多了幾分駭人之意。

3

十一歲那一年,農戶掏光了家底帶著他去蘭溪郡唯一的碑林書院求先生教他識文斷字,奈何先生見他生得可怖,嚇得連連後退許多步,死活不願收。

沒法識文斷字了,他便幫著農戶忙地裡的活,他有的是蠻力,地裡的活總做得有模有樣的。

當然他也不全窩在地裡,季春的時候會在後山挖竹筍,背個竹簍,拿上小鋤頭,鑽進竹林裡,等太陽落了水再大汗淋漓地回來。

季秋了,也知漫山遍野地找野果子去賣。入了冬,就跟農戶上山打野豬野兔子,農戶教了他一手好弓箭,但凡他能看見的獵物,都逃不過去。

十四歲這年,他的身量跟柳條兒一樣長得修長健壯。

有一日農戶忽的問他:“吾兒,你已快及笄,萬不得再這般無所事事,以後總要學個手藝有個營生才好,你想著,是當木匠還是瓦匠?”

大昭禮書裡記著兒郎十六是為弱冠之年,那會兒再過兩個年頭,他就得行冠禮了,屆時也該談婚娶。

可農戶都在田地裡,風吹雨打一輩子也不過得個溫飽。

木匠與瓦匠的收成要多一些,也相對要體面,往後好找妻。

然而柳玉卻脫口而出:“阿翁,兒想習武。”

比起木頭和瓦片,他更喜歡舞刀和弄槍。農戶素來尊重他,時年莊子裡來了位名喚滿堂霜的俠客,農戶狠下心,拿家裡養了許多年的牛去變賣,換了壺上好的酒漿玉面春。

末了帶著他去了那俠客的住處。

那劍客常年著一身鶴毛直綴,不過而立之年,一頂破爛斗笠遮住半張臉,若他不願抬頭,只能瞧見一節漂亮的下顎。那時他住在莊子的北邊,最好一口酒和最愛一把琴,但琴只是貼身帶著,酒品不佳,不過三杯準糊塗,糊塗了就在後山的桃林裡邊哀嚎邊舞劍。

那日人酒都到了,俠客難得抬了頭,看了看玉面春,又看了看柳玉,隨即狐狸一樣的眼睛眯了眯,問柳玉說:“習武不比習文,艱辛得很,你能吃苦不。”

柳玉點了點頭。

俠客又問:“習了武你想做什麼?”

他想了想:“除卻傷天害理的,能做的我都會去做。”

話已至此,俠客收起酒,讓他磕了頭認了師。

自那以後,他便踏上了習武之路,而後來他才知道俠客會的不只是劍和琴,還有槍和刀,乃至騎射博弈與女紅。

而劍俠興許是覺著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自他喊了一聲師傅開始便對他很是傾囊相授,他是知好歹的主,以至每一招都有在勤勤懇懇地學。

後來一晃三年過去,他學會了俠客的所有本事……包括女紅。

俠客樂得厲害,放人時說:“你也別覺著繡些花啊草啊,補補衣物這些事娘們唧唧的,日後若尋不到活兒,靠著給人縫補也能餬口。”

他只覺得是鬼話,哪些人家會請個身姿魁梧的兒郎縫補衣物?

4

出師之後,他在蘭溪郡一戶胡姓人家那兒做了個看大門的,雖有時也得幫著府裡的婢女老媼做些灑掃的活,但東家不嫌他樣貌醜陋,月銀算下來足夠讓農戶不必再為了幾口吃食而折騰得渾身疼。

且他有眼力勁,在一次不費吹灰之力就生擒了下九流的盜賊之後頗受東家的喜愛。

只是年月猶如白駒,晃眼他就十九了,早過了該找妻子的年歲,郡裡的兒郎早在十六出頭就娶了親,到了他這年歲,孩兒早已會喊人。

偏他還是形單影隻的。

實則農戶也曾替他請媒娘說過親,他也是相過幾個小娘的,奈何那些小娘們見了他,都驚懼得不可方物。

5

他知自個兒樣貌可怖,同農戶說:“此生兒不娶妻也無妨,左右有您陪著,時日總不會太差。”

農戶笑他蠢笨,直言:“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若老頭兒我明日就死了呢?”

