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對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處理值得誇耀嗎？

原創塗洋洋循跡曉講收錄於話題#蘇聯8個

｜循跡曉講·用文化給生活另一種可能

｜作者：塗洋洋

｜配圖/排版/校對：循跡小編

｜全文約7000字閱讀需要20分鐘

去年年初的時候，澳大利亞因為一場大火，某些自媒體宣揚我國大興安嶺大火滅火時候的英勇，但這種宣傳，卻刻意隱瞞了大火蔓延的重要原因。

同樣，在蘇聯處理核事故的問題上。蘇聯救災官兵視死如歸的確令人敬佩，但不去分析事故的原因，將這場糟糕的核事故處理作為正面例子來宣揚，也不應該。

｜本號關於福島核廢水文章下的留言

｜一些媒體關於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科普”影片

｜INES關於歷次國際核事件分級表

時至今日，當日本宣佈福島核廢水將於兩年後排放後，又有人拿蘇聯“不惜一切代價”處理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當做正面典型，筆者不知道這些人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故意不說。

事件起因

核電站和原子彈的區別在於“可控”，“可控”的手段是利用石墨減速棒去吸收多於的中子。鏈式反應中，1箇中子反應會產生3箇中子，如果不加控制反應會越來越劇烈。

中子多了，就讓石墨減速棒插入反應堆芯深一點，吸收中子，讓反應慢下來；中子少了，就讓石墨減速棒拔出一些，增加中子，讓反應快一些。減速棒插拔的過程必須實時監控，反應熄滅還好，要是反應停不下來就會發生大事。

｜HBO《切爾諾貝利》的劇照

1986年4月26日星期日，當地時間凌晨1點23分47秒（0時區：25日22時23分47秒），因操作不當，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4號核反應堆功率在短時間內災難性地激增至最大設計負荷的約10倍，導致蒸汽爆炸，撕裂反應堆的頂部；由於反應堆為最早期的核能電力系統，只設計了單一的防護層，不像後來的核電站，在反應堆外還建有安全殼，所以4號核反應堆堆芯立即直接暴露於大氣中，釋放出大量的放射性微粒和氣態殘骸（主要是銫-137和鍶-90）；隨後空氣中的氧氣與超高溫核心中的1，700噸可燃性石墨減速棒接觸，燃燒著的石墨減速劑加速了放射性粒子的洩漏，放射性粒子隨風跨越了國界。

｜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發生後，歐洲地區輻射值示意圖（1986年4月）

｜切爾諾貝利事故後，歐洲受輻射汙染的地區

造成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簡單一點說就是：工作人員違規操作，高溫下碳棒和水蒸汽反應C+H20=CO+H2，產生的大量氣體掀翻了屋頂。之後就是碳棒燃燒。這些反應的產生熱空氣透過對流讓放射性粒子竄至高空，然後掉落到了歐洲。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4號反應堆的功率會突然激增呢？

時任蘇聯科學院通訊院士西多連科曾向記者談話時指出，事故是在核電站人員進行一項實驗時發生的，這項實驗的內容是如何利用渦輪發電機被關閉時，由於慣性旋轉所產生的電能。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

西多連科說，在此過程中出現了一系列粗暴違反操作規程：

其一，按規定，在反應堆的反應區內至少應有15根控制反應的控制棒，而在事故發生時只有8根。

其二，反應堆產生的蒸汽是供給兩臺渦輪機的。在關掉渦輪機時，自動保護系統會立即關掉反應堆。但核電站人員在實驗之前先切斷了這個自動保護系統。這樣，在關掉渦輪機開始實驗時，反應堆還在繼續工作。

其三，在此同時，還把蒸汽分離器的安全聯鎖系統也關掉了。西多連科說，這種作法宛如飛機要降落時，駕駛員卻不放下輪子。（來源：1987-03-13《人民日報》）

反應延誤

爆炸發生後，當地消防隊迅速出動趕去滅火，7點左右大火基本撲滅。

之後，電站管理者給基輔方面提交了一份“潤色”過的備忘錄。這份備忘錄描述了事故的大致情況，提到了四號反應堆的頂棚已經坍塌，同時給出了輻射值：電站里約為每秒1000微倫琴，市區裡是每秒2-4微倫琴。……而實際上電站的輻射值早已經達到爆表狀態。

