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與郭敬明:無論是叛逆的,還是諂媚的,最後都歸順了時代

韓寒與郭敬明:無論是叛逆的,還是諂媚的,最後都歸順了時代

佛祖說,你看這燈芯紫青相纏,燃盡了,這代人的故事就結束了。

上高中前,韓寒喜歡騎一輛女式腳踏車遊蕩在縣城小巷,速度極快,人送外號亭林鎮最速男。

去松江二中讀高中第一天,黑瘦的他站在講臺前說:

我是韓寒,韓寒的韓,韓寒的寒。 從此以後,松江二中寫文章的,我稱第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

教室一片歡騰,笑聲滿是嘲弄。

第一節語文課,韓寒告訴老師,說自己的語文全班最好是謙虛,準確來講是全市最好。

韓寒父母因此被請到學校。韓寒被要求道歉,韓寒不從,母親大怒,要他滾出去。

他就拎著書包在地上打滾,一圈一圈滾了出去。

此後,松江二中老師對韓寒都有點打怵。

他叛逆好鬥,常在教材中挑錯,以此和老師爭辯。

同學拍手稱找得好,韓寒反諷:你們怎麼不敢指出?這就像見死不救,源於人性懦弱。

他在桌上碼書成牆,遮擋老師視線,然後偷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書,一本接一本。

晚上回宿舍,他常和鄰鋪室友說,“全世界用漢語寫字人裡頭,錢鍾書第一,我第三。”

室友顧不上問誰是第二,一臉茫然地問:誰是錢鍾書?

1998年冬日某夜,教室內的電視放《新聞聯播》,錢鍾書去世了。

韓寒霍然起身,走到電視前,盯了良久,轉身對班上同學說:以後這個世界上寫文章,我就是第二了,前頭只剩個李敖。

那年他高一,曾因得疥瘡回家養病一週,期間寫了《求醫》,這也是他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初試稿件。

第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正逢高校擴招,一等獎獲得者保送名校。

大賽評委作家葉兆言心裡沒底,“很可能辦這麼一屆就黃了。”

大賽總幹事李其綱,已做好心理準備:很可能最後一篇像樣的文章也找不到。

那是八零後第一次正式登場,之前他們被稱為小皇帝,小太陽,溫室的花朵,垮掉的第一代。

16歲韓寒,寫了那篇《杯中窺人》,開篇就提民族劣根性。

他一舉成名,退學出書,《三重門》暢銷全國,他風中獨行,猖狂自傲。

2000年,他上央視《對話》,學者嘉賓主持圍成半月,像拯救失足少年般勸韓寒。

韓寒舌戰全場。他不願盲信任何規則。

那一年,18歲的郭敬明還在四川自貢富順縣讀高三,但已學會如何適應規則。

他也曾如韓寒般叛逆,吵架摔門,張揚走路,但上了高三後,開始眉眼順和,上學放學總是揹著書包貼著牆根快快地走。

連和老師同學講話,他也要反覆斟酌怎樣說得優雅得體。因為老師的評價能影響保送。

他做夢都想去上海。他說他根在上海,那裡藏著他的迷走神經。

朋友告訴他,復旦的錄取通知書外觀像結婚證書。他回:復旦我愛你請和我結婚。

他寄望用新概念大賽改命。

他仔細研究了前兩屆獲獎者文風,寫了7篇文章,每篇寫滿5000字,然後買了7本《萌芽》雜誌,剪下7張報名表。

同學冷嘲熱諷,一定要拿個獎回來哦,如果沒拿到會笑死人的哦。

七封信從四川小城出發,輾轉著向上海前進。

那盞油燈中,兩根燈芯也糾纏生長。

一根纏滿開明思潮最後的銳意,一根吸滿九十年代沉積的慾望。

郭敬明獲得了新概念一等獎,但那屆取消了保送獎勵。

2002年,他高考作文失利,沒去成廈大,但總算去了上海。

他提著行李箱下飛機,找地圖研究怎麼坐地鐵到上海大學寶山校區。打車要300塊,完全不敢想。

到了學校,滿眼都是私家車接送的本地生。同齡人拿著可樂帶著墨鏡有保姆伺候,名牌滿身。

他讀影視編導專業。老師開學就提要求:每個人都要買一臺相機,一臺DV,一臺高配置電腦。

他猶豫一星期後,撥通家裡電話。電話那頭,母親有些猶豫:這些東西是學習要用的嗎?老師說得買,是吧?

