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精神內耗，曹雪芹也治不了
最近，“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影片刷爆網路，網友們普遍感動於二舅的堅韌和自強。不過隨著事情在網路上的發酵，也開始有人認為影片美化了苦難，宣傳比爛，二舅則是麻木的和無奈的，甚至認為精神內耗才是一種對時代的反抗，是積極的生活態度。
內耗，指無直接好處、無實際意義的能量損耗。精神內耗，在二舅的語境之下，恐怕就是在面對不公的命運時，人們通常會產生的無法用於改變現狀的負面情緒，例如煩惱、抱怨、焦慮等。
紅樓夢描摹人間百態，在其萬豔同悲的淒涼基調之下，苦難和悲劇是紅樓夢中人的常態。面對不公的命運，面對由此而來不可避免的精神內耗，不同的角色也做出了不同的選擇，這使得同樣苦難的泥淖裡，有的人成為了蒼蠅，有的人卻開出了鮮花。
面對苦難的人生，應對方式最為惡劣的便是趙姨娘。作為賈政的愛妾，還生下了兩個兒女，趙姨娘看似存在感強，地位穩固，但實際上她的生存空間十分狹窄。用她自己的話說，“熬油似的熬了大半輩子，居然連襲人都不如”。作為家生奴才封的姨娘，趙姨娘的地位僅高於通房丫頭，月例銀子是王夫人的十分之一，平時生活拮据，連一塊像樣的鞋面子都找不出來。
不僅如此，趙姨娘由於得寵，還要在精神上受到王熙鳳和王夫人的擠壓，若是被罵了便只有低頭受著的份，一聲不敢吭，甚至還要和普通丫頭一樣為王夫人打簾子。僅僅由於身份低微，趙姨娘就算得寵就算生子，也一樣活得捉襟見肘，低聲下氣，她的生活不可謂不苦。
面對這一切，趙姨娘選擇了極其消極的應對方式。她內心充滿怨氣和暴戾，永遠在抱怨他人，永遠在控訴命運，認為一切的現狀都是由自己低微的身份造成，而這個低微，卻是由命運促成，她無力反抗，卻也不用為此負責，更加不用謀求改變。
因此，當她的兒子賈環被寶玉訓斥以後，她的第一反應是“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當探春要秉公辦理趙姨娘兄弟趙國基的喪事，只賞她二十兩銀子時，她的迴應則是“你也該拉扯拉扯我們。”在她的認知中，她的幸福只能由他人賞賜，她的地位只有他人“拉扯”才能得以提高。
沉淪於黑暗和消極的精神內耗中，趙姨娘成為了賈府的笑話，她的埋怨和撒潑鬧事，沒有給她帶來地位的提高，反而使得眾人不齒。甚至，連賈環也受到她的影響，成為了一個“燎毛的小凍貓子”，一有事便哭鬧“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使人難以親近，連家中的兄弟姐妹也不與他為伍。
面對無法改變的命運，選擇逃避和麻木，似乎也是一種可能性。迎春便是在命運面前逃避裝睡的典型。迎春的生母早逝，父親賈赦“成日和小老婆吃酒”無暇看管她，嫡母邢夫人又是個愚頑左性，冷漠自私的人，她自小便是無人疼惜，無人在意。迎春喜歡獨自在花陰下穿茉莉花，或許她也如那茉莉一般，牆角獨開，雖有幽香卻鮮有人注意。
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中，迎春養成了懦弱的性子，成為了“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對於命運逆來順受。雖然她不擅長寫詩，但她仍然作為副社長留在了大觀園的海棠詩社內，而沒有像惜春一樣借畫園子圖的機會請長假；雖然她的丫頭婆子不聽她的話，甚至鬧出了奶孃偷拿她首飾的事情，她卻仍然佛系，在她的丫頭繡桔、她的妹妹探春、管家代理人平兒都為了她的利益而據理力爭之時，她卻低著頭看《太上感應篇》，連黛玉都說她“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
最後，她被父親賈赦為了五千兩銀子包辦給了孫紹祖，儘管賈母和賈政都不同意，她卻仍然逆來順受地接受了命運的擺佈。我認為87版電視劇中有一幕詮釋得很好，當時迎春即將出嫁，身上穿著大紅的嫁衣，鮮豔奪目，而眼睛卻是無神地半睜著，表情忍耐而冷淡，麻木而漠然，彷彿出嫁的人不是她一樣。