｜普里皮亞季醫院醫生的回憶

在當地管理者的刻意掩蓋下，自4月26日一早開始，共有132人因出現嚴重的放射性中毒症狀被送往普里皮亞季醫院。他們中有消防員、操作員和工程師。

在消防車飛速駛來電站的同時，急救車也不斷將受傷的人拉往醫院，與此同時，克格勃切斷了城際電話線以防止事故相關資訊洩露到普里皮亞季城之外。4月26日夜間值班的工程師和工人們在早上被放回家中，他們收到嚴格命令不允許向外人透露任何相關資訊。

但四號反應堆中央大廳上方逸出的煙霧擴散至空中，在市內的公寓陽臺上便可瞧見，警察忙於封鎖通往電站的道路，電站發生爆炸成了普里皮亞季市民的公開秘密。

但究竟發生了什麼？意識到事態嚴重的人寥寥無幾。當天城裡還有七對新人在舉辦婚禮，他們在燃燒的四號核反應堆的陰影中盡情享樂。

｜記者伊戈爾·柯思丁拍攝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照片，這張照片也成為了切爾諾貝利最早，最出名的一張照片圖源於網路

而莫斯科方面得到的訊息是：

凌晨1點21分爆炸發生，四號核反應堆的頂部和部分牆體受損，爆炸同時引發了大火。火勢在凌晨3點30分被熄滅。25名消防員和9名工程師被送往醫院就醫，但醫務人員認為現在無需對核電站內的員工採取特殊保護措施或疏散普里皮亞季城內的民眾。

電站操作員正試著冷卻核反應堆，能源部正調查事故原因，評估事故後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4月26日，當莫斯科的部長專家們組成的委員會到達普里皮亞季，終於得到了真實的輻射值以及現場傷亡情況。晚上9點，4號堆再次爆炸。

直到這時，所有人才意識到撤離的必要性，但是，根據蘇聯1963年制定的政府法規，除非民眾每人已累計吸入約75倫琴的輻射，否則無法採取疏散措施。

目前的測量值顯示，人體一天的輻射吸入量為4。5倫琴。這距離75倫琴還很遠，並且衛生部副部長兼委員會高階醫官葉甫蓋尼·沃羅佩夫不願為下達疏散指令而承擔責任。

｜準備撤離的普里皮亞季居民圖源於網路

瓦列裡·勒加索夫院士（88年自殺）以一位科學家的身份，說服謝爾比納（蘇聯部長會議副主席，負責能源部，是委員會的負責人）。終於，4月27日，謝爾比納簽署緊急命令撤離。

當時，在達普里皮亞季城市上空不間斷播放著撤離廣播：

“請注意！請注意！由於切爾諾貝利原子能電站發生事故，普里皮亞季城內的不利輻射情況正在加劇。為確保民眾，尤其是兒童的絕對安全，有必要採取臨時疏散措施，將大家疏散至基輔安置點。已安排好大巴車來接送所有市民，4月27日下午2點開始進行撤離，屆時將有警察和市執行委員會代表進行監督。建議市民帶好身份證件、生活必需品以及食物以備眼前所需。同志們，離家之前，請務必關好門窗，關上電器、煤氣用具以及水管。請大家保持冷靜，有序進行臨時疏散。”

掩蓋真相

儘管有數萬人從普里皮亞季疏散至附近村落，但蘇聯政府還是拒絕向本國民眾和世界其他地區透露詳情。無論是電視、廣播還是報紙，甚至是烏克蘭的官方媒體，都對此次事故保持緘默。

但輻射是藏不住的，第一個拉響警報的是距切爾諾貝利1257公里之外的瑞典烏普薩拉附近的福什馬克核電站的放射檢測員。

｜圖源於網路

福什馬克的輻射控制官員克利夫·魯賓遜在4月28日早晨穿梭於電站各個區域後，於7點左右拉響了輻射警報。到了中午，該電站的工人已被疏散，其他電站的輻射水平經檢測也都已經超出了正常範圍。

瑞典核專家很快查明這些輻射是經由風從波羅的海另一側吹過來的。瑞典外交官聯絡了三家與核能有關的蘇聯機構，希望他們能給出解釋，卻都沒能得到迴應。

於是瑞典人失去了耐心，環境部部長布里吉塔·達爾發出宣告表示，隱瞞放射性物質洩漏的資訊是違反國際準則和協定的。

4月28日，星期一晚9點，蘇聯媒體終於打破沉默，發出了切爾諾貝利事件的官方宣告，此時已是事故發生後的第三天，距離瑞典在國內探測出高輻射也已超過了12小時。

在晚間新聞節目《時間》中，一位播音員用沉悶的聲音宣讀了蘇聯塔斯通訊社的新聞稿。

內容如下：“切爾諾貝利原子能電站發生了事故，一座原子能反應堆受損，政府正採取措施消除事故帶來的影響，給予受害者援助。相關政府委員會已成立，以查明事故起因。”新聞稿就這些，一切看起來都在控制之下，並沒有提到輻射值上升以及普里皮亞季居民撤離的訊息。

