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芳:換房記

張阿芳:換房記

作者簡介:張阿芳,濟寧作家協會會員。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寫作,作品以散文為主,亦有影視評論,曾獲影視評論徵文一等獎。作品收錄《兗州散文選》(中國戲劇出版社);散見於《魯藝》等文學期刊。

換 房 記

◇張阿芳

鄉下姥爺去世多年了,平日只有姥娘小姨母女二人,住的是堂屋,而舅舅則是一家五口人,住在東屋兩間配房裡,這有點讓人費解。婆媳之間十有八九是處不好的,更因為貧困,所有的矛盾好像都可以解釋了。貧窮撕去了親情最後的面紗。小女孩只是天真,怯怯地跟隨著姥娘,小姨一起生活。願上帝保佑所有的小姑娘。

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分別通向西邊的兩間草房子廚房,南邊的是姥娘小姨家的。北邊的是妗子一家用。舅舅常年下東北不在家,即使在家,也和姥娘沒有什麼話說了,彷彿路人一般,母子關係淡漠至此,那時的農村,不罕見,其實是常態。

南邊廚房常常烘芋頭吃。芋頭是小姑娘和小姨從地裡背來的。娘仨挑燈細撿,還把吃不著的放進芋頭井子裡,可以儲存很長時間。

日出東南隅,陽光照進小姑娘睡的堂屋東廂房,姥娘已經拿了熱乎乎的芋頭放在小姑娘手裡了:“快趁熱吃吧。被窩裡熱乎。”陽光下所有的事物都是健康的,這是小姑娘僅有的有太陽的回憶。

有時,姥娘會把乾的紅辣椒放進已經熄滅的火堆裡,再從草木灰裡扒拉出來吃,奇異濃烈的香味至今猶記。

村西頭有油坊,油坊南是葦子坑。蒲葦冥冥,蘆葦蕭蕭。關於葦子坑的記憶是有一次小女孩想家了,沿著葦坑向南走,那是爸媽送自己來鄉下的路。風聲蕭瑟,小姑娘被嚇回去了。

每天早晨,梳頭髮用的是一把缺了兩個齒的紅白相間的塑膠梳子,姥娘會把梳掉的頭髮纏纏放起來,塞到牆縫裡,她說貨郎來時,可以換紅頭繩。那是一個貧瘠年代,所有的東西都稀缺。

冬夜裡,小姑娘隨小姨去借鞋樣子,納鞋底,做鞋,熬過長長的冬夜。

有時,村裡會來放映隊,放電影《車輪滾滾》,還有《紅日》,《紅日》裡有歌曲:一座座青山緊相連。村人愛唱成:一座座青山秦香蓮。

小女孩病了,姥娘說是嚇著了。村南地裡,有清冷的月光,凜冽的寒風,小女孩趴在姥娘背上,姥娘在竹耙子上搭一件小女孩的褂子,聲聲喚著:妮,回來吧,跟我回家吧。姥娘讓小姑娘回答:“回來了。”

張阿芳:換房記

家後院的那家小子要去當兵了,來喊姥娘(因為是本家)去說話。那個要去當兵的被喊舅舅的人眼睛都哭紅了。小女孩怔怔站在棗樹下看,覺得大人真是奇怪,高興的事也哭。

姥娘牙疼,請了村裡神婆子來,讓姥娘側身躺著,耳邊放一茶碗,過了一會兒,神婆子拿茶碗給姥娘看,說耳朵裡有蟲,出來了,牙也不會疼了。這一幕幾十年過去了,還停留在小女孩的記憶裡,想到這裡,她還打了一個冷顫。

村東頭是學校,只有一到三年級,高小部分要到南邊的村裡。小小的學校裡栽滿了楊樹。幾年後,小女孩看電影《人生》,吳小莉要離開高加林回杭州了,她在楊樹蔭下吟誦“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群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小女孩心裡滿滿的,幾乎落淚。貧瘠的鄉村,關於美的記憶只有這麼可憐的一點。

遙想那時鄉村景色,竟是一片土黃,就像是黑白照片一樣古老。寧或是時光過濾了色彩,小女孩的鄉村記憶裡沒有色彩斑斕,也沒有百花盛開的春天。

小姨要出嫁了,她出嫁前一天的晚上,大姨和媽媽都趕來了,都住在姥孃家,小女孩睡意朦朧中,聽到她們的啜泣。另一種哭泣,小女孩似乎懂得了什麼。

小姨出嫁了,(小女孩聽過小姨抱怨姥娘把她嫁到了這個村,長大後的小女孩思索過小姨的抱怨,想不出小姨還有什麼可以走得更遠一些。)姥娘也要和舅舅家換房了,姥娘敗給了歲月。小女孩的媽媽對姥娘說:樹老葉子稀,人老把頭低。換就換吧。小女孩倒是新奇的。她好奇地看東屋裡牆上的畫,有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吳瓊花的劇照,《紅燈記》中李鐵梅瞪著眼,舉著紅燈。小女孩有點頭疼。

廚房裡,妗子正在給上高中的表哥準備乾糧,烙的是糖火燒。妗子還有一搭沒一搭和小姑娘說話:“你媽媽要來接你了吧,你也該上學了。”

小女孩上學後的記憶最深的一件事,已經不在鄉村裡了。自己家裡,姥娘老了,她不識字,不會看書,那時已經有電視了,但姥娘聾了,聽不清,又不識字,也沒法看字幕。小女孩能感到姥娘生活的孤寂無趣。聽說街上要放電影。小女孩興沖沖扶著姥娘去看,姥娘走得真慢啊,出了衚衕就走不動了,小女孩能聽到遠處傳來電影中的聲音。這時,鄰居嬸子走來說,你姥娘年齡大了,走不到那裡了,你這個閨女真不懂事,摔倒了可怎麼辦?

小女孩放聲大哭,姥娘拄著柺棍看著小女孩,她已經有些糊塗了。

小女孩任性地哭泣,她感覺有種美好正慢慢離開自己,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消失,年華老去的悲哀是所有痛苦中最深重的。

之後,小女孩總是做夢,一夢三十年,走不出的衚衕,總也沒辦法看到的電影,孤獨寂寞的姥娘,女性謀生也謀愛的一生……她總想抓住什麼,留住什麼,潮水一般的無奈的感覺漫過。什麼沒有留下,只是回憶。

張阿芳:換房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