迎春的命運是“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面對不公的命運，她的忍耐和懦弱並沒有換來善待與尊重，反而使得生活步步緊逼。於她，精神內耗大概是一種極為可怕的事情。迎春的心理狀態類似鴕鳥，她避免直面現實，避免直面抉擇，當然也就避免直面內耗。消極逃避精神內耗，或許能偷得一時輕鬆，卻不僅不能改寫命運，而且會吞噬本來可能存在的改變空間，最終導向的只能是毀滅。
命運不好，卻積極抗爭的典型代表，自然是探春。與迎春一樣是庶女，探春卻是玫瑰花一般的性子，好看卻扎手，誰也不敢輕看她。儘管生母是倒三不著兩的趙姨娘，回回都給她找氣生，儘管她地位稍顯尷尬，對於哥哥寶玉帶著輕微的討好，前腳剛和寶玉套了近乎，後腳寶玉哄女朋友就聲稱自己獨出，將探春一筆勾倒——但探春絕不自輕自賤，甘受命運擺佈。
探春的形象是“俊眼修眉，文采飛揚，使人見之忘俗”，相由心生，探春為人也是一樣的響快灑脫。探春的底線和原則極強，不接受趙姨娘的洗腦，趙姨娘背地裡抱怨她不接濟兄弟時，探春的反應是“把頭一扭”，其不齒和厭煩躍然紙上——她不是不愛趙姨娘，而是趙姨娘的格局實在太低，她不屑為伍。
探春有很強的自尊心，當他人侵犯她的尊嚴和底線之時，她會毫不猶豫地勇敢反抗，絕不姑息。在管家時，吳新登家的消極怠工，言語之間怠慢了探春，探春尚且雷霆之怒；抄檢大觀園時她扇在王善保家的臉上那記響亮的耳光，更是她不可侵犯的最好說明。
如果說到精神內耗，我想探春也一定有。她庶出的身份，以及與之相伴的尷尬地位、格局見識低下的生母、未卜的婚姻前程，都是她煩惱的心結，她女兒的身份更是成為束縛她志向的繩索。種種跡象表明，探春像我們每一個普通人一樣，並沒有戰勝或者超越這些內耗，相反，這些焦慮和煩惱盤踞在她的心底，使得她不得不一次次向世界也向自己強調：“我是有價值的，我是值得被尊重的。”
然而面對這些近憂遠慮，探春不僅沒有選擇抱怨或者姑息，沒有成為精神內耗的奴隸，而是努力向上，努力證明自己，努力前進。在這些內耗之中，探春也不斷成長，變得更加堅強和優秀，她的才幹和見識，比之隔母而生的鳳凰蛋寶玉，不知道高出多少量級。
這樣在逆境之中自強不息，在精神內耗中奮起的人物，紅樓夢中還有許多，諸如賈芸、小紅、賈蘭等等。他們大都獲得了相對好一些的結局，或者至少在自身能夠奮鬥的限度裡實現了自我的價值。
面對自己的生活，其實能做到探春這樣已屬不易。然而紅樓夢的精神境界卻並不止於此。大觀園中的女兒，其內耗並不限於自身，而是對整個世界都有深刻的認知。
實際上在紅樓夢裡，精神內耗最嚴重的，當屬黛玉無疑了。事實上，人們一般認為黛玉就是被精神內耗“耗死”的。父母早亡，黛玉寄居外祖家中，寄人籬下看人臉色本已辛苦，更兼又與寶玉有了一段不能言說的戀情，前路未卜，自身又體弱多病，黛玉要煩惱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儘管如此，黛玉的精神內耗卻又與趙姨娘輩迥異。當趙姨娘停留在咒罵挫磨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主子們，抱怨自己卑微的地位時，黛玉的精神內耗卻是“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林黛玉會迎來悲劇的結局，固然是因為她不會開解自己，但更深層的原因乃是她的悲慟比一般人更大，她的絕望比一般人更深。她的內耗並非因為她陷於個人的悲哀中，而是由於她的過於聰慧和清醒，使得她過早地看透了這個世界的悲劇。黛玉視精神世界的豐足重逾生命，她絕不可能為了保全自身而甘為鴕鳥，逃避思想，放棄這樣宏大而沉重的“精神內耗”。
然而，世界的悲劇是如此宏大，如此劇烈，怎是黛玉這樣瘦弱的雙肩能夠承受？87版紅樓夢的插曲《葬花吟》中，王立平先生將副歌的那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寫成了天問，黛玉以一己孱弱之身，向著那暮春的落花，問出了驚天裂石的強音，她的靈魂中具有與其肉身不匹配的力量。