過了足足一個月,母親才把那筆錢寄給他。他說,他一直沒問那筆錢到底怎麼來的。

同一年,韓寒去北京闖蕩,住在望京西園附近。

那年北京還沒五環,後海還沒幾家酒吧,沙塵暴常像狂徒般掃蕩城市。

韓寒站在高樓窗前,說他孤獨得像只馬桶搋子。

他把《三重門》版稅全砸到賽車裡,幾個朋友組建了極速車隊。

一年後,他參加全國錦標賽。

大車隊車手,從他眼前開過,腳踩油門,噼噼啪啪,排氣管霸氣做響。

他一踩油門,也噼噼啪啪,但那是車破,排氣管掉在地上的聲音。

第一年比賽,韓寒第一個賽段就掉溝裡。圍觀者拼命鼓掌:再翻一個!再翻一個!

和他一起玩的賽車圈朋友都有錢。有朋友見他居無定所,想用800元每平價格賣他一套二環邊房子。

韓寒拒絕了。儘管他賬上還有幾萬塊,但那是準備買賽車輪胎的錢。

2005年,韓寒開部落格。內容框和賽道並無分別,都是狂飆,他鋒利如昨。

他的筆戰名單排成長列,餘秋雨、陳凱歌、陳逸飛、白燁、陸川、高曉松以及他曾經崇拜的李敖。

什麼壇都是祭壇,什麼圈都是花圈,他在自己的音樂專輯《18禁》裡說:沒有偶像的年代,萬物一年被淘汰,人們禮尚往來,內心卻很壞。

最後,他把目光聚焦公共事件。

他在部落格上討論地震重建、三聚氰胺、公路換牌,媒體稱他“青春公民”、“意見領袖”、“中國新一代的希望”,甚至有雜誌打出標題:選韓寒當市長。

陳丹青評價韓寒說:

在他這個年齡,看世界看周圍,看國家發生的事情,他能說出自己的意見。通常我們在談國家大事的時候,有一套語言,到他這一代,終於這套語言的套路沒有了,完全是個人的語言在談國家大事。

後來,他創辦雜誌《獨唱團》。

這本僅存活了一期就被打成紙漿的雜誌,首日銷售量過10萬。羅永浩、周雲蓬、石康等人都曾為第一期雜誌供稿。

2008年,韓寒部落格已超五億訪客。人們習慣在大事件發生後,去看韓寒怎麼說。

梁文道說,那時候的韓寒再寫幾年,就有可能成為魯迅。

郭敬明比韓寒做雜誌早了六年。

2004年,他生日那天,他成立了“島”工作室,並擔任《島》系列雜誌主編,先後發行了十本雜誌。

因為他的網名第四維,新生代稱其為四爺或者小四。

就像韓寒毫不掩飾鋒利一樣,郭敬明也毫不掩飾拜金。

他構架的平行世界,像浮華的幻夢,滿足少年們對社會想象。2007年,他的《最小說》單期銷量達80萬冊。

2009年,郭敬明花掉九位數人民幣買下汪精衛四姨太的舊居。

那是上海市靜安區三棟聯排別墅,屋內牆壁上鑲嵌著浮雕,會客室垂著巴洛克式吊燈,四周都是名貴古董。

僅是礦泉水便備有四種,全部進口,按礦物質比例、水源地不同而區分。

郭敬明喜歡窩在沙發裡,翹起腿,審視他的小世界以及小時代。

他覺得韓寒式的憤怒無意義:

就算你喜歡韓寒,崇拜韓寒,但是如果這個國家13億人都是韓寒,你覺得會好嗎?每個作家都變成韓寒那樣,是不會好的。

燈芯燃得正旺,火苗忽明忽暗。

郭敬明的貴人是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副社長黎波。

他幫郭敬明登作家富豪榜、進作協、上《紐約時報》、處理抄襲醜聞。

他說,是各種合力造就了郭敬明,他趕上這麼一個時代,其實他自己什麼都不是。

2008年,《藝術人生》邀請郭敬明採訪藝術家黃永玉。

節目尾聲,黃永玉送了一幅字給郭敬明:五鹿嶽嶽,朱雲折其角。

郭敬明在部落格上大書感動,將他與黃永玉形容成忘年之交。他以為這是被圈子接納的證明。

不久後,《深圳商報》記者去探訪黃永玉,採訪間隙提到郭敬明,記者問:您是不是很喜歡這個小輩?