昭景五十一年初,農戶的話應了驗,猝然仙去了,屍骨就埋在山頂的梨樹前。只是在嚥氣之前,他流了淚,說他少時心繫一人,那人紅顏薄命死得早,後來他便打消了婚娶的念頭,以致孤苦伶仃一世,再後來走了大運救了柳玉才不至於落到死了也無人知曉的地步。

他讓柳玉不管如何,也要找個妻。

他說:“兒啊,只……只要是個正經的小娘,是……聾子,啞巴都無妨。只要能生養,好……好歹在莊子裡能同你做個伴,若……若運氣好些,再為你生個兒,屆時你也老去,也好有個人能給你送終,老頭兒也能瞑目。”

柳玉擰緊了眉,應了聲好。

許是上天憐他連唯一親厚的人也沒了,於是讓他撿到一個小娘。

6

柳玉已然忘了撿到那小娘時莊子裡的天兒是如何的了,只記著他葬好農戶後自山頭下來就於相鄰的一處山腳發現她正直挺挺地躺在滿是沙石的地上。

青天白日,山腳赫然躺著個人著實讓他嚇了一跳。

他連忙上前去細細檢視,只見那小娘臉上血糊糊的,可以蔽體的襦裙早已破爛得看不出樣式和麵料,露出裡頭縱橫交錯的傷痕,一頭青絲更是裹滿了草根和樹葉。

他抬起頭看了看山頂,想著她應是從山上滾下來的,但荒山野地,一個小娘為何要到山頭去他便不知了。

後來他又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見人還有一口氣兒,便將其攔腰抱起,直往家中去。

到了自個兒的屋舍,他請來莊子中的一位老醫匠。

那小娘傷得極重,筋骨也斷了不少,醫匠整治了大半天后大汗淋漓道:“你小子打哪弄來的小娘?怎傷得這樣重?”

柳玉也不瞞著,直言:“山腳看見的,想必是自山頭滾落的,她如何了?”

醫匠鬆了口氣:“你若再晚半刻來尋老夫,她就救不回來了,此番老夫給她開些湯藥,你且一日三餐為她熬上一碗,十日之後她必醒來,百日之後也就無礙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柳玉自是知道的。

醫匠走後,他進了裡屋,躺在他榻上的人兒依舊像死了似的沒什麼動靜,但傷的地方都上了藥,裹了布條子。

他遠遠看著她,心想小娘家家的渾身是血的不體面,便緘默地打來了水,細緻地用打溼了的絹布去擦拭她的臉,一次次之後,原本乾淨的水變得渾濁,而她也露出了真實的面容。

那時窗柩外是蔚藍的天光,透過院子裡一顆棗子樹,淺淺投在她臉上。柳玉沉了沉眸子,只見那臉上的皮子白皙透亮,微蹙的眉是時下最受小娘喜愛的峨眉,且似染了最好的青黛,襯得飽滿的額也是細嫩得厲害,好似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破了似的。那鼻子小而挺,嘴也小,眼雖緊閉著,卻也能瞧出是杏兒的形狀,模樣竟是罕見的標緻。

他嘆了氣,把水拿去倒了之後又換了一盆乾淨的為她清理一頭青絲,身上他沒碰,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等她那一頭烏黑髮亮、柔軟光滑的青絲也乾淨的時候,太陽也落下了。

鄰家掌了燈,做起了吃食,晨時去山間放牛的老翁,到田裡作業的兒郎都回了家。

他去請鄰家李媼給那小娘換了身李媼的衣物。

那之後他也鑽進灶房煮了些清粥,罷了就坐在地上靠著榻腳睡了一夜。

第二日他向東家告了假,家中無人在,躺在榻上還未醒來的人總得有人照看。

7

那小娘在榻上躺了足足個把月,醒來的時候,莊子已經入了秋,田裡的稻穀熟了,和著果子的清香飄到山的那方去。

彼時柳玉做農戶打扮,正蹲在門口熬藥,嗆人的煙霧讓他咳得眼都紅了,聽到身後有動靜,他抬起耷拉著的頭顱,堪堪朝榻上瞧了一下,就看見她正木然地坐著,雙腳曲起,細細的手兒抱著膝蓋,一臉驚恐地看著他。

醫匠開的湯藥養了她很久,她身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為何,早先過了醫匠說她會醒來的時日,也不見她睜眼,那幾日柳玉又請來了醫匠,醫匠瞧過只百思不得其解,說她脈搏也平緩得很,因是該醒的,但因何還昏著,他也不解。