所以，黛玉殞命於她過於通透美好的靈魂，殞命於她所看到的人間永存的悲劇。她的精神內耗盡管使得她心碎腸斷，淚盡而亡，但我相信她無悔於此，她是甘願為這樣的精神內耗獻出一切的。從這個角度說，她也因其精神內耗而高貴。
紅樓夢中能夠達到黛玉的精神境界的人，少之又少。也正因為此，大部分人可以平凡而瑣碎地幸福生活下去，不必為了宇宙的浩渺與人類的渺小而消耗精力。如果不幸看破了世間的真相，如何才能抵禦這人間的悲哀？
是如黛玉一般質本潔來還潔去，還是如寶玉一樣懸崖撒手拂袖而去？有人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卻仍然熱愛生活。薛寶釵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生於落寞之家的寶釵，恐怕不會不知道，就算她按照母親的意思謀得了金玉姻緣，也不過是為走著下坡路的薛家續上幾年的命罷了——時局日漸頹廢，母親和自己一介女流不中用，而哥哥薛蟠又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光靠一門親事，能維持多久呢？更何況，即便攀上賈家的親事，賈家又是怎樣的日薄西山？又能夠幫襯薛家多久呢？從生活上看，寶釵的悲劇在於她無論如何掙扎，終於是要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換得一個其實並不存在的挽救家族的機會。
寶釵與黛玉共為金陵十二釵之首，她的思想境界是與黛玉旗鼓相當的。黛玉因其聰慧而通透，寶釵卻是因其博學而通達。她博古通今，看過琵琶西廂等言情雜書，通曉男女之情的奧義；讀過“最移性情”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戲文，能參六祖慧能的偈子，明白禪悟修習的境界。想必她對於黛玉傷痛的“一朝春盡紅顏老”瞭如明鏡，對於寶玉頓悟時感慨的“無可雲證，是立足境”也更是早已明白，甚至她一定也清楚可卿所嘆的“盛筵必散”之理，懂得“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況味。
這樣的寶釵，她明白這個世界的歸宿，明白眾生的疾苦，她大概早已修習完警幻仙姑希望寶玉了悟的課程，卻依然努力地活在塵世，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大隱隱於朝，寶釵的勇敢在於面對如此沉重的精神世界，她仍然笑著面對，仍然盡全力做她能做的，不被精神內耗所左右。
從這裡看來，寶釵確實配得上她“山中高士”之稱，她與黛玉同樣領悟了世界的悲愴，卻足夠強大，能夠扛得住這樣的悲愴。寶釵是全書前八十回中唯一能夠真正戰勝精神內耗的人。她的生和黛玉的死一樣，是心甘情願，而且高貴無比的。
眾生皆苦。生活在人世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逆境和痛苦是人生的必修課。精神內耗在面對現實之時有害無益，正如李開復所說，應該用勇氣改變可以改變的事情，用胸懷接受不能改變的事情，用智慧分辨兩者的不同。如果能夠做到像探春一樣，不沉淪，不逃避，勇敢地直面和抗爭，當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其實，誰又不是在自己能夠改變的範圍內摸爬滾打呢？
然而，在精神世界裡，內耗又是生而為人必須扛起的十字架。既然這個物種有幸凝望星空，有幸追問存在的意義，如果只關注腳下的土地和現實的利益，又憑什麼自稱萬物之靈？寶玉、黛玉和寶釵身為紅樓夢的三位主角，在哲學上的領悟與求索，是人類的精神豐碑。這個層次上的精神內耗，不會給現實社會帶來好處，卻使得他們的靈魂永遠熠熠發光。
回到開頭的影片。二舅的可貴之處在於，他和探春一樣在生活上不拋棄，不放棄，在精神上卻又能夠做到寶釵一般看懂人世過後仍然抱著博大的愛。精神內耗可以治癒卻不能消除，二舅的拼搏與堅持，我們應該學習，而他的豁達與從容，也使得我們心生敬意——“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