老爺子想都沒想,毫不留情地否認:沒有很喜歡他,一點也沒有。

他擠不進那個世界,只能沉溺自己修建的世界中。幻夢講多了,真假已分不清。

華服裹著倦容,夜宴擺著乏味,他提早了許多年就開始恐懼衰老。

他每天喝燕窩,吃各種藥丸,試驗各種抗氧化食品,比如喝多種水果蔬菜榨成的汁。

28歲那年,他立下人生的第一份遺囑,並每半年進行一次修改。

2011年,他第三次成為中國作家富豪榜首富,在福布斯中國名人榜中排名第52位。

他的公司最世文化,在青春文學市場佔據75%份額,那年,他的《小時代》也搬上了大銀幕,沉積的慾望終於燃燒至最旺。

2013年《南方週末》授予郭敬明“中國夢踐行者”稱號。

獲獎理由是:他把握了大時代中的小機遇。憑藉他的機敏和才具、勤奮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小時代。

郭敬明為了這個獎項特意從羅馬趕回國內。

領獎時他意氣風發:

“很長一段時間,我心裡一直以為南方繫心中的少年英雄是另外一位,而我正好是他的反面,但今天沒想到是我。今天把這個獎頒給我,我覺得很有趣。”

他口中的少年英雄,那時正處於人生低谷。

此前一年,韓寒和方舟子爆發大戰,韓寒深陷“代筆門”。

戰爭結束,他依舊滿心疲憊,一次受訪時他說“這個世界是根本不在乎一個人的清白和委屈”。

他倒數第二篇部落格,是轉自他的小說《1988》段落:

我對流沙說,讓風把我吹走吧。流沙說,你沒了根,馬上就死。於是我毅然往上一掙扎,其實也沒有費力。我離開了流沙,往腳底下一看,操,原來我不是一棵植物,我是一隻動物,這幫孫子騙了我二十多年。

此後,他不再關注個體與社會的衝撞,而只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2014年,韓寒的電影《後會無期》上映。

他上《快樂大本營》為電影宣傳,粉絲們痛心疾首:你變了!

韓寒隨後迴應:我不在乎。

故事太漫長了,以至於到最後都丟失了框架。人們已想不起遙遠的開頭,也只能被新字句潛移默化。

2016年,郭敬明的幻夢開始坍塌。

最小說系列銷量嚴重下滑,年虧損達到千萬;電影《爵跡》製作成本1。5億,票房最少要5億才能回本,但《爵跡》最終成績僅為3。8億。

在《爵跡》路演的最後一站上海,他哭著問:

“是不是因為我叫郭敬明,所以做什麼都是錯的?是不是隻有我死了,你們才不會罵《爵跡》?”

資本曾像潮水一樣向他湧來,又以同樣的速度收斂而去。

時代收回了給予的財富,也收回了給予的鋒利。

韓寒開始反思偏激,反思退學,反思往事。粉絲說他不再鋒利,他說:

“在大家的心目中我是一個翩翩少年,提著一把大寶劍,要去改變世界。但是,寶劍難道不要錢嗎?…商業也是才華的一種,很多有商業才華的人是真的在改變世界……

燈芯燃盡了。無論是叛逆時代的,還是諂媚時代的,最後都歸順了時代。

這是每一代人都必經的輪迴,從登場的自信,到中場的迷幻,再到尾聲時的領悟。

所不同的是,這一代人開場過於意氣風發,中場過於高低錯落,以至於尾聲也過於刻骨銘心。

2017年,韓寒為一款名為《使命召喚》的遊戲拍攝短片。

這款廣告影片的名字叫做《天賦是殺不死的》。片中,韓寒一人分飾三角。

導演韓寒拿槍對準了作家韓寒和車手韓寒。

隨後三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