連醫匠都沒法子,柳玉便想著再等一等,興許她內裡虛得很,需要繼續調養生息呢?這一等等了十來日,這日當真是醒了。

他鬆了一口氣,恰在此時藥爐裡的藥熬好了,他直起身向她走去,但不料嚇著了她,只見她瑟縮著往後退了又退,直到單薄的背抵著牆壁,一雙眼蓄滿了淚,怯生生的,好似被獵人揪住的兔兒。

他忽的才想起自個兒那駭人的模樣,連連別過臉去道:“你莫怕。”

他自小便不大愛笑,也不大愛說話,一句你莫怕之後便沒了旁的言語。後來見她仍有懼意,也仍不說話便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退得差點將他摔了個狗吃屎,因腳後跟撞到門檻兒了,好在一個踉蹌之後他穩了穩身軀。

他把熬好了的湯藥倒出來,再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又從陶罐裡拿了一塊他一直捨不得吃的蜜餞兒說:“這藥苦口,你就著蜜餞喝。”末了不等她反應,他就退出門去了。

那之後,他仍每日都會緘默地把熬好的藥和一塊蜜餞兒,或是些能填肚子的吃食放到那小娘的跟前,可裡屋卻不怎麼踏進去了,白天就在院子裡劈些柴火修建院牆,夜深了就跟家養的幾隻雞宿在一起。

直至有一日,莊子裡落起了大雨,養雞的棚子漏了水,他身上單薄的深衣溼了個徹底。初秋時節,夜裡寒涼,他被凍得有些發懵,正昏昏欲睡之際,見她膽戰心驚地拿著油紙傘來到他跟前。

他問道:“是有什麼難處需要幫襯嗎?”她卻搖了搖頭,末了指了指亮堂的裡屋,他才知她原是叫他進去避雨。

8

那小娘不會說話且沒了往昔的記憶,是又十來日後才知曉的。

那會兒她已經全然好了,藥也斷了去,再不似先時那般懼怕柳玉了。

只是每每眼神同他的撞到一起時,仍會慌張。

柳玉也不說什麼,有一日他瞧著向東家告的假也要盡了,得回去當差,便在午間用膳時問了她:“在下柳玉,小娘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勞請一併告知,在下好去你家中報信。”

她卻低垂著眉不說話,顯出一派楚楚可憐的神情。

他只好又道:“在下還有差要當,小娘這些時日流落此處,怕是家中阿翁阿母,兄弟姊妹已經急瘋了去。”

話落他心下有了些盤算。

她醒著也有好些時日,那些時日中他與她同吃同住,瞧出了些端倪,驚覺她不吃粗做的麵食,在莊子裡頭算是上等的饅頭烙餅,她每每吃了準得被噎得面紅耳赤,一些醃菜也是嚐了一口之後就將將吐了出來,清粥倒是吃一點,而李媼的粗衣穿在她身上,更害她出了些紅疹。

柳玉想到她家中是有些錢財,她應是被錦衣玉食養大的小娘。

那時莊子四周除了山便只一個蘭溪郡離得近,郡裡有錢的人家實則也不多,細緻尋一尋的話,興許能尋到她是哪家的女眷。

後來他便真的著手去問了問,但拿了她的畫像,一番時日下來,那些個有錢的人家都說沒有丟過女眷。他只好又來問那小娘,彼時她倒有了反應,只是咿咿呀呀慌慌忙忙地比劃著,模樣可憐又蠢笨。

柳玉瞧了半日才知她是說不了話的,驚訝之餘,再一次把老醫匠請到家中來瞧了一番,這一番卻是瞧出了她那嗓子似是被餵過黃連散。

這黃連散是啞藥,一般都是富貴人家拿來懲戒犯了罪的下人用的。

柳玉不知何人對她用了那樣重的刑。

而聽了醫匠的話,那小娘又比劃了一番,可見他仍不懂何意就愣了,之後她急忙用蔥白細長的手指沾了水在桌案上寫寫畫畫,再呃呃呃的,示意他看一眼。

可是那時他還不識字,沉聲道:“在下未曾讀過書。”

她臉上期待的神情剎那間隱下去了,柳玉有些不忍,逐去取了幼時農戶東拼西湊給他採買來的一些筆墨。

末了讓她在上頭寫了些東西,他再拿去給劍俠看。

猶記劍俠看完她的字,先是恍惚了一陣,而後眉頭竟皺得緊緊的:“這小娘打哪來的?”

