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

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

【清】納蘭性德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最美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

總有人拿他和晏幾道相比,甚至很多人說,他是“清代的晏小山”。這主要是他們太像了。他們同樣出身相國府,少時生活奢靡,後來家道中落;他們詞風相近,都是清嘉嫵媚風,並擅長小令,擅寫愛情;他們一生都在回憶,是個活在回憶裡的人。

對於晏幾道來說,他緬懷過去,是不願意面對未來和現實。他只想躲進舊時的夢裡,躲在女人的臂彎裡,夢死這一生。納蘭也在回憶,回憶青梅竹馬的愛情、死去的妻子,然而,他敢於面對現實。

春天來了,他仍舊要看一場梨花雨。

他與晏幾道也有許多不同之處。晏幾道心愛的女子沒有早亡,無須寫悼亡詞。可他一生仕途不順,無法體會身在官場的無奈。而納蘭是滿洲子弟,是馬上定乾坤,騎射自是一流。他有建功立業之心,安邦定國之志。然而,他的家世註定讓他一生只能做御前侍衛。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他的心事,有太多人寫,太多人懂。他們寫他青梅竹馬的愛情,寫他的亡妻,寫他一詠三嘆悲切綿延的傷心。張恨水在《春明外史》中塑造了一位才子,無奈英年早逝。其友慟地說:“看到平日寫的詞,我就料到他跟那納蘭容若一樣,不能永年的……”

是啊,納蘭沒有永年,終年31歲。

他去世後,被譽為“清朝第一詞人”“第一學人”。王國維更是贊他:“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後人對他的評價如此之高,幾乎到了至高無上的位置。

然而,他的一生,他的回憶,他的放不下,他的悲慼,他的一詠三嘆,在人們“家家爭唱”中,被推得更高更廣了。

他的心事,也開始無人不知了。

最美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

納蘭性德生於清順治十二年(1655),正黃旗人,字容若,號楞伽山人,其父明珠,是康熙帝在位時的首輔之臣。容若天資聰穎,博通經史,工書法,擅丹青,精騎射,17歲為諸生,18歲舉鄉試,22歲賜進士出身,後晉升為一等侍衛。

他是天生的富貴花,出身顯赫高貴家族,有驚人的才氣,大好的前途。人生財富、權勢、美眷、才華都有了,還有何不滿,須一詠三嘆呢?

納蘭再次嘆息,財富乃身外之物,昔日戀人成為宮妃,他空有滿腹才華,卻因父親權傾朝野而被康熙提防,使他只能成為侍衛,阻礙了他的報國之志。

他似乎該被人羨慕,但人們羨慕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能說,我寧願做平民百姓,也要大展宏圖,證明自己。他做不到,沒有這樣的底氣,他只能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在家族、財富、美眷的籠罩下緊鎖著眉頭。

他的愁腸,那位“宮妃”是引子。

這是一段舊事了,封在他的心頭。十多年前,納蘭府中來了一位溫文爾雅的女子。她是他的遠房表妹,在他家暫住一段時日。

他們年紀相當,趣味相投,她日日陪他讀書,伴他左右,日久便生了情。旗人女子,註定要入宮選秀,這是他們必須面對的事。他期望她落選,她也不願進宮為妃,可是,納蘭喜歡的女子,世間男兒有幾位不愛呢?

她知書達理,幽默風趣,風姿綽約,梨花樹下仿若天上的仙子。她去選秀的結果只有一個,便是入選。

那一次,納蘭的臉上有了愁容。他雖貴為相國府的公子,卻不能迎娶心愛的女子,這與平民百姓的無奈又有何不同?

當她入宮為妃,他想起初見她時的美好。沒多久,他寫下了《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

最美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能永像初次相遇那般美好該多好。他們郎情妾意,恩愛如蜜,生生世世永遠這般浪漫地活下去,便不會有離別相思之苦了。然而,世事變遷,漢成帝雖對班婕妤寵愛有加,最後還不是狠心地將她拋棄,為此作了《團扇歌》。如今,你輕易地變了心,便說情人之間本就容易變心。啊,你怕是變了心吧?

