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兩千多年的文字時代,結束在微信手裡?

原作者|陳嘉映

摘編|徐悅東

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走出唯一的真理觀》,較原文有少量刪節。

從口頭傳統到書寫傳統

我把我們從大概兩千多年前一直到現代的整個人類時代,叫做文字時代。最古的文字大概公元前三千多年前就在蘇美爾人那裡出現了。不過,一開始,文字掌握在很少很少人手裡,用來記載王室的言行,或者用於記錄卜筮的結果,或者也用在商業目的上,特別是徵稅這類事情上。大概在兩千多年前到不到三千年的時候,文字開始從一小撮人手裡流傳出來,被較多的人掌握。這種情況,幾大文明在差不多的時間段裡都出現了。在中國,大家都比較瞭解,中國興起一個階層,這個階層叫做“士”,現在叫讀書人、知識人、知識分子。最簡單說來,士能讀能寫,這是士的本事。那麼這個時候,我就說,文字時代開始了。在那之前,神話、歷史、思想等等,都是靠口傳的。比如說孔子整理《詩經》以前,《詩經》的詩也流傳了幾百年。又比如希臘的兩首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在成文之前也流傳了大概幾百年。

陳嘉映:兩千多年的文字時代,結束在微信手裡?

《走出唯一的真理觀》,陳嘉映著,藝文志eons | 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5月版

《舊約》的故事也是這樣。當時有一些行吟詩人,我們講最早的語言文化的儲存者、加工者、流傳者,就是詩人。為什麼是詩人呢?大家都有這個經驗,我們小學、中學的時候,老師讓背課文,詩我們能背下來,而且幾十年以後還會記得。散文就很難背下來—駢文好一點兒—就算背下來,很快也忘掉了。在口頭流傳的時代,人們把最值得記住的事情都做成詩,這樣才能一代一代地往下傳。在沒有文字的地方,人們對語言的記憶能力特別好,傳說、故事、祖輩說的話,都得靠腦子來記。有了文字,有了書,很多資料都存在書裡,把腦子省下來了。從口頭到書本,我們的記憶方式、思考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們這個時代又在發生一個大變化,儲存知識不再靠書,都存在電腦裡,存在雲端了。

從口傳變成書寫和閱讀,這是一個根本的轉變。先說一點。口傳帶有很多感性的東西,可以想象一個行吟詩人不僅把話語傳下來,話語還伴隨著音樂,還有他說話的方式,他的語氣、手勢、個人魅力。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口中的花朵,語言本來生長在我們的生活場景裡面。變成文字以後,文字脫離了說話的人,包圍在文字周圍的感性部分就沒有了,很多東西失去了。不過,文字有文字的優勢。

孔子說“言而無文,行之不遠”,他說的“文”不是指文字,但是把這話用在文字上也很恰當,那就是,話語是傳不遠的,現在有了錄音裝置當然不一樣了,但從前,一段話,傳遠了之後就走樣了。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你對一個人說的話,他傳給他,再傳給他,傳了幾道,往往變得面目皆非。有了文字,話語就可以原樣傳播很遠。這個“遠”也有時間上的遠,到現在我們還可以讀《左傳》,讀《莊子》,他們的話兩千多年了還在。在以前,隔個兩三代就不知道之前的人是怎麼說話的。

陳嘉映:兩千多年的文字時代,結束在微信手裡?

孔子像

文字還有一個好處。話語雖然有更豐富的感性,但是往往不夠精確,邏輯不夠嚴整。你做一個講演,每一段都有聲有色,聽眾聽得很過癮,但後來講的跟前面講的邏輯上是否一致?聽眾很可能沒怎麼注意。閱讀就不一樣了,讀者可以隨時回過頭去比較一下你一開始是怎麼講的。日常交流,這算不上大麻煩,你通常是在對知根知底的人說話,用不著表述得那麼講究。但有些事情,例如科學考察,在口傳環境裡就發展不出來。人們從遠古時候就特別注重觀測天象,從實用方面說,遊牧民族、農民,怎麼確定一個月,怎麼確定一年,此外,確定方位,這些都要靠看日月星辰,另外,原始民族都是有信仰的,在他們的想象中,神靈都是居住在天上的。但是在文字時代之前,他們很難準確記錄他們的觀測,有了文字我們才可能精確地記錄天象。我們知道科學都是建立在資料基礎上的,如果對資料沒有精確的記載,不可能發展出科學。

