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臺下無人演到頭,臺上開腔不離走

看戲:臺下無人演到頭,臺上開腔不離走

小時候我有個疑問:為什麼村子裡沒有戲臺?要知道,十里八村的村莊,除了那種幾戶人家的聚集地,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個戲臺,有的按照開放式禮臺的樣子搭建;有的支起幾根被歲月斑駁到看上去搖搖欲墜的柱子,上面搭個頂棚,遮得住日頭,擋不住風雨——壩上的風斜著吹;有的更簡單,石頭塊兒混水泥,幾級臺階,一個空場地便算戲臺,唱戲班子來了,自己拿紅白條紋的帆布拉頂,一半遮陽一半引人眼球。

問爺爺,爺爺說我們村的人不愛看戲。我雖小,可不傻,不愛看戲您老人家一聽哪開戲,拎上個小馬紮,前胸背一個老式水壺,雙手叉在後身多遠也去?奶奶一點也不給爺爺面子:“啥不愛看戲,過去咱們村窮,請不起戲班子,後來生活好了,年輕人不看戲,老人們不捨得集錢,寧願多走幾步路。”爺爺無奈地掏出煙鍋子,一邊顫巍巍地打著火石點菸,一邊訥訥地嘟囔:“老孃們還懂得挺多。”

爺爺愛看戲,奶奶從來不看,主要是腿腳不好走不了遠路。每次我屁顛顛的跟著爺爺去看戲,喊奶奶一同前往,奶奶滿臉不屑的說:“有啥好看的,以前奶奶家有戲班子,小時候都看膩了。”這次輪到爺爺拆臺:“啥戲班子,一群會哼點小曲的破落戶,靠著你家吃口飯,唱得能有人家正經學出來的好?快和我們一塊去吧,我拿車車推上你,咱瞧個熱鬧。”奶奶氣急敗壞地趕我們出門:“走吧走吧,去晚了對人家唱戲的不莊重。再說了,咱家的破獨輪車你敢推我還不敢坐呢。”我和爺爺笑呵呵地往外走,手裡拿著奶奶給灌滿涼白開的水壺。

雖說大多數村子都有戲臺,可真正開戲的一個也沒有,要是有,那一定在鄉里,且多半在物資交流會期間。我們把物資交流會叫作“過會”,過會看戲,是固定的搭配,也是遊走在鄉間的戲班子一年中重要的收入來源。

既然在鄉里開戲,場面再糊弄也比草臺班子正式。戲臺下的水泥牆面粉刷得白白淨淨,戲臺柱子油的紅紅亮亮,老遠地能聞到淡淡的油漆味兒,不知為何,我特別愛聞油漆味和汽油味,到了會場,戲班子未上臺,和我有同樣癖好的小孩子們在臺上走來走去,大口嗅著氣味兒,那些不喜此味兒的孩子們,在臺下起鬨:“肚裡有蟲子的人,肚裡有蟲子的人。”此話非空穴來風,據大人說,愛聞油漆味的孩子肚裡有蟲子,為此我喝過很多次打蟲藥,一條蟲也沒見著。

看戲:臺下無人演到頭,臺上開腔不離走

戲班子上臺前有儀式,先是哐噹一聲鑼響,意為清檯,我們一眾孩童聞之紛紛跳下臺去,多高都跳,這可是在小夥伴面前顯示勇敢,在大人們面前裝大人的好時機。清檯後,戲班老闆帶著幾位演員請一尊神像,放在臺側面,上香鞠躬,然後去後面換服裝。我不止一次問過爺爺請的是啥神像,爺爺的回答從來沒有相同過,我知道他瞎說,可次次都問。為了答惑,我曾大著膽子詢問戲班老闆,老闆神神秘秘笑著不告訴我,說告訴我就不靈了。有知情者說是財神,本和戲班子無關,他們不好意思說,也不知真假。

我們看的戲種類多樣,有時候是京劇,有時候是晉劇,有時候是河北梆子,但大多數時候是二人臺。老實講,這些劇種我一個不知道他們唱的是啥,京劇還好些,多少能聽清唱的字句,二人臺最神奇,明明說的是家鄉話,可我就是聽不清也聽不懂。聽不懂也要跟著來,為的是爺爺兜裡揣著的零花錢。所有的孩子都這麼想,以至於剛開戲時,臺下一陣鬧哄哄,不鬧,節儉的老人不給掏錢買好吃的。他們被我們鬧煩了,聽不清檯上唱的是什麼了,便會無可奈何地把錢拿出來塞到我們手裡,圖個耳根清淨。

小販們精明,圍著戲臺子擺好攤位,也不叫買,笑眯眯的等著我們一窩蜂的來。買冰棒的、買酸棗可樂的、買橘子汽水的、買糖人的,小孩子花錢痛快,買完了,我們一邊吃去,他們邊做生意邊聽戲,兩不耽誤。

孩子們鬧騰,可也懂規矩,聲音不能太大,更多的是擠、黏、纏等肢體語言。誰要是大聲哭鬧,那完了,好吃的吃不著不說,定會被提溜到遠處打幾下屁股,老人們美其名曰:長規矩。長過一次規矩後,我們放棄了哭,改為鬧,嗯,屢試不爽。

唱戲有唱戲的規矩。演員上臺,一旦開嗓,就不能停。哪怕天降雨,臺下觀眾寥寥無幾,到了點就得開嗓,開了嗓就得唱完。雖然這些平時穿著土裡土氣、滿口葷段子的演員們進不到什麼高檔的音樂殿堂,可他們只要穿上戲服,臉上的土氣和不著調立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敬畏的莊重,使得臺下的觀眾不由之主的跟著嚴肅起來。

看戲:臺下無人演到頭,臺上開腔不離走

當時的二人臺唱的多是現實生活改編的劇目,他們並不似京劇晉劇那般要改換古裝戲服,即便如此,他們也不能穿著平時的衣服上臺,哪怕幾套衣服換著穿,也必須換。上面說道我聽不懂他們唱的內容,爺爺不耐煩給我講解,我的一位本家姑姑成為我臨時的解說員。我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她認真的給我講著。姑姑情感豐富,經常看著聽著便紅了眼眶,我問她:“姑,這唱的是啥?是不是特別慘的小寡婦上墳?”姑姑瞥了我一個白眼:“上個屁墳,這唱的是小寡婦的前婆婆讓她再嫁,她不捨得婆婆,非要帶著一起走。”我詫異地問:“那你傷心啥?”姑姑拍了拍我的腦袋:“你去一邊去,我是高興的。”

唱有唱的規矩,聽有聽的規矩。如果遇到陰天下雨,你要麼別來聽戲,來了,打著雨傘,穿著雨衣也不能中途離場。我和爺爺趕上過一次小雨天,爺爺不耐煩穿雨衣打雨傘,戴頂大草帽了事,我好不容易有機會穿新買的雨披,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第一次老老實實的坐在爺爺旁邊看戲。四周觀眾盡皆是老者孩童,年輕人一個不見,臺下滿是皺紋的臉不懼雨水地聽著,臺上演員受到感染,不顧惜嗓子,高腔拔得一浪接一浪,妝被風雨花了夜無所謂,唱到動情處,臺上比著勁兒的聲嘶力竭,臺下玩命的鼓掌叫好,就連太陽都看不下眼,趕走了烏雲,遠天一道彩虹掛在臺後,清新的空氣滋潤著人們的嗓子眼和心,附近的莊稼也被人們的真誠感染,似乎長高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