詭異的是，這條新聞播送完的當天和次日，沒有一家蘇聯報紙刊登這條新聞。

｜戈爾巴喬的回憶圖源於網路

由於蘇聯方面輕描淡寫，導致謠言四起。4月29日，美國合眾國際新聞社駐莫斯科記者盧瑟·惠廷頓發表報道稱，爆炸造成80人當場死亡，另有2000餘人被送往醫院。他還援引了一則對基輔某不具名人士的電話採訪，該人士還表示有10000-15000人已從普里皮亞季撤離。

事實上，前一項資料很顯然是一個過高的估計值，而後一項資料則遠低於實際從普里皮亞季疏散的人員數量。

但許多西方媒體採信並轉載了這篇報道。芝加哥證券交易所甚至迫不及待地做出預測——蘇聯農作物會受到大面積汙染，因此美國農作物出口將大幅增加以彌補潛在的糧食缺口。美國農作物不僅僅會出口到蘇聯，還會銷往北歐和東歐受到事故及放射性塵降物影響的國家。蘇聯方面對此忿忿不滿。

蘇聯記者弗拉基米爾·弗林，在4月29日跟隨蘇聯代表團一起到訪美國。看到美國主流媒體報道切爾諾貝利事故的訊息後，他感到既焦慮又惶恐。他認為事故會對蘇美間的合作帶來不利影響。於是，不久後，他在蘇聯媒體上發表文章表示，“蘇聯政府向民眾隱藏事故真相”這一說法十分可笑。

而此時蘇聯宣傳部門的領導則對切爾諾貝利事件閉口不提，反而在媒體上大量播發國外核災難的訊息。

蘇聯官方提供切爾諾貝利事故的簡短說明後，塔斯社發表報道稱美國也曾發生過許多事故災難，還提到了賓夕法尼亞州哈里斯堡外的三里島事件，以及紐約羅切斯特市附近金納核電站的事故。塔斯社稱，根據美國一個反核組織的記錄，美國在1979年共發生2300起核相關事故、故障或問題。

｜塔斯社 Tacc 圖源於網路

與塔斯社這些蘇聯媒體相反，在得知瑞典高輻射警報後，西方媒體首先播報了新聞。一些西方媒體最早用俄語和烏克蘭語通知蘇聯民眾做好輻射預防措施。

與此同時，克格勃工作人員還在不斷查抄傳單，他們認為那些傳單中含有“有關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影響的虛假資訊”。

直到4月30日，蘇聯重要的報刊媒體《真理報》終於打破沉默，在該日報紙第二版底部刊登了一則短小的事故宣告。宣告內容和4月28日塔斯社的宣告基本一致，但多了一些新內容，宣告指出鮑里斯·謝爾比納被任命為政府委員會負責人，並承認普里皮亞季的撤離工作，但把普里皮亞季稱為一個“定居點”，而不是“城市”。該宣告還向民眾擔保官方一直在密切監測輻射值的變動情況。

4月30日，蘇聯外交官向美國總統里根傳達了戈爾巴喬夫的口信，承認確有事故發生。

隨後，白宮副新聞發言人拉里·斯皮克斯告訴媒體：“蘇聯方面告訴我們，由於放射性物質發生洩漏，緊鄰事發地的人員已被部分疏散。輻射目前得到了控制，已探測到汙染擴散到了核電站的西部、北部和南部地區。汙染水平略超出標準範圍，但無須對民眾採取特殊防護措施。”斯皮克斯表示美國政府正在敦促蘇聯政府提供更多資訊。

｜1981年謝爾比茨基在一次會議上發言圖源於網路

4月29日，烏克蘭政府高層會議的前一天，烏克蘭克格勃的負責人斯特潘·穆哈向烏克蘭黨委書記謝爾比茨基呈上了一份簡報，概述了克格勃為這次重要的公共假期所做的準備工作。克格勃也調查了切爾諾貝利事故是否屬於人為破壞，並加強了對核電站其他區域及鄰近地區的監控，以防“危言聳聽的謠言或傾向性資訊的散播”。

4月30日，烏克蘭政治局召開會議研究當下的情況。當日會議的主要議程是討論5月1日將在基輔市區舉行的遊行活動。

烏克蘭的領導層與專家商量過後，決定繼續舉行遊行，但要縮短遊行時間、減少參加人數。按照傳統，基輔的十個地區都會派4000-4500人參加活動，而此次名額減少至2000人，而且參加者大多是年輕人。