此外再說一點。在口傳時代,每個民族都有一個重要的傳說,從盤古開天闢地開始,一直到民族的誕生,最早的英雄。傳說的內容肯定是經常在變的,但是每一代人並不知道這些變化,因為是口傳,他只聽到最終的版本。於是他不會對自己的傳統產生很多反思,因為無從比較同一傳統的不同版本。但是轉到文字傳統之後就不一樣了,比如說,我們想了解孔子的思想,有《論語》這樣記載孔子言行的原始文字,有漢朝人注孔子的文字,有宋朝人對孔子的詮釋,新儒家又有新儒家的理解。這些文字,這些理解,不可能完全一樣,每一代人都在重新理解。究竟應當怎麼理解?我們這些後來的讀者,面前擺著不同時期的文字,都在那裡,我們就可以自己進行比較,形成對整個傳統的反思和批判。進入文字時代,實際上也就進入了反思時代。

所謂理性,本來是靠反思和科學精神培育的,兩千多年來,我們對世界,對人生逐漸開始了理性地看待。這是文字時代的基本特點。

文字時代和影象時代

跟從前的時代相比,讀書這事兒變化很大。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學校裡每年都辦舊書大賣場,還沒開門,門口就擠滿了窮學生,一開門,衝進去挑自己要的書。成千上萬本書,書脊朝上擺在大長條桌上,誰搶到算誰的,美國學生眼快手疾,我們留學生眼慢,吃虧。一美元一本的,兩美元一本的,三天後撤場,一袋子幾塊錢。二三十年過去,盛況不再。這兩年在美國逛社群圖書館,也都有賣舊書的,也擺在長條桌上,價錢更便宜,無人問津,也就是老頭老太太過去瞎翻翻。我自己讀書,讀過了大多數就送人—沒住過大宅子,只放得下那麼幾個書架,新添一批就得送出去一批。從前,年輕人還挺稀罕你送的書,現在都改網上閱讀了,人家看你面子才接受這些書。

總的來說,我們這一代人比你們更愛讀書。倒不是說我們多麼讀書上進,主要是因為我們那時候,讀書差不多是汲取知識的唯一途徑。我們那時候連電視都沒有,更別說微博微信了。電影翻來覆去就地道戰、地雷戰那幾個。我們那時有共同文字—有它可悲的一面,我們有共同文字,一個原因是那時候能夠找來讀的書數量有限。今天很難湊到幾個人,都讀過同樣的書,大家的共同談資不再是書,大家都看過的多半是同一個電影什麼的。那時候,天南地北的年輕人,聚到一起,都讀過同一批書,說起讀過的書,立刻就可以交流了。書是我們這一代人最好的交流平臺。三四年前我在這個圖書館做過另一場關於讀書的報告,題目好像是“我們青年時代的閱讀”。我說,那時候,讀書對我們來說是一種信仰。在當時,讀書幾乎是一切知識的來源,但遠不止於知識,我們靠讀書保持自己的精神高度,靠讀書來抵制那個惡劣愚昧的時代,在謊言的汪洋大海里尋找真理。

現在年輕人更多網上閱讀,或者讀讀微信什麼的,所謂碎片化閱讀。有了網路,流傳的文字多了,流傳得快了。“作者”多了,更新率大大加速,每篇文字的讀者就少多了。即使哪篇文章有幾十萬點選率,也不是共同文字,很少有人會認真讀,多半是草草溜一眼吧。我自己上網,主要是搜尋資訊。網上閱讀本身就有點兒像資訊搜尋,我是說,網上閱讀好像你只是在讀重要的東西,而不是完整的東西。讀書從來不只是為了吸收資訊,讀書把我們領進作者的心智世界,我們透過閱讀與作者交談,培育自己的心智,而不只是搜尋資訊。培育需要一遍一遍的慢功夫。舊時讀書,一字一字細讀,讀了下文回過頭來讀上文,還可能背誦不少篇章。就此而言,讀書這種學習方式最自主,看電視不行,聽音訊也不行,我常常聽一些語音課程,你當然可以回過頭來再聽一段,但太費事,所以通常聽內容比較簡單的導論課。

陳嘉映:兩千多年的文字時代,結束在微信手裡?