當初,唐明皇與楊貴妃也這樣山盟海誓,那誓言猶耳邊,最終卻又作決絕之別,即使如此,也生不得怨。現在我身邊的這位薄倖郎,怎麼比得上唐明皇呢?至少,他對她許諾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誓願。

納蘭借女子之口,控訴男子的薄情。但她知道,他並不薄情,也許薄情的是她。當她入宮為妃,她對他到底是淡漠了。

納蘭懷著對她的舊情,在20歲時,迎娶了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盧氏亦是一位絕妙佳人,與他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他們夫妻恩愛,感情篤深,日子也算圓滿。他也許沒有忘記“宮妃”,但終究不願做負心人,負了眼前的妻子。慢慢地,納蘭的臉上有了笑容。

可是,世間事,從不會有圓滿的結局。當他尋得知心人,尋得潑茶香的慧人時,盧氏卻因難產離開了他。

三年,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短如一瞬。

最美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

此後,納蘭開始寫悼亡詞,寫他的一片傷心,夜雨而泣的自己。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納蘭性德《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自古才子多風流,納蘭卻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人。他對她,已做到了善良忠誠,捧在手心,仍自責薄情,沒有將她照顧得更好。這怕是,天下女子喜歡納蘭的原因吧。你只要在他身邊,你便是他的唯一,他只愛你,眼裡也只有你。縱使不忘舊情,對你至少是百分之百的用盡心意。

不忘“宮妃”如何,不忘盧氏又如何,他身邊還是有了另一位女子,沈宛。

沈宛是江南才女。在顧貞觀的介紹下,他對她一見傾心。也許那時,他需要一位女子解他的相思之憂,也許他真的愛上了她。總之,她是伴他最久的女子。

他是旗人,她是漢人,兩人在一起要揹負太多的壓力。那時,納蘭堅持三年不娶,迫於壓力,續娶了官氏為妻。官氏與盧氏的溫柔賢惠相比,她的豪氣與英氣,他是無法真心喜歡的。

當她遇見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的沈宛時,緊閉的心門再次打開了。她雖是藝妓,卻長得花容月貌,情致高雅。

二十幾歲的納蘭,還是風華正盛、氣度翩然的男子。她與他一起緬懷舊夢,品嚐仕途“不得志”的苦果,再和他舉杯期待未來。這樣的女子,讓他以為活在夢中。

他與康熙遊江南,在這裡邂逅了一段感情,但他是一等侍衛,終究要回到紫禁城的。當她與他分離,他再次嚐到了離別之苦。那段時間,他意外地得了寒疾,此後每次心傷,寒疾便會發作。

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只有情能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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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他開始借酒澆愁。他說:“人言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納蘭性德《畫堂春》

他們有天作之合,許了彼此一生一世,卻偏偏不能在一起。他們分隔兩地,經常思念對方,卻不能相見。這一年又年的春色,真不知是為誰而來。

藍橋相遇不難,難的是即使有不死靈藥,也不能像嫦娥那般飛入月宮與她相會。如果他們能像牛郎織女般,能渡河團聚,即使拋棄這一世榮華、功名利祿,他也心甘情願。

他的寒疾變成了心傷。他每想她一次,那心疾便重一次。他越是在深宮裡看不到希望,那心傷便更重一次。他將不能施展的才志,都一股腦兒地投入了情海里,誰知情沒能解救他,而是將他拉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病了,病了七日,七日後離開了人間。他的命終究是好的,家道中落也在他離去之後。倘若他要親身經歷這場重大變故,不知該有多悲慼。

最美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

晏幾道也落魄,雖活在夢裡,終究有一場又一場的夢支撐著他。納蘭,一醉三嘆,然後一病不去。那夢是痛的,回憶起來,只能是在心上增添一道又一道傷。

人生若能永如初見該多好。那時的納蘭,英俊瀟灑,騎馬射箭,英氣逼人。她愛著的,想必是那樣的納蘭吧?

誰知,他後來竟成了陰柔縹緲的男子呢?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你明明珍惜當下,可還是活在了舊日心傷的夢裡,活在了初見時的“尋常”裡。