｜當時的謝爾比斯基也帶著家人一起參加了遊行圖源於網路

謝爾比茨基希望烏克蘭高階領導們也能與家人一同參加遊行，包括他們的子女，以此告訴市民基輔安然無恙。

5月1日上午，《真理報》在報紙頭版打出了標語：“五一勞動節萬歲！國際工人團結日萬歲！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報紙第二版的最底部則刊登了政府關於切爾諾貝利及周邊最新情況的宣告。

宣告表示情況有所好轉，同時抨擊了試圖在蘇聯境內製造恐慌的西方媒體：“一些西方機構正散播謠言，謊稱原子能電站事故造成了數千人遇難。事實上，正如我們已報道的那樣，目前有兩人遇難，共有197人入院接受治療，其中49人經過觀察已離開醫院。企業、國有農場以及各類機構都在正常運轉。”

5月6日晚間，烏克蘭衛生部部長羅曼年科終於獲准透過電視向基輔及周邊地區人民播報強輻射的危險。

他向基輔市民擔保，城裡的輻射值還很低，不會造成傷害，但他同時提到“由於風向和風力的變化，城裡會出現本底輻射值升高”。

接著他提出應對輻射升高的建議：“為減少輻射物質對人體產生的不良影響，衛生部向基輔城的居民提出如下建議：儘可能減少兒童和孕婦在露天場合的停留時間，因為放射性物質主要以浮質的形式傳播；儘可能關閉窗戶和通風窗，防止氣流進入。”

｜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在切爾諾貝利屋頂上清理者圖源於網路

同一天，塔斯通訊社的文章中寫道：“我們很遺憾地瞭解到，在全世界都在為此次事故給予同情之時，一些組織，出於不當的政治原因，試圖利用事故大做文章。這些流言蜚語和無端揣測違背了最基本的道德標準，卻被大肆傳播。比如說，有謠言荒謬地誇大了事故的傷亡人數，竟然稱有千餘人在事故中喪生。這在群眾中引起了極大的恐慌。”

此前一直被認為是謠言的資訊得到了官方的認證，這使得人們認為現在的情況又有所惡化。由於此前官方沒有提供可靠的資訊，民間流言四起，擾得人心惶惶。

5月6日前，已經有5萬多沒有大局觀、不聽政府安撫的民眾已經從基輔撤出。到了5月7日，有83000名學生缺席，約為學生總數的28%。同一天，在基輔城列寧區，62%的學生都未能到校。因為這一地區居住著許多精英，他們容易獲得各種資訊，因此他們比其他人早一步離開基輔城。

迫於國際壓力，戈爾巴喬夫在5月14日發表全國電視講話，但並未平息西方的怒火。

在戈爾巴喬夫第一份向國民公開的有關切爾諾貝利事件的講話中，其中一大半內容都在抨擊西方政府。他在講話中控訴道：“美國的統治集團及其盟友們——這裡我要特意點出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他們從這次事件中得出的結論是要繼續阻撓東西方國家間的對話交流，而這本身已面臨重重困難，他們還要為核軍備競賽正名。他們向世界告知，西方國家是不會與蘇聯進行協商的，更不用說達成什麼共識了，因此，他們實際上是在為進一步做好戰備大開綠燈。”

聯邦德國對此事的反應最強烈，外交部部長漢斯-迪特里希·根舍要求關閉蘇聯所有的核反應堆。義大利人拒絕裝有烏克蘭產貨物的蘇聯輪船停靠他們的港口。但不同國家因政治背景不同，以及核能對本國經濟的影響力不同，對事件的反應也不盡相同。

在法國，大部分電力都由核電站生產，因此該國政府拒絕承認切爾諾貝利的輻射雲進入到了法國領空。而在英國，輻射雲是經法國飄入國內的，他們卻沒有否認輻射雲的存在。在東歐國家，政府官員選擇沉默，而民眾則不然。

《時代週刊》援引一名波蘭市民的話，他說：“蘇聯方面守口如瓶，卻讓我們的孩子接連多日遭受輻射雲的汙染，這種行為難以寬恕。”

不該只看到英勇

在網際網路中被讚美的，那是蘇聯方面的英勇救災。

第一批是4月26日滅火的消防員，第二批則是4月27日的飛行員，蘇聯出動直升機，透過釋放沙袋封堵反應堆，阻止輻射擴散。第一批飛行員，在核反應堆上空飛行時都沒有穿戴防護裝備。為了投放沙袋，他們要在反應堆口的位置停留四分鐘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