陳嘉映

我們以前不大說資訊這個詞,說訊息,訊息裡蘊含著真義,呼喚你去理解。密集的資訊不一定帶來相互理解。一切都在bit的平面上傳播,深心的交流難遇。於是,一方面是資訊爆炸,另一方面每個人愈發感到隔絕與孤單。讀書當然要求我們有點兒寂寞,但我們在這種寂寞裡跟偉大的心靈交流。

我們說“實體書”、“實體書店”,這裡說的“實體”,可以深一步去想。書在那裡,它是個實體,讀者圍繞著這個實體,搜尋資訊的時候呢,我是中心,資訊本身沒有組織,今天根據我的這個需要組織起來,明天根據你的那個需要組織起來。從前的經典是共同文字,是把讀書人聯絡到一起的實體。從前有經典,今後不再有經典—從前的經典當然還有人讀,但只是很少數人。經典不再是讀書人的共同文字就不再是經典了,更宜叫做古文獻,從讀書人床頭進了博物館。

從前的經典是成篇的文章,是一大本一大本的書,現在的“經典”是經典段子、經典廣告詞,一兩句話,理解起來、傳播起來都容易。它們多半跟時事聯絡得緊,也更適應於老百姓的理解力。那些段子有的的確很精彩,不過,要緊的不是雋永深邃,要緊的是驚警甚至驚悚,一時振聾發聵,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求經得起一代代詠誦。網路新詞也是來得快去得快,出來個新詞,一下子人人都在說,到明年,消失了,又換上一批新詞。過去,沒有報紙、無線電廣播、電視、網路這些即時媒體,新詞兒不容易普及,它得先慢慢爬升到文化階梯上端,然後透過閱讀普及開來。有人說,有了網路,我們的語詞變得更豐富了,這我可不同意。要說一種語言裡有豐富的詞彙,那得是這些詞彙始終保持活力。

語言文字的變化折射出時代精神的變化。人類的精神不再是以經典為頂端的金字塔那樣子,而會是好多好多結點相互聯絡的網路—正好跟眼下所說的“網路”呼應。

不僅是讀書,人與人之間交流思想的途徑也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從前,地遠天長,交流要靠書信,於是有鴻雁傳書,現在,你在美國,他在廣州,發個手機簡訊發個微信就好了。眼前有景道不得,發張照片就好了。

你們生活在一個新的時代。文字時代正在落幕。差不多六十年前,先知先覺的人就談論新時代的到來,有一本書,叫《影象時代》。但那時的影象還不能跟現在比,畢竟,影象製作起來比較費勁,也就是廣告、電視熱鬧點兒,現在有了電腦,有了手機照相,有了網際網路,鋪天蓋地都是影象。你們早就習慣了到處都是影象,我們不是。我們小時候,照個全家福是件大事兒,現在,一人一天可以產出多少照片?那時中國剛開始有電視,大多數人沒見過。街頭也沒有五顏六色的廣告。要看影象,就看連環畫。想學油畫,當然不可能到國外去看美術館,運氣好的也只能看看畫冊,而且多半是一些印刷很劣質的畫冊。今天生產影象變得非常容易。從文字時代轉變到影象時代,其中有技術的支援。文字生產和影象生產哪個更容易?這要看技術的發展。剛才說,有了造紙術、印刷術,文字變得便宜了,現在,生產影象變得便宜了,反倒是好的文字越來越少。

影象和文字當然很不一樣,我們想知道林黛玉長什麼樣子,寫上好幾頁也寫不清楚,拿張照片來一看就知道了,但照片無法取代“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這樣的文字意象。文字轉變為影象,會在好多方面帶來巨大的改變,我們瞭解世界的方式,我們的思考方式,都會劇烈改變。同樣還有社會生活方面的改變,比如說吧,讀書人以往的優勢差不多沒有了。在文字時代盛期,大本大本的著作寫出來;寫出來,是因為有人讀。後來,文字越來越短,而且開始從紙面上轉到螢幕上,從部落格變到微博。文字已是強弩之末。我一用上微信,就說這是對文字時代的最後一擊,簡訊都不用寫,直接說話,發照片,發表情包。文字的兩千多年就結束在微信手裡。好壞再說。

