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牛和人一樣,一生裡只有短暫的“稍”,而後是持續的發力

本文轉自:半月談

品讀|牛和人一樣,一生裡只有短暫的“稍”,而後是持續的發力

春耕時節到了,可剛從外鄉搬來的黑娃家沒有牛耕地,急得直跺腳。爹就讓我牽著我家的牛,借給他家耕一天地。

黑娃的爹,歡天喜地給牛套上犁去耕地了。我和黑娃也跟著到了地頭玩耍。除了玩耍,我還藏著一個小九九——我怕黑娃爹犁太多的地,把我家的牛累壞了,更怕他抽打它,我會心疼的。

果不出所料,剛下地,黑娃爹就遇到了難題——牛不肯拉犁往前走。黑娃爹著急地在牛屁股後面喊:“走,走,往前走!”牛不聽他的,當然它也聽不懂。

我告訴黑娃爹,你不能喊“走”,你得喊“駕”。我爹只要喊一聲 “駕”,牛就心甘情願地往前走了。黑娃爹說他喊的就是“駕”啊。黑娃爹是外鄉人,也許他們那兒“走”就是“駕”,他們那兒的牛也是聽得懂的。但這頭牛是我家的,無論是我爹還是村裡別人借它去耕地,都是喊“駕”的。沒辦法,我只好跟在黑娃爹的後面,大喊一聲“駕”!牛就拖著犁,往前走了。

那是40年前,如果你正好路過我們村,就能看到這樣的一幕:一頭牛,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一起犁地。

牛走到地的盡頭,我就喊一聲“喔”,讓它往左拐,或者喊一聲“撇”,讓它往右拐。遇到大的土疙瘩,或者黑娃爹將犁插得太深,牛拉不動需要人幫忙,我就喊一聲“籲——”,聲音要拖得像牛尾巴一樣長,牛就明白是要它停下來,不要使蠻力再往前拉了。如果想讓牛往後倒一倒,也是喊“籲”,只是這個“籲”要連著喊,而且要短促,牛就心領神會,將蹄子往後挪挪。

牛聰明著呢,它聽得懂主人的所有指令。你牽著牛過溝時,想讓它跨過去;或者路上有個農具或一堆剛收上來的穀物,想告訴牛別踩著了,你就對它說“翹”,它就明白了,大步地跨過去,既不會掉到溝裡,也不會踩壞了農具或穀物。後來唸書了,我發現“翹”字筆劃那麼複雜,牛竟然都能理解,真是太厲害了。

牛犁到一半地的時候,喘著粗氣,寬大的嘴角邊全是白沫,我就知道它累了,也渴了,趕緊喊一聲“稍”,牛就停住了,還扭頭看看我,淚眼汪汪。我心疼得不行,讓黑娃爹將套在牛脖子上的鞍卸下,我牽著它去邊上的池塘喝飽了水,又讓它臥在地頭歇息了一會兒。

我相信,天下所有的老牛都喜歡“稍”這個字音,因為一旦聽到“稍”,它就可以歇息一下了。後來我從字典裡查過“稍”的意思,正是休息的姿勢,但它還有一層意思表示略微。對一頭牛來說,它辛勞的一生裡,只有一次次短暫的“稍”,而後是永無止境地繼續賣力。就像我們的人生。

品讀|牛和人一樣,一生裡只有短暫的“稍”,而後是持續的發力

我牽著牛回家的時候,已是黃昏。這一天我沒有騎它,我知道它太累了。而平常放牛的時候,我都是騎在牛背上的。個頭大的孩子,能抬腿跨上牛背,我做不到。我都是從牛頭騎上去的。雙手摁住牛角,喊一聲“低”,它就會低下頭,讓我雙腳跨上它的額頭,然後,一抬頭,將我穩穩地送到半空,順勢就騎到了它的背上。

它雖然聽得懂“低”,但也不是任何一個人,讓它“低”它就會低下頭的。比如我家鄰居小狗子,任憑他怎麼呵斥,聲嘶力竭地喊“低”,它也絕不肯低下頭,讓他騎上它的背。我家的牛與小狗子家的牛幹過架,小狗子用柳條狠狠地抽過我家的牛,它一定是記住了。

後來,我不用喊“低”,只要我走到牛頭前,雙手搭在它的角上,它就會低下頭。一頭牛,是懂得恨,也懂得愛的。

我家的牛,就很聽我奶奶的話。耕地前一晚,奶奶都會半夜起來給牛喂草。本來,你給它一捆草,它就自己吃了,並不需要喂的,它並不嬌氣,也從不挑剔。但農忙時節,一頭牛要耕太多的地,就需要給它多一些營養,在草里加一些穀物。奶奶用草包起穀物,塞到它的嘴巴里,它慢慢地咀嚼。喂牛的時候,奶奶還會跟它講話,告訴它,要耕很多很多的地,你要辛苦了,諸如此類。

牛能聽得懂奶奶的這些話嗎?我覺得它可能聽不懂,但它一定能感覺到奶奶的善意,在耕地時就不會怠工,也不會發脾氣。有人耕地時,會用鞭子抽打不聽話或者耍脾氣的牛,我爹卻從不鞭打它。想想看,一頭牛為你耕了一年又一年的地,你怎麼忍心抽打它呢?

到了冬天農閒,牛也才能跟他的主人一起,享受難得的休閒時光。它脖子上長久磨礪的疤掉了,長出一層新肉。牛的身上皮糙肉厚,唯此一塊,總是一層又一層被磨破著長出厚厚的繭子,掉了再長,像村裡所有男人肩膀上的那塊肉一樣。它們躺在暖暖的陽光下,不停地反芻,這是它們歇息下來之後總在做著的事,彷彿在回味田間地頭,那一個個辛勞而又充滿希望的日子。

現在,你在農村也難得見到一頭耕牛了。有一年,我去貴州一個叫七孔橋的景區遊玩,竟意外地看見了一個農人牽著一頭牛,在橋上來回走著。橋的這頭,很多遊人在拍照,原來,他和那頭牛都只是一個道具。農人牽著牛離開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聲熟悉的“駕”,那一刻,我竟莫名地淚流滿面。

品讀|牛和人一樣,一生裡只有短暫的“稍”,而後是持續的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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