“山下撿的。”他說,見劍俠一臉凝重,問他:“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

劍俠卻只道:“這小娘想來也是個讀過多年書的,且她的先生非一般人,她這手字寫得既柔又剛,似磅礴的山洪,又如綣繾的行雲。”

柳玉連字都識不得,哪能懂得什麼磅礴綣繾,問他是何意思。

劍俠才說:“她寫的那些原意是她也忘了自個兒是誰,家在何方,家中還有何人,又因何會落到山腳去。”頓了一下,劍俠又語重心長道:“柳玉,這小娘你還是儘快送走的好。”

柳玉想著也是,畢竟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實有不妥,但他幼時也遭了天大的劫難,若不是農戶救了他,他早就暴屍荒野了。

他不忍心讓那小娘沒了去處,只好邊將她留下,邊託常年在外走南闖北的商販在外頭的城池打聽一下。

後來他同那小娘又在一處過了些時日,鄰里都知曉他撿了個小娘回來,紛紛來瞧,當瞧到小娘那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時紛紛憐惜得很,說老天不公,竟讓她吃了從山上滾落的苦。

莊子裡的人都良善,但凡有些什麼吃的都要給那小娘送去一些。

只是柳玉瞧她同人相處卻沒個姓名不好,便向劍俠討了個喜字贈她,說是在她尋到阿翁阿母之前,就叫她喜娘。

她歡喜得很,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一般。

可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晃眼又過了三年,在這期間,柳玉成了她最親厚的人。

他常會在閒暇的時候領著她去山野走一遭,同她說山野的四季是什麼樣,雨打在熟透的果子上會怎麼樣,簷下的燕兒每歲寒冬都會飛走,等入了春就又飛回來,也說他在窯子裡的事和農戶,她聽得細緻,驚覺有趣的地方就看著柳玉輕輕地笑,驚覺傷懷了就吧嗒吧嗒地落淚。

再後來柳玉用攢了多年的銀錢給她找了幾個頂好的醫匠看啞疾。

或休沐的時候帶她去郡裡,有一年得知有從遠處城池而來的戲班子到蘭溪郡歇腳唱曲兒,他帶著她去聽了一出將軍令,給她買了一個糖人兒。

那時他打心裡覺得她是大戶的女眷,但在見她如孩童一般聚精會神地聽戲,接到他遞過去的糖人兒仿似接到了不曾見過的稀罕物似的,流出驚奇的神奇又忍不住疑惑。

9

那喜娘也是知好歹的主,每每柳玉去當差的時候,她都會學著幫他漿洗衣物,灑掃屋舍,再者烹些吃食。就是笨拙得很,灑掃的時候摔了腳,漿洗的時候把柳玉唯一拿得出手的衣物弄到河裡去了,有一日烹煮清粥,燒了灶屋,被弄了一身黑,害怕得直落淚兒。

柳玉卻只是笑了笑,末了用粗糙的手去擦她頰邊的灰,同她說:“無妨。”

然而關於她是誰這件事仍沒有個說法。

又有一年,李媼同柳玉說:“興許喜娘的家裡人都死絕了,畢竟是亂世,外頭一直在打仗,你不如將她娶了去,跟她舉案齊眉一輩子,別再想著尋她的身世了。”

“這人世間的事兒啊,向來說一個持之以恆,你若再尋下去,總有一日會尋到,屆時人被接走了再不回來,你難道不會不捨?”

李媼說完這話,喜娘正好從屋舍裡出來,院子的棗樹在她頭頂上方,天光從葉間穿過,撒了她一身。

她身上穿的是柳玉那年用月銀採買的曲裾襦裙,裾是水青色的,襯得她盈盈一握的身姿更是曼妙得緊,也更如天仙一般好看。

柳玉看得痴了,忽的想起她來莊子的第二年冬日,那時莊子下了大雪,他穿得單薄,在當差的路上為了救起落了水的老翁染了風寒,病倒了幾日。

那幾日都是她在身旁,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湯藥,又一遍一遍地用布巾沾了涼透的水為他散熱。