影象時代的大背景是平民化。文字一開始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後來王官之學傳到民間,文字沒那麼神聖了,但掌握文字的仍然是一小批人,他們構成了一個精英集團。在中國,士人集團既服務於皇廷,也與皇廷分庭抗禮—皇族把著治統,士人集團把著道統。西方掌握文字的是僧侶階級,他們跟貴族的關係也有點兒是這樣:這個世界由貴族統治,但基督教這個大傳統由教會管著。印刷術發明之前,書籍是屬於精英集團的。王侯以及宮廷文士,會有點兒看不上印刷出來的書籍,這些工業製造品的確不能跟那些用深紅天鵝絨包封並配有白銀搭扣的羊皮紙書相比,翻開來,裡面是抄寫專家的精美書法,抄在高質地的羊皮紙上。像彼得拉克這些“人文主義者”,讀的就是這樣的書,往往來來,多是公侯將相。有一種說法,是說印刷業的興起導致了人文主義學者的式微。

近百多年,普及教育,首先就是文字普及了,人人都能夠讀寫,掌握文字不再是一種特權,我們就來到了平民時代,平民開始讀書了。然而,一旦有了影象,平民就不讀書了,他們更喜歡影象,文字成了配角,簡單易懂的短短兩句。文字是artificial的東西,我們需要專門學習,否則就是文盲,與此對照,影象是自然的東西,一幅照片,風景或人像,不用上學也能看明白。文字仍然與精英有種聯絡,坐在那裡看書的百分之九十屬於精英,不過,他們不再是政治精英,跟統治權沒多大關係。

就像印刷業的興起導致了人文主義學者的衰落,影象時代的到來導致舊式讀書人地位的衰落。統治者現在更需要技術專家,而不是讀書人—影象生產不靠讀書,靠的是技術。技術專家不同於讀書人,他們沒有很強的道統觀念,對統治權沒啥威脅,他們也不像工商人士,有自己作為一個集體的訴求。統治階級下面新的精英集體,讀書人和藝術家,工商人士,技術專家,他們是平民時代的三種精英。不過,“精英”這個詞不怎麼妥當,這個詞有點兒過時了,這三種人都是平民,有點兒特色的平民,書讀得多一點兒,或者錢掙得多一點,不像從前的精英階級那樣掌控著全社會。

我一直認為,到我們這一代,文字時代開始落幕。我們是最後完全靠閱讀長大的一代,差不多是兩千多年的文字時代的最後一代人。我們兩代人雖然只差了四十年吧,但你們所處的是全新的時代。

我說文字時代落幕,當然不是說,文字和閱讀會消亡,以後就沒人閱讀了。據艾柯說,書就像輪子,一旦發明出來就永不會過時,哪怕有了宇宙飛船這種用不著輪子的交通工具。的確,沒有那麼多人去讀大部頭了,我覺得有點像京劇愛好者—現在還有人喜歡京劇,但不像一百年多前慈禧那時候,上到宮廷下到街巷,大家都在聽京劇,大家都在玩票友。文字從前是主導社會的力量,現在不再如此,今後,閱讀和寫作不再是獲取知識、傳播知識的主要途徑。但文字還會存在,像我們這種關心文字的人也會存在。《紅樓夢》和《浮士德》還在那兒,閱讀不會消失,永遠會有相當一批人仍然熱心於閱讀。的確,文字有它特殊的品質,不是任何別的東西能夠取代的。我們一向叫做“思想”的東西,是跟文字連著的,主要落實在文字上。

說到文字時代落幕,我們這些伴著文字長大的人,難免有一點失落。不過,人類生活形態的根本轉變,爭論它是好事壞事沒多大意思。我更關心的是,文字時代到底有什麼好東西,寄身於文字的有哪些獨特的價值。文字在新的生活形態中會起到什麼作用?我們稱作“思想”的東西會是什麼樣子?有一些我們珍愛的東西會失去。嘆息歸嘆息,復古從來都是不可能的事兒,我是希望將來會出現一種立體的傳播方式,把文字保留在其中,它不是全部,但仍然是立體傳播過程中的一維。

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你們比我知道。不管未來是什麼樣子吧,曾經有思想的盛世,留下那麼多璀璨的作品,畢碌碌一生,欣享還來不及呢。

我們為什麼要讀書?

學院裡的人,讀書是你的本分,當然要多讀幾本。我們跟古人不一樣。孔子博學,但沒讀過幾本書—那時一共沒幾本書。他們所謂讀書,恐怕每個字都記在腦子裡。現在,即使在一個小領域裡,也有無數的書要讀。不過,不同專業要求的讀書量也不同。你是研究唐史的,唐代的史料你讀到的越多越好。你是數學家,就不一定要讀那麼多數學書。愛因斯坦說,我需要的只有兩件東西:一張紙和一支鉛筆。我們哲學工作者間於兩者之間吧。

學院裡的人讀書太少可能不行。但天下的好書太多,沒誰能通讀。剛才說到了明清,書已經多得讀不過來了,今天,每年印行幾萬本,當然更不可能有人讀那麼多。我們除了讀書,還得學外語,學數學,學生物,沒那麼多時間讀古書,像在《紅樓夢》裡,那些十幾歲的女孩子做詩、行酒令、玩笑,都用那麼多典故,典籍爛熟於胸,我們現在只能望洋興嘆了。小阿姨打掃書房的時候問,大哥,您這麼多書,讀得完嗎?我說,讀不完。“吾生也有涯,學也無涯”。

到了我這把年紀,更不得不挑著讀。我年輕時候有個毛病,不管好書、壞書,只要讀了前十頁,就一定要把它讀完。也是因為那時候書很少,好容易逮著書就玩命讀。現在書太多了,但很久才改掉積習。現在多半幾本書同時讀,腦子好用的鐘點讀費力的書,腦子不大轉的時候讀輕鬆的書,一本書一次只讀幾十頁,第二天接著讀時會有新鮮感,也不能隔太多日子,否則,讀長篇小說,前面的人名什麼的都忘了,接不上了。

做研究,不得不讀書。專業之外呢?讀哪類書倒沒有一定,有人更愛讀歷史,有人更愛讀文學,有人更愛讀科學。我想,首先是讀好書,人生有限。閒讀要讀好書,有知識含量的書,有思想性的書。不像做研究,你為了寫論文,不得不去讀好多二手資料、三手資料,就沒那麼好玩了。如果不幸你的專業是研究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文學,你只好一天到晚讀沒意思的書。讀書有點兒像交朋友,當然是挑有意思有內容的人去交朋友,只不過,你看他好,要跟他交朋友,他不一定搭理你,這就不如讀書,你看著這本書好,拿來就讀,它拗不過你。

最後說兩句我們為什麼要讀書?大賢大智說了很多,我只補充一點個人的體會吧。我不想從高尚什麼的來說讀書。宋朝人明朝人比我們愛讀書,不見得是因為他們比我們高尚。這是跟社會情況相連的。他們沒有電影沒有電視沒有微信,除了讀書能幹什麼呀。他們那時候要靠讀書來做官,他當然好好讀書了,我們讀了書沒什麼用,不學無術官做得更大,那當然大家書就讀得少了。讀書是不是能讓我們變得更高尚,這個我不知道,非要知道,得去做實證研究,你們做社會學的同學真可以把這做成一個研究專案。我個人比較愛讀書,同時也比較高尚,但我不知道是讀書讓我高尚呢,還是高尚讓我讀書,也許我這個人碰巧既愛讀書又高尚。(聽眾笑)書讀得比我少但人比我高尚的,為數不少。讀書是不是讓人善良,我也不知道,這個也需要去做實證研究。我們知道,有些壞人讀書讀得很多,我能列出幾個大家都知道的名字。

陳嘉映:兩千多年的文字時代,結束在微信手裡?

陳嘉映

就我自己來說,讀書的好處多多,只說一點吧,讀書能讓人變得謙虛,你自以為聰明,你讀讀費曼,就知道自己跟傻子差不多,你自以為博學,你讀讀雅克·巴爾贊,就知道什麼叫淵博了。書不像口傳傳統, 兩千多年古今中外,你想知道誰想了些什麼,誰說了什麼,你上圖書館拿出書來一讀,孔子離你不遠,亞里士多德離你不遠,伽利略也離你不遠,你直接就跟人類產生過的最偉大的心靈和智性面對面,就在一張書桌上。書把你帶到兩千年前,帶你去遊覽中東古蹟和美洲的叢林,把你帶到宇宙大爆炸,帶進雙螺旋結構。世界無窮之大,我們得乘著書的翅膀遨遊。這同時也是一種超脫,生活裡到處是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你把這些破事忙完了之後,讀你最喜歡讀的書,一卷在手,寵辱皆忘。

雖然閱讀主導的時代或者說文字主導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我們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但既然我們有幸成為大學生、研究生,我覺得多多少少還是沾著一點讀書人的邊,還是應該有一點閱讀的習慣。我們都知道,在世界上,中國人的閱讀量排名很低,希望你們這一代人把排名提高一點。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走出唯一的真理觀》,較原文有少量刪節,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原作者|陳嘉映

摘編|徐悅東

編輯|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