因怕他燒死去,她那蔥白的手指都凍紅了也不敢停歇,冬日水裡冰冷刺骨,他於心不忍,迷迷糊糊抓住了她的手腕,說了句無妨,她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那滾燙的淚珠兒砸到他臉上的傷痕上,有著灼熱的痛感。

可散了熱之後他又直髮冷,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也不見好,也不知何時只覺她鑽進被窩裡,緊緊將他抱了抱。

農戶留下的屋舍,後來被他分成了兩間,喜娘睡在裡間,他則宿在外間。她怕黑怕得緊,每每夜深了總得點上一盞燈才敢睡下。

夜夜年年皆是如此,直至後來他已經習慣了自她屋內透出來的燈光。

他活了許多年,那剎那才知何為動情,想著自個兒自是捨不得她走的,但世人皆有命數,他斷然不會去左右她的歸途,只是在那之後他對喜娘更好了,郡裡的首飾,胭脂和衣裙,但凡瞧見覺著適合她的都會攢錢給她買上。

他又深知她愛吃炒熟的松果,便常採買上一些,可松子的殼難去,她的手細嫩如骨瓷,想來是剝不動的,於是他就在當差時,蹲在大門內一顆一顆地把松果肉剃出來再送到她面前。

只是她低著頭接過他遞過去的松果卻沒吃,他問道:“為何不吃?”

她抬起頭時眼中有了光,在紙上寫道:“郎君同妾非親非故,卻對妾這樣好,妾實是無以為報。”

同她朝夕相處多年,為了知她心中所想,柳玉愣是找劍俠習起了字。那一年他已然可以看懂她寫的東西了。

而見她所寫,他猛地一愣,她卻繼續寫道:“李媼日裡同妾說了,說郎君雖模樣駭人了些,卻是個好兒郎,能善待妾,若是妾願意,可留下做郎君的妻。”

柳玉定定的將她瞧著,她垂眸又在紙上寫了一句:“妾會流落於此數載卻無人來尋,想來家中真如李媼說的一般死絕了也有可能。”

柳玉驚了一下,惱恨自個兒那日不該同李媼說起她的事兒,讓她聽到了家眷可能死絕了那檔子渾話。彼時怕她傷情,他著急忙慌說:“李媼只是隨口那麼一說,你,你莫往心裡去……”

他還想說什麼,只見喜娘又動了筆:“妾不覺郎君的模樣可怖,妾也願做郎君的妻,郎君可願將妾迎娶入門?”

他幾乎魔怔了,許久許久,才喃喃道:“在下只怕耽誤了你,哪有不願的道理。”

10

時年他請來不大讚同他那樁婚事的劍俠充當喜娘的長輩。

他說娶親一事非同小可,便是喜娘沒有阿翁阿母在身旁,也總得按著規矩來。後來莊子裡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來幫襯他,有人掛紅綾,有人織嫁衣,也有人將養肥了的雞鴨魚殺了,烹成美味的佳餚,而他則拿上阿農戶留給他的那一對雕著荷花兒的金鐲子,備上四書六聘向喜娘提了親。

成親的日子挑在了來年的春日。

即要成為人妻的喜娘歡歡喜喜地學起了料理家事,也學會織布的好本事,灑掃屋舍時再不會摔了腳,烹煮出來的吃食也越發可口了。

只是柳玉不大讓她做那些粗活,他總說她那雙手生得好看,斷不能讓柴米油鹽給糟踐了。

喜娘笑他傻。

這一年柳玉想成了親之後就不去蘭溪郡裡當差了,回莊子把農戶的那塊田收拾收拾,種些稻,再種些果子,屆時跟喜娘過起男耕女織的日子。

這樣的時日後來確實也過了許久,直到昭景五十六年春,他同喜娘成親前一日。

那一日他向東家辭了行。

東家知他就快要娶親,贈了他一套金絲纏珠的新娘頭面。

回去的路上他一遍遍想著喜娘戴上它時的模樣定比畫上的仙子還要美,可他剛回到莊子,馬兒才停了腳,就看見李媼家的小孫兒急急從他那兩進的破落屋舍裡出來,眼睛紅紅的,似是哭過。

他正疑惑,小童就到了他跟前,帶著哭腔說:“郎君,今晨喜娘不慎落了井,雖被我阿翁及時撈了起來,也請了醫匠整治了,可這都快要一炷香過去了,也不見人轉醒